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褚文心正同沈长空庶妹沈然在一处吃茶。
沈然还未被其父沈兴带到边关之时,同褚文心是最最要好。后来沈兴战亡,她二哥亦未能脱身。沈然便被接回了长安,紧接着便是沈长空任将出征。
毕竟一去多年,再见难免生疏,故而这几年除去一些宴席见面,二人也没什么交集。
沈然性子外放,在长安没什么闺中朋友。刚开始还觉着不好,也试着结交了些闺秀,可都处不来。
如此便丧失了兴致,觉着跟男人混在一处也没什么不行,毕竟她在边关几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今日褚文心突然来找她,沈然心中着实有些感慨。
两人破天荒聊起儿时的趣事,沈然像被打开了话匣子那般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她憋了太久,于她而言,男人虽好相处,可有些话却永远没法子同他们去说。
“你在这边住多久?”
褚文心无奈笑了笑,叹气道:“且先看看再说罢,我是死乞白赖求着皇祖母准我过来的,我虽想同阿姐亲近,可她未必能容我。”
见沈然眉头微微蹙起,褚文心又接着开玩笑:“兴许今天晌午就被撵回宫去呢!”
“你同安阳公主有过节?”沈然倍感疑惑。
“倒是没有。”
这话是真的,她同褚沅瑾确实没有什么过节。说起来小些的时候还被她带着玩过,那时也是沾了她阿兄褚景同的光。
当初褚景同和褚沅瑾很是要好,他对褚沅瑾几乎是有求必应,什么都依着她去。平日里也是褚沅瑾说一不二,叫他往东都不会往西去。
褚文心自小就是羡慕褚沅瑾的,她明明比她乖,比她懂事,比她识时务知大体,却远远不如她受宠。
圣人无视她的娇纵,给她无上荣宠;仁显皇后待她温柔细心,呵护备至。
就连现在的继后陈氏都对她极其纵容,宠爱有加。
更不必说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储景修,生前更是将这个任性的妹妹捧在手心去养。
光是这些便也算了,可为何自己的亲兄长也待褚沅瑾那般好。
显得褚文心不三不四,像个外人。
后来也不知怎的,褚沅瑾和褚景同突然闹掰,俩人几乎是针锋相对,这些年的争端数不胜数。
可叫褚文心来说,根本就怪不得她阿兄。
分明是褚沅瑾找事,所谓针锋相对亦只是她一人挑起。她那般无理取闹,那般看他处处不顺,可阿兄从未真正将她如何。
甚至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褚沅瑾。
可褚沅瑾浑不在意,她朋友众多,男女都有。失去了谁都不在意,褚沅瑾身边,总是热闹的。
想到这里,褚文心胸口有些酸涩。
她心知自己争不过她,可还是想放手试试。
不为阿兄的权谋,亦不为别的什么。这一回,单单只为了自己。
毕竟沈长空,她是真心喜欢的。
看她有些出神,沈然等了会儿才开口说话。
“那她怎会容不下你?怎么说你也是她亲妹妹,在她府上住个几天实在说不得什么。”沈然指尖点了点八仙桌面,更疑惑了,“我与她虽没什么来往,可总觉着她不是那么小气之人才对。”
褚文心听罢唇角的笑僵了一瞬,随即缓缓下弯,眼眸也轻轻下转,显着落寞极了。
“兴许是因她厌恶我阿兄,便连带着也……厌恶我。”
沈然抿了抿唇,她肤色不白,长相秀丽,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不那么好相与。
这会儿听了褚文心的话,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到底是信还是没信。
可她面前的是公主,即便关系再好,也不是同等高度。更何况现下关系也不能说是多好,她又是个庶女。
半晌,她重新挂起笑来,安慰褚文心道:“无妨,若你阿姐那儿不叫你住,大不了你就来我这边嘛,反正我阿兄也不会管府上这些事。”
褚文心眼睛一瞬便亮了起来,又勉力压住。
她遮掩情绪的道行虽浅,沈然却也看不出什么,只当她是为自己讲义气而欢喜。
储文心顺势问了句:“你阿兄不在府上么,从来时便没见他呢。”
这话问别的姑娘定然会换来个奇怪的眼神,可沈然不同,她自小在边关长大,也从不注重男女大防,自然听不出不对。
回她道:“他应是在操练场,我带你过去看看罢,我阿兄当真是顶顶厉害的!”
“好呀,”储文心笑道,“便出去溜溜,就当消食了。”
而此时操练场正哀叫声连连,沈长空满脸厉色,将络绎不绝涌上来的暗卫打趴在地上,几乎是头破血流,下手着实是狠了些。
暗卫们戴着面具遮挡,看不出表情,可眼中苦涩难挡,没人知道他们将军是怎么了,分明方才还只是正常操练,虽也没手下留情,可哪儿有这般惨无人道……
沈然对这个兄长多的是钦佩,甚至是敬畏。可谈不上亲近,两人向来聚少离多,根本不熟。
见是这副境况,也不敢叫他了,她就是再虎也看得出他这会儿脾气不行。
终于,沈长空丢了手中利刃,哐的一声砸在地面上,整个操练场瞬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倏然瞧见,两个姑娘站在不远处,被烈日晒得脸颊有些泛红,额角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这样的天气,这般暴烈的太阳,她站在外头干等,能受得住么?
几乎是未加思索,他脚步一迈,已经走了出去。
本就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了些,眉头又皱得深。除了急,还显着有些燥。
往日里多走几步路都要发脾气叫累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住。
第7章 若我偏要与她争呢
绿瓦红墙,云白天碧。沈长空一身玄衣,负手而立。
门前哪还有褚沅瑾的影子,一丝人来过的痕迹也无。
是了,她何曾等过他?
他本就不在她心上。
正要折返回去,一身着雪白圆领袍的少年闯入视野,他敷衍抱拳行了一礼道:“我家公主邀将军明日午时听雪楼一聚。”
说完也不等人说什么,便匆匆往来路奔去,带着蓬勃的少年气,粉白发带卷着燥热的夏风,扬起恣意的弧。
沈长空看着,便想起褚沅瑾来。
她今日大抵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粉白相间的衣裳。
“长空哥哥!”褚文心到了已经有一会儿,此刻沈长空已经在往回走,她跟上去道,“方才可是阿姐过来了?她怎没进来?”
沈长空神情冷淡,只捕捉到话前头让人极为不适的称谓,目不斜视道:“长空担不起六公主这声哥哥。”
褚文心面上一抹红云飘过,她自问不是褚沅瑾那样的厚脸皮,此刻也觉着面上无光,可想想从前褚沅瑾同他在一起时,总是厚着脸皮粘在他身上,缠着他说些不堪入耳的蜜语甜言,毫无女儿家的矜持。
想来沈长空是吃这一套的。
想来,她便是输在了太知廉耻。
禇文心强压起面上的羞赧,装作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甜甜笑了笑顺着道:“我阿耶同沈老将军虽名为君臣,却有着过命的交情,沈老将军在世时二人私下里更是常以兄弟相称,长空哥哥自是担得起的。”
说起来禇文心同沈长空一直以来都并无什么单独的来往,即便是以前他住在宫里时也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且每回见他,皆是与褚沅瑾一起。
此刻故作熟稔着实有些别扭。
见沈长空只直直往前走,丝毫没有接她话的意思,禇文心又硬着头皮道:“阿姐昨儿夜里没回府,今早起来也没见着她人,文心实在闲着无聊,便来找然然。方才听那侍卫的意思,想来阿姐今日里还是腾不出空来,也不知她成日里都在忙些什么,既如此……”
“既然六公主这般感兴趣,不如回府自行去问。”说罢,不等储文心再说什么,道:“成风,送客。”
这一句霎时间将她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尽数击溃,面上的熟稔更像个笑话,将褚文心的脸烧得滚烫。
她堂堂一个公主,虽不如别人受宠,可无论在谁家府上,也从未像现在这般被个侍卫横臂拦下。
眼中只一瞬便被泪噙满,泫然欲泣,饶是心肠再硬的郎君见了也免不了心生爱怜。
可沈长空却是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离开。
——
听雪楼以冬日雪景出名。每至深冬,雪花簌簌而落,落在听雪楼外圈的扶栏上,落在倚在栏上的人身上。
褚沅瑾那时最爱来这里,有时煮酒,有时煎茶,没骨头一般靠在他身上,将冰凉的小手伸进外袍,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
而后动动嘴巴,指挥他将酒水茶水各色点心一口口喂给她。
娇气懒散得不成样子。
都是惯的,沈长空想。就像此刻,分明是她将他邀来,却还是姗姗来迟。来迟了也不曾有半分歉疚,甚至看她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保不齐还当迟到的是他。
像是未曾看出她的不悦,沈长空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杯沿,丝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沈将军现在好生威风,”褚沅瑾终于忍不住道,“本公主竟是连您的府门都进不去了。”
“公主何必进去?于公主而言,那里的回忆……”他顿了顿,下颌紧绷着,继续一字一句道:“苦不堪言。”
到底是没能越过心里的坎儿,将那两个几年来都逃避着不敢再回想的字说出来。
“臣是为公主好。”
说来沈长空面上实在没什么表情,可褚沅瑾莫名便觉着他口是心非,别扭得很,又有趣得很。
“为我好?”褚沅瑾原本蹙着的眉弯了起来,“那照沈将军的意思,不止是怀安王府,皇宫、公主府、听雪楼,关山……整个长安,不,是整个东阳本公主都不该再待才是。”
不出所料,沈长空满目的冷静淡然果然有了丝碎裂的痕迹。
是了,所谓“苦不堪言”的回忆,何止是在一个怀安王府。
见他冷着张脸不说话,褚沅瑾并不存在的良心终于短暂地回归了一会儿,她不再激他,转而虚假地好声好气道:“你若是为了气我同储文心交好,那……”
“公主未免太自以为是。”
“……”
此时正值夏日,听雪楼人迹寥寥,安静得很,这一句“自以为是”响在空荡荡的帘房里,听着尤为刺耳。
褚沅瑾刚消下去的火又蹿了上来,她对男人向来没什么好脾气,这会儿算是被耗尽了耐心,也耗尽了那点子寥寥无几的愧疚感。
“非得是储文心?”
沈长空紧紧盯着她,仿若淬了冰的眸子寒意更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褚沅瑾嗤笑了声,露出颗小小尖尖的虎牙,她站起身来向前倾身,柔弱无骨的双手按在他肩上,低下头用那双仿佛带了万千情绪的柳叶眼俯视着他。
两人的呼吸都几乎交缠在一起,沈长空像被下了蛊,浑身僵硬,却是一下也动不了了。
他看见她樱唇轻启,听见她能将人心都缭乱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说:“若我偏要与她争呢?”
——
大理寺狱。
阴暗蔽日的牢房里,重重锁链将衣冠不整的人束在高高的刑架上,此人满身是血,褴褛布料遮挡不住的地方皮开肉绽,没一处是好的。
此刻垂着头,乌发凌乱不堪,已然丧失了意识,奄奄一息。
再无往日风光。
几桶冷水兜头浇下,犯人终于转醒。艰难地抬起肿胀布满血丝的眸子,入目便是一身锦衣的男子坐在梨花木椅上,颇为漫不经心地活动着腕骨,时不时在阴森寂然的空间发出咯嘣的声响。
王文远猛然打了个寒颤,好像几桶冷水的效力这会儿才被身体的主人感知到。
只见那人朝身边站着的侍卫抬了抬眼,那侍卫便立刻意会,过来问话。
“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我认罪,认罪……”
虚弱而混沌的声音脱口而出,王文远浑身散了架一般。他这身皮日日留恋脂粉温柔乡,养得是比些穷人家的女子还要细发,哪里受过这种严刑拷打?
此刻只恨不得他们明示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他什么都认,只是再不愿受这皮肉之苦。
“认罪?”沈长空轻嗤了声,旋即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这一方天地里极具压迫感。
他拿起架上明晃晃闪着冷光的铁剪,浓黑如墨般的眸子半垂,直直看向王文远满是惊恐的眼底。
而后,“啊”的一声哀嚎响彻整个牢区,王文远再次昏迷了过去。
暗红的鲜血顺着铁剪游移下淌,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那秽物同块儿连带着被剪下来的碎布一起,被成风刚叫进来的小狱卒包好了塞进王文远胸口。
沈长空眉头紧拧着,嫌弃地看了眼手上还在滴血的铁剪,而后抛在一边,朝成风吩咐道:“收拾收拾,送到公主府。”
成风看向污糟不堪的王文远,下.体的血染红了整个裤.裆。
唇角不由扯了扯,顿觉一阵反胃,认命般取了件破袍子给他包了包,勉强遮住暴露出来的血腥。
时间回退到一个时辰前。
沈长空同褚沅瑾刚从听雪楼里出来,公主府的马车华贵势显,就停在门前。
阿渊手里绕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小树枝,正百无聊赖地抽打着前边的马臀。
倒是没用几分力气,可就是这般才最最烦人。
那马儿后蹄已经在地上磨了一会儿,想来早便有意弃车而逃了。
褚沅瑾拍了拍于渊的脑袋,他立刻将小树枝往腰间一别,为她搬来了马凳。
她一脚已经踏了上去,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便朝与她背向而驰头都不回的沈长空奔去。
无视众目睽睽,她从身后拽住了沈长空腰间蹀躞带,那人果然身子一僵,停了下来。
一身浅色襦裙的女子微微喘着气,因着跑得太急,两颊都泛了层薄薄的绯色,娇艳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