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沅瑾接到消息时正在沐浴,宽敞的浴池冒着蒸腾的水汽,她莹白如玉的肩颈露出水面,轮廓分明的锁骨在荡漾的水波下若隐若现。
秋书拿着把剔透的玉梳一下一下梳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因着刚洗过,泛着层亮丽如缎的光泽。
边继续梳边告诉她方才一小丫头进来说的话——
外头的人说,公主要的人已经送来了。
褚沅瑾猛然睁开了阖着的双目,许是泡得太久,覆了层朦胧的水汽,竟显着有几分迷茫。
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在她脑海中炸成了一朵花。
她要的人,她要的人……
还能有谁?
她只同沈长空要过王文远罢了。
褚沅瑾不禁笑了起来,笑得白晃晃的肩头发着颤,弯如皎月的眸子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见她这般开怀,秋书虽不知缘由,可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她是自小跟在安阳身边照顾的,从仁显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到现在,她看过褚沅瑾纵享无上荣宠,也看着她最亲的人一个个死去。
仁显皇后没了,太子也没了。公主依旧是圣人最爱的公主,是被捧到天上的娇贵玉人,却不再是从前最无忧无虑的褚沅瑾。
若是日后圣人也没了,她又该如何自处,谁能护得了她?
倘若褚景同登基,公主只会万劫不复。
秋书静默片刻,净了净手躬身退了出去,吩咐外头的冬画去将停在府门口的马车迎进来。
照公主的意思,将马车中的人安排在溪涵居附近的柴房里。
六公主储文心自前几日搬过来后,一直住于溪涵居。
她倒也没掀出什么风浪,只是时常去同一坊里的怀安王府,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
在褚沅瑾眼皮子底下时算得上是老实。
可秋书一直不明白公主为何会容她在府中,并且还过得相安无事。虽说是太后特允六公主搬过来住些时日,美其名曰增进姐妹情谊。然她家公主向来不是什么能吃亏的性子。
这会儿确乎是有些明白过来了。
——
褚沅瑾第二日睡醒了才去那柴房看昨日里送进来的人,这一看也是不大不小吃了一惊。
这人鼻青脸肿不说,整个人昏在墙角,污血从明显被人特意换过的外袍下渗了出来,蜿蜒曲折。
不难想象里头包裹着的是怎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躯壳,全身上下定然没一处是好的。
若非让人拿指尖探了探鼻息,她真要以为沈长空竟是那般没眼力见儿,给她送来个死人。
见人还活着,褚沅瑾弯了弯唇,背过身去朝门外站着的几个侍卫招手,跟他们偷偷耳语了几句。
随后拧着于渊的脖子,令其同自己一起背过身来。
于渊又是不耐地舒了口气,心道怎还当他是个小孩子。嘴上却是什么也没说,任由褚沅瑾将他掰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响起侍卫迟疑着叫她的声音,“公主,已经,没……没了。”
已经没了?
褚沅瑾挑了挑眉,这王文远看着弱不禁风的,竟还挺能忍。
命根子被人咔嚓一刀剪了都不带吭一声的,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咔嚓一刀……
褚沅瑾猛然转过身去,她方才可没听到咔嚓一刀的声音。
果然,两个侍卫同她大眼瞪着小眼。手中铁剪干净光亮,一滴血都没见着。
褚沅瑾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睁大了眼睛问:“没了?”
侍卫重重点了点头,非常笃定道:“回公主,是没了,想来是昨日进府前便没了,这会儿……这会儿血都干了。”
褚沅瑾眉心跳了跳,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没了是怎么个意思。
若进府前便被人割了命门,不是沈长空干的还能是谁?
褚沅瑾心情不由畅快了起来。
她都不必说,他便知道她想做什么。
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只是他如今口是心非,不太好哄。
褚沅瑾吩咐侍卫将王文远看牢,随后连早膳都没用便去了怀安王府。
这回没带阿渊,只带了秋书同去。
她本想着,这回若再有人拦,那便直接闯进去。阿渊闯不得怀安王府,她总闯得。
褚沅瑾不信他真能让她站在他大门口丢人。
只是没想到,这回竟没一人拦她。或许是昨日的威胁生了效用,褚沅瑾想。
这时已经算不得多早,沈长空正在书房翻着兵书。
成风进来告知安阳公主来时他指尖一顿,本在两根手指间夹着的书页倏然滑了下去,而后又被人拈起,若无其事地翻了过去。
正要说别让她进来时门便吱呀而开,她越过两个强壮如牛的侍卫,硬生生挤了进来。
也对,在这怀安王府,谁敢把她如何?
见如此,成风和那俩侍卫默默退了出来,并带上了门,关得严严实实。
褚沅瑾很是满意。
她笑意盈然,跑过去拉了张椅子坐他对面。而后莹白的指尖点了点他手中的兵书,距离之近,几乎紧挨着他按在书页之上的几根手指。
两只手置于一处,一大一小、一刚一柔,带来极浓重的视觉反差,也显出极大的力量悬殊。
沈长空心口窒了窒,勉力压下将那幼嫩小手紧箍于掌中的冲动,他眸色中已有了几分晦暗,却在一瞬间隐匿。
他抬眸看她,嗓音却有些哑:“公主今日来是为王文远?”
“不,”褚沅瑾菱唇微牵,两手撑在他桌上,而后倾身向他凑过去,弯着亮晶晶的眼睛甜甜道,“是为你。”
第10章 想同你重修旧好
明亮的书房,逼仄的桌案一隅,空气中浮动着细细小小的微粒,静默了许久都没人回话。
一室寂然,两人相对而视,难言的尴尬。
褚沅瑾掩唇轻咳了声,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慢吞吞又坐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趴伏在他桌面上。
两只灵动的眼睛盯着他无辜地眨了眨,鸦羽般黑长浓密的睫毛扑闪,能将人心搅乱。
可沈长空显然没打算搭理她。
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继续盯着那兵书瞧。
褚沅瑾哼了一声,“啪”一下拍在了那碍眼的兵书上,不满道:“这破书有什么可看的,它能有本公主好看?”
本以为这闷葫芦又要将她晾在一边,照旧不会回答。
哪成想他竟正了正神色,极为认真地应了她一句:“嗯。”
嗯?!
“沈长空,你再给本公主说一遍!”
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褚沅瑾深吸了口气,暗示自己冷静。
可这回沈长空是真没理她,惜字如金地再没说一个字。
褚沅瑾这个气呀,她倏的把那兵书拽了过来,发泄一般丢在地上,怒目瞪着他,开始耍赖。
沈长空默了下,终于沉下声开口:“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他气质本就冷冽,这会儿态度不好,便显着有些骇人。
不这般倒也还好,可他愈是一副不想理睬的冷淡样子褚沅瑾便愈是生气,心底的挫败感一旦被勾起,征服欲便像燎原之火一般熊熊燃起,任谁都压不下来。
“我想做什么?”褚沅瑾轻嗤一声,勉力挤出一个笑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道:“昨日不是同你说了么,还是我说得过于隐晦,你听不出来?”
“既如此,我就再说一遍,”她歪了歪脑袋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本公主想同你重修旧好,这回听懂了么?”
重修旧好……沈长空唇角偏了偏,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心口的痛意一寸寸蔓延,一发而不可收拾。
梦境中的画面陡然跃入脑海……
长而宽的雕花红木桌案亦是如今日这般摆着他的兵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杂乱不堪。
褚沅瑾懒懒坐在桌案上,垂落的小腿置于他两膝之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能似有若无地蹭到他外袍,而后隔着衣物,带来包裹之下肌骨的颤意。
沈长空浑身都是僵的,目光灼灼看着她弯起的眼睛,感受着她徐徐将纤若无骨的手臂搭在他宽厚的肩膀,而后整个人前倾,彻底环住他颈项。
她与他额头相抵,呼吸交融,轻盈的睫毛扑闪着扫在他脸上,她眼底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她说:“子钦,我想同你重修旧好。”
沈长空整个人都无法动弹,她一句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话,像一把被火烘烤得透红的炮烙,在他心中脑中烙上一个坚实的印。
她说要同他重修旧好,要同他重修旧好……
沈长空脑中只余这么一句话,来来回回地飘转,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不敢相信。
任由她温柔的吐息铺洒在脸上,任由她一下一下轻轻啄他唇角。
声音娇俏又带了几分羞怯:“你说好不好呀?”
也就那么一瞬间,沈长空便失了智,倏然揽臂将她从桌案狠力拉下,日日相思而不可得的人终于坐在了他怀里,此刻正眼中含笑,微抿着唇伏在他胸口,一双柔软细嫩的小手紧紧攥在他腰间,状似无意地一下下摩挲着。
他紧拥着她,想要将人融入骨血,刻进生命。
是真的罢,她有什么必要骗他?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好处。
她是真的想同自己重修旧好,她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他身上。
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他舍不得。
“嗯,我同阿瑾,重修旧好。”他一字一顿说道。
……
“沈长空,我在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褚沅瑾微蹙着眉头,一张艳丽的小脸因他的出神而满是不悦。
沈长空的思绪轻易便被拉了回来。眸中痛意尽散,只余刺骨的冰冷。
他折了身子,将被她扫落在地的兵书捡起,随手丢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褚沅瑾没来由便颤了一下,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时沈长空站起身来,俯视着她,神色中颇有几分高不可攀的意味。
“你什么意思?”
故意吓她么?
可她怕谁都不会怕他,方才只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臣什么意思公主不知道么?”沈长空一双凌厉的挑眸尽是轻慢,不咸不淡道,“臣的意思是,不想同公主……”
他顿了下,似是在反复回味那几个字,须臾才沉声接上:“重修旧好。”
褚沅瑾冷笑了声,饶是自重逢以来已经被他呛了无数次也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刺儿头竟真是沈长空。
去他的劳什子释放,什么从前的阿瑾,她需要这种东西?
咬了咬牙拿起桌上的砚台就要往他身上砸,却在抬手的瞬间,响起了极为短促的“咕噜”一声。
极为不合时宜,极为下人台面。
是从她肚子里发出的妙音。
与此同时,浓黑而凉的墨汁顺着倾斜的砚台蜿蜒下流,将她洁白如玉的指尖皓腕染了一片,最终隐没在精致华美的纹金缎袖中。
褚沅瑾愣住了,手中的砚台一下没拿稳,猛地从手中滑落。
沈长空心里霎时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却眼疾手快地将急急往下坠的砚台接住。
这才险些没砸到她脚上。
饶是褚沅瑾脸皮再厚,也是红了个彻底。无论是作为安阳公主还是东阳第一美人,褚沅瑾向来走到哪儿都是最万众瞩目的一个。
她这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想来上辈子也没有。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是好,极不自在。
下一瞬倏然便被人扼住了腕子,褚沅瑾整个人一怔,抬头去看他。
沈长空正神色认真地拿着一方织绣锦帕一根根擦拭她被墨染了色的手指头,像是在对待稀世的奇玉珍宝,小心而细致。
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找到了台阶,她猛地将他握着她指尖的手甩开,大声斥他:“别碰我!”
沈长空挑了挑眉,果真不再碰她。
转而若无其事地用那方锦帕去将她方才弄到自己手上的墨点擦净,淡淡朝她道:“自己擦擦。”
见她直直瞪着自己,他才又看了她没被清理干净的手腕一眼,神色之中满是嫌弃。
他补充说:“脏。”
褚沅瑾深吸了口气,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在眼前来回地看,费了好些力气才强忍住了要将他口中的脏物抹在他身上的冲动。
越想越生气,她非得把这头犟驴治得服服帖帖不行。
这回不为和褚景同作对,也不为什么别的,单是心头这口郁气就憋得她火大。
不把他弄服了她绝不甘心。
她复将手伸到他面前,声音放低了不少。
“你帮我。”她说,“不然我就自己来。”
见他挑眉看她,褚沅瑾又补充说:“用你的衣裳。”
第11章 喜欢人叫你哥哥?
折腾了一番,被沾染上的墨迹终于被收拾干净。
褚沅瑾只觉着腕上似乎还残存着沈长空指尖微凉的温度,不由伸出手轻轻揉搓了下,力度退却之后竟还是一阵冰凉。
可或许是做者无意,看者有心,若深究起来这动作着实有些刺眼,不知道的还当是她嫌弃方才留下这温度的人。
沈长空也不知是注意到还是没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便不再看她。而后将已经弄脏了的锦帕丢在一旁的纸篓,越过她迈步朝门外走。
紧闭的房门一瞬间被拉开,外头刺眼的太阳光便照了进来,给这沉闷的书房增添了些暖色。
沈长空便踏着那灼灼的太阳光走了出去,身上被镀了片浅淡的光影,连发丝都被点上了层模糊而柔软的条晕。
他依旧束着那顶银冠,银冠正中也依旧是那颗红豆大小的血色琉璃珠,衬得他背影竟有些光风霁月起来,若是换上身白衣,且不转过脸来,真会以为面前人是哪家温润如玉的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