这语气酸不溜叽,还憋屈得很,褚沅瑾忍俊不禁,神秘笑道:“小孩子瞎打听什么?”
于渊十五的年纪,属实算不得多小。可他五岁那年被褚沅瑾从一堆破衣烂衫的小乞丐里头捡了回来,无论长多大又如何做出一副大人模样,褚沅瑾始终都觉着于渊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不知过了多久,画舫上曲乐谈笑声渐弱,日头也近西斜。
若再不走,便赶不上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江雪砚同那小男倌早已经离开,可眼下褚沅瑾却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方才那黄衣婢女便有些拿不准,猜测明日的庆功宴公主是不是不想去了。
黄衣婢女名唤秋书,是褚沅瑾的贴身婢女,想到三年前的光景,她迟疑着上前问道:“公主是想回宫还是去乐游原的别苑?”
乐游原与曲江池不过四坊的距离,若是去那儿,便还能再待上一会儿,若是回宫或是别的府宅,即刻便得动身了。
这话方一问完,褚沅瑾便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对着身后道:“回宫。”
她身量纤细高挑,走起路来衣袍轻摆,自得中带着说不出的媚态。
可秋书在后头跟着,总觉那抹倩影有股不易窥察的落寞。
于渊不懂姑娘家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心里依旧憋闷得很。一想到王文远那贱人满嘴吐粪,他便压不住心里的火。
路过隔壁时终还是停了下来,同秋书耳语了一番,待看着那主仆二人走远才踹门进去。
酒味同呕吐物的恶臭混杂在密闭的空间里,门一开便铺头盖脸直冲于渊而来,少年咬了咬牙,握紧的拳头发出嘎嘣两声响,还未待王文远抬头便招呼了过去。
那具瘦弱不堪的身躯霎时便倒在地上,捂着脸哀嚎却如何都看不清面前人是谁。
全是重影。
“哪来的狗奴!”他捂着被打得抽搐的脸,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话没说完便嗷嗷两声被打得彻底开不了口。
于渊没那个耐性听他放屁,提着衣领半拽起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的人,冷冷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王文远不知是醉的还是被打的,早就神志不清。
只是模模糊糊中被那人狠狠摔在地上,本就挂了彩的脸磕在桌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于渊似是还不解气,单手狠按在那血口上,眉眼之中满是戾色,继而抬腿猛踹在人身上,力道之大使得地上那具单薄的身躯滑出去老远,“砰”的一声撞在舱房壁上,直吐出口血来。
而那如松如竹的青涩少年只抬了抬琥珀色的眸子,掏出锦帕一根一根仔细擦拭手指。
终于,将那染了血迹的帕子一丢,轻蔑啐了声:“腌臜。”
——
次日,庆功宴上,朝中重臣皆至,只为给这位立下血马战功的将军接风洗尘。
放眼席上,除开皇子臣子,也不乏有些女眷。
这位曾经的少将军如今早已及冠,人说成家立业,他功业已立,便只待成家。
今日这些女子个个姿容秀丽,端庄大方,家世样貌皆是上上乘,即使明面上不说,可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她们无一不是为沈长空而来。
可这庆功宴的主角却迟迟未至,个别年长些的高官便有些失了耐性,心生不满。
再是外头如何传言沈长空战场之上手腕毒辣,嗜血如狂,可这群人窝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又怎能想象边关风霜。
如何厉害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竟敢这般晾着他们,难不成一会儿圣人来了也要在这等上他几个时辰?
真是好大的胆子!
若是没人出声便也这般过去了,可一旦有人开了话头,这不满之声便如溃堤之水,源源不断席卷而来——
“年轻气盛,敛不住锐气,能有什么出息?”
“小小年纪便如此目中无人,想来在军中亦是有勇无谋!”
“再高的功劳,安在这身桀骜之躯,必然走不长远!”
“……”
七嘴八舌的嘈杂议论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直至尖细刺耳的一声“圣人到”响彻宫殿,瞬间归于平静。
随着众人齐齐跪地高呼“吾皇万岁”,明黄身影被簇拥着走向高位。
余光中可以瞥见,明黄龙袍旁边那袭暗纹玄衣存在感极为强烈。
待免了礼起身,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圣人左手边那男子身高腿长,一身玄衣以银扣蹀躞带束起,发上银冠正中嵌了颗红豆大小的血色琉璃珠,在高照的日头底下熠熠生辉,更显他肤色冷白如霜如玉。
有些坐席远的看不清他面目,可只这通身冷矜的气派便足以压得人呼吸都忍不住放缓,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得罪了那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
谁也想不到,曾经不声不响的少年郎仅仅三年,便能蜕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方才愤愤诉说着不满的臣子此刻见了真人,皆不敢再置一词。
再看那些姑娘们,一个个早已羞红了脸。
她们大多是被家里人安排着来参加这庆功宴,从前只知沈少将军的传言,却从未亲眼见过他。
此生若能得此夫婿,别说是在这长安城,就是在整个东阳国的夫人娘子们眼前都能横着走了。
可偏偏,偏偏这冷玉般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曾捧着一颗真心,被人碾碎了践踏。
整个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安阳呢?”开惠帝扫视了一圈,都没见褚沅瑾的影子。
皇后微蹙了蹙眉,还未待开口说话便听五皇子褚景同无奈笑道:“回陛下,阿姐许是被府中人缠住了,脱不得身。”
“胡闹!”
开惠帝一张脸绷着,既气褚景同不分场合将家丑外扬,又气安阳不懂事。
几个男倌,怎就能将她缠得这样死,连场庆功宴都抽不出身来。
“阿姐进了宫的,昨日文心瞧见了,并非是阿兄说的那般。”储文心边开口边暗暗朝沈长空那边看去。
只见那人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玩着手中金樽,长眉如剑,一双墨染般的眸子半垂,显着漫不经心到了极致。
仿佛那些话,他根本没听见。
储文心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作镇定,半晌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他并不在意。
想来也是,任谁受过那般折辱,都不可能再对那女子心存幻想,更别提什么在意。
听罢储文心这话,开惠帝面色才和缓了些。心道许是不想同长空碰面,这才没过来。
皇后却眉心蹙得更紧,七月初八,这孩子许是在东宫待着……
这宴会直至下午才堪堪结束,储文心走在沈长空身侧,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储文心虽同其他女子一般怕他,却敢大着胆子靠近他。
只因几年前她曾亲眼见过他在褚沅瑾面前的样子。故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这个看似不近人情的男子将人捧在心上时是何等的温柔缱绻,那是世间女子无一人不向往的深情。
“文心恭喜将军,将军日后必定官路顺畅,平步青云。”
沈长空被封了镇国大将军,又兼大理寺卿,后日任职。
圣旨宣读之时,只见那群老家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得。
正三品的官,从二品的将,又袭了他爹正一品的王位。
多数人爬一辈子都爬不上的位置,沈长空年仅二十二岁,便全有了。
怎能不气人?
可沈长空自接了这圣旨面色便难看得有些骇人,几日前才做了那梦,一回来便被册封了镇国大将军,沈长空不信鬼神,可这世上无奇不有,这般巧合,任谁也不能不多想。
储文心有些费劲地快步跟在他身侧走,沈长空骤然停下来,她一时没稳住身子,下意识便想抬手寻个支撑,却被面前那高大身躯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只见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霎时有些酸涩。
可侧头往回一偏,竟对上一双含着戏谑笑意的柳叶眼。
那人一袭银白宫装,妆容浅淡却媚骨天成,步履翩翩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
储文心脑中轰鸣一声,灵光一闪便要去拽男子衣袍,可衣角都没碰到便被一股强力猛地扼住了手腕。
从褚沅瑾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他英雄救美,扶住了她。
第3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面前男子瞳仁如墨,周遭气场冷若寒霜,紧盯着她的眸子仿佛淬了层冰。
禇文心慌忙移开眼神,不敢同他对视。
艰难吞咽了下,强忍住难言的不堪和手腕处愈发剧烈的酸痛,她咬牙绽出个甜甜的笑来,仰头盈盈看着沈长空道:“多谢将军。”
多谢将军,谢什么,不言而喻。
褚沅瑾眉梢抬了抬,倒没想到再同他见面会是这般光景。
禇文心像是这才瞧见了褚沅瑾,抬起另一只手朝她招了招:“阿姐!”
说完便觉紧扼在腕上的大掌力道猛然一松,可不知怎么,却没放开。
男子周身气场依旧冷硬,看都不看徐徐朝这边走来的华服女子一眼,只直直盯着眼前,也不知是在看面前的储文心,还是某个不知是何物的寄托点。
“人都扶稳了,手还不放开?”褚沅瑾唇角勾起一抹笑,戏谑,却不经心。
沈长空这才转头去看她,四目相对之时,只见那双柳叶眼中笑意更甚。
不过三年的光景,他竟是比之从前,更好看了。
曾经将她捧在手心的少年如今眉眼深刻、冷若冰霜,紧扼在别的女人腕上的那只手葱白如玉,美得让人血脉喷张。
褚沅瑾握住禇文心的手,将那截纤细皓腕从沈长空大掌中缓缓抽离。
“文心,回去罢,”她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声音不疾不徐,“再送,就该出宫了。”
禇文心愣了一下,不甘心便这般回去,更不想放他们二人单独一起。
她实在是怕。
只是还未待她开口,便听得沉沉一声:“不劳公主费心。”
显然是从那张不近人情的薄唇中发出来的。
气氛霎时间有些微妙,褚沅瑾本就自傲,此时当着人便被下了脸面,那双柳叶眼的弧度缓缓拉平,抬着眸与面前男人对峙。
可男人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仿佛那聘聘袅袅站着的只是个陌生人,甚至是极厌恶之人。
禇文心站在一旁看着,眼尾都抑不住扬了起来。
这显然是褚沅瑾存了想倒贴的心,可沈将军理都不愿理她一下。
想来也是,多蠢的人才能在同一处栽上两次?
“文心去阿姐府上不成么?”她声音娇柔,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去了褚沅瑾府上,便能阻断她同沈长空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纵然看沈长空的样子,应当是对褚沅瑾早没了情谊,可旧情复燃总要比日久生情容易得多。
她得谨慎。
褚沅瑾闻言移开同沈长空对视的眸子,转而看向她这个自以为是地耍着小聪明的妹妹,忍不住重新笑开,笑得露出两颗明晃晃的虎牙,在西斜的余晖中极为夺目。
她这么一笑,禇文心便懂是怎么个意思。可她咬了咬唇,可怜道:“文心去阿姐那儿可是不方便?”
“不方便”二字她咬得极重,褚沅瑾若看不懂这把戏,那她这十九年可算是白活了。
只是……
她笑眼弯弯,漫不经心看了沈长空一眼,不在意道:“确实是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怎么不方便?
谁不知她褚沅瑾爱男色,好享乐。外头对她这公主府传得更是神乎其神,最离谱的竟有人说府中虽无面首却男倌上千,安阳公主朝三暮四,便是这上千男倌也不够她消遣。
思及此,褚沅瑾提了提唇角,自己可真有能耐。
禇文心没想到她竟蠢得直接上套,只是还未待再开口说什么,沈长空便已满目寒霜,余光扫到一旁站着的于渊,眸中情绪更是难辨,只朝储文心颔了颔首,再没看褚沅瑾一眼便转身离开。
空气中静谧了刹那,铺天盖地的喜悦卷进储文心胸腔。
她同褚沅瑾站在一起,沈长空却只同自个儿道了别,理都没理褚沅瑾!
天晓得她有多开心!
褚沅瑾也没想到,他竟是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了,不过是年少时有过那么一段情,哪用得着这般忸怩。
不知怎的,脑海中恍然闪过最后一日见到沈长空时那张绝望而颓丧的脸,几乎是放下所有骄傲与自尊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她。
褚沅瑾微怔了怔,可她当日是如何同他说的来着?
画面明明都在脑子里,声音却朦胧渺然,怎么都清晰不起来了。
总归是极难听的。
可那也不能全然怪她……
回过神来,褚沅瑾抬了抬眉梢,居高临下地看着储文心。
伸手轻拍了拍那张竭力掩饰下依然欢欣雀跃的脸,她轻嗤道:“若这是褚景同的意思,我劝你们趁早收收这心思。我活一日,他便不能如意一日,知道么?”
褚沅瑾唇角依旧轻轻勾着,可储文心只觉犹如一条毒蛇在脊背之上游走,凉意直渗到骨子里。
她猝不及防便打了个寒颤,望着褚沅瑾纤细婀娜的背影紧了紧手掌,指甲掐进皮肉里,陷出一排小小的月牙印。
而那边褚沅瑾已经上了马车,懒懒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好像方才碰到沈长空只是一段再正常不过的插曲,并不值得在意。
可直直扫视在她脸上的视线即便闭着眼睛也无法忽视。
终于,褚沅瑾忍不住睁开了眼。
“怎的了?”
“公主是不是又对沈将军生了心思?”于渊双手环胸,轻抬着下巴看她,面上还带了几分纠结。
“什么?”褚沅瑾笑开,“你从哪儿便看出来我又生了心思?”
“从公主方才的所作所为。”于渊幽幽道。
人家一张脸从始至终冷着,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她却上赶着说话,这不是又生了心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