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唯有一女,那就是沈嘉婉一人,大伯母生下沈嘉婉之后便不能生育,而碍着大伯母的母家,大伯一直不敢纳妾,可随着年岁越大,那想要儿子的心是愈来愈强烈,再说了,在他们眼里,没有儿子,那便是绝了后了。
沈嘉婉想的,她或许也能猜得到一些,若是让这个女人带孩子进门,以后大房哪有她的地位?
毕竟前世确实是这样,未进门之前,大伯满心满眼的儿子,就算难得一次的家宴,她也能看出来,大伯母与沈嘉婉是狼狈多了,且不知那小妾吹了什么枕边风,竟哄得大伯把孩子放在她屋里养。
那日还是中秋家宴,沈芷宁隐隐约约记得那小孩玩闹,还不小心洒了热茶在她身上,好在裙袄厚实,未烫着里头,那小妾姓陶,慌慌张张过来瞧孩子有没有受伤,又狠狠白了她一眼,就抱着孩子走开了。
也不是个善茬。
大伯母与沈嘉婉虽厉害,可到底是比不过男人的偏心与狠心啊。
回顾了过往,沈芷宁更是唏嘘,眼神复杂对沈嘉婉道:“你要知道,真是如此,你自己也是逃不掉的,孩子没了这一个,难道大伯不会再有一个?没有这个女人,还会有下一个,没有这个孩子,也还会有下一个,只要不满足他的心,总会有千千万万个,你杀的过来吗?你要把自己的一切毁了吗?”
沈嘉婉笑了,笑得凄惨:“一切?我有一切吗?”
第40章 哥哥 沈芷宁面色平静:“你没有吗?沈……
沈芷宁面色平静:“你没有吗?沈嘉婉, 你莫不是不知自己是谁了吧?”
沈嘉婉笑容敛起:“我自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知我什么都没有。”
她一挥袖, 若之前是流露几分狠毒与戾气, 而眼下是丝毫不加掩饰,眉眼之处皆是暴虐与狠戾:“他人眼中,我父亲乃沈渊玄, 母亲更是出身名门, 我天生便是贵女,可就是这恶心死人的贵女身份, 我日日夜夜都想撕碎了它!”
最后的字眼, 几乎是要咬碎银牙。
“就算身份地位高,就算无数人称道, 那又怎么样?”
沈嘉婉面容扭曲,眼中满是恨意。
“我从来不是他们的唯一,更不是他们的首选,唯一败的是我不是个男丁。”
“你说多可笑?”沈嘉婉笑出声来, 笑声满是嘲讽,“沈芷宁,我苦读这么多年了, 我本就在这方面没有天赋,更何况, 我厌恶至极,这么多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从有记忆开始,手中的书是从未放下过的,夏日里, 有多少个日子,就怕未背出来,急得满头大汗,你说我们这种人家,我竟会长得满身痱子,就算这样,我还得让识字的丫鬟一个一个读出来,好让我记着,最冷的正月,沈玉蓉与沈绣莹那两个傻子就知道待在那暖房里吃喝,我呢,就怕暖和犯困,偏就在走廊下背书,寒风吹啊,吹得我那个手脚,到现在下雨天都还酸痛得满床打滚,身子本就不好,现在也快没了半条命了。”
“这都可以忍着,无所谓,可最让我厌倦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沈嘉婉冷笑道,“是我那温婉良善的那一层皮,所有人,所有人都喜欢那样的沈嘉婉,他们越是喜欢,我越是厌恶,我每每照镜子,恨不得就摔碎那镜子,恶心得让我想吐!他们若是知道真实的我,又怎么会像如今这般待我,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狠毒凶恶的女人,可我得装啊,那是我最完美的一层皮,可就算如此完美,就算我拼尽全力去做得如此完美,丝毫都比不上身下带把的!”
沈嘉婉恨啊,就算仅是这般说着,都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了。
沈芷宁听完这番话,沉默了许久,随后慢声道:“我无法来指责你什么,但我劝你,莫要因为这并非属于你的错来惩罚自己。”
说到这儿,沈芷宁停顿了一会儿:“既然事情已然如此,要改变的是接下来的事……不过听了你的话,沈嘉婉,你方才应当并不只是想推她,而是想与她同归于尽吧。”
恨意如此浓重,又是那般性格的她,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那个外室。
沈嘉婉听这话,一下盯准沈芷宁。
沈芷宁对上她的眼神道:“就算你今日弄不死他,以后也会出手吧。”
所以前世那个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会不会也有沈嘉婉的手法在?
“但没必要,沈嘉婉,你想得太偏激了,放过自己罢,”沈芷宁犹豫了一会儿道,“不是只有这一个方法,你可以多一个弟弟,你自己的弟弟。”
沈嘉婉是聪明,她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
沈嘉婉刚想反驳沈芷宁,可又细想这句话,总觉得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可她一下子抓不住那东西,想问沈芷宁,而沈芷宁已经转身走了。
秦北霄、萧烨泽等人早在沈嘉婉与沈芷宁对话中途就先上了马车,沈芷宁回了马车上,萧烨泽张了张嘴想问怎么样了,但见沈芷宁面色凝重,便一句话不问了。
这般,回了沈府。
沈芷宁回永寿堂后,先向祖母请安,再陪同祖母用晚膳,晚膳期间,在旁侧的许嬷嬷被一个丫鬟叫了出去,随后回来,压着声儿同沈老夫人道:“大房那儿闹大了。”
沈老夫人放下筷子,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徐氏又罚嘉婉那丫头了?”
沈芷宁对这话留了心,看来祖母是知道大祖母对沈嘉婉是不好的。
“不只是大夫人,大爷今日是气冲冲地回府,回了屋子就给了大小姐一脚,就直踹心窝上,嚷嚷着说她不学好,尽动些歪主意,还问她是不是要去害了外头那母子。”
沈老夫人冷笑:“孩子不是还在肚子里吗?怎么就知道是个儿子了?当真是昏了头了,平日里不好好管教孩子,这会儿倒来管教了。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说说清楚。”
“说是大小姐去了永丰巷,被那里的婆子和护卫拦下来了,恐是那女人说了些什么,让大爷气成这般。”
“气成什么样,那也不能这样打自己的女儿!”沈老夫人也气了,“你说说现在是什么事?”
许嬷嬷叹了口气:“要老奴说,是真难,大爷知道老夫人你不喜欢,到现在还没带进门,可若生下来了,迟早要进门的,毕竟……毕竟大房还没个男丁啊。”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好插手,若是大房有,这女人我是断断拦下了,现在我若出面,回头被指责害他绝了后……”沈老夫人也实在是没法子,“罢了,我去大房瞧瞧。”
随后,沈老夫人带着许嬷嬷就出了屋子,沈芷宁握紧筷子。
沈嘉婉啊,祖母都过去了,今日可是个好机会,你得把握住。
入了夜,祖母还未回永寿堂,永寿堂倒是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沈芷宁还以为下面丫鬟通报错了,出了院门一瞧,当真是自己的哥哥沈安之,他一身白袍站在夜色中,端的是一派文雅温和。
“哥哥!”沈芷宁跑上前,扯着沈安之的袖子,“哥哥你怎么来这儿找我了?是有什么事吗?你以前送东西可都是差人送来的,今儿怎么亲自过来了?哎?袖中藏得什么,让我瞧瞧。”
沈芷宁小手钻进沈安之的袖袍,沈安之一脸宠溺,笑着任她拿出来。
是一小袋九制话梅。
“还是哥哥最好。”
哥哥最好,不像秦北霄那臭脾气,现在想起他还气短胸闷。
沈芷宁往嘴里塞了一粒,抿了起来,眼睛都酸得成了一条缝,可就是这股酸劲又带着偶尔冒出来的甜劲,让她喜欢的要命。
沈安之见沈芷宁吃着,眼中满是笑意。
沈芷宁吃了两粒后,都未听哥哥说什么,但她知道哥哥今日定是有事寻她,只不过为何到现在还不说,既然不说,她便要问了。
“哥哥是有事寻我吗?”沈芷宁笑着,撒着娇道,“既然给我带来了话梅,吃人的嘴软,我总不可能就白白吃了哥哥的话梅罢。”
沈安之那张温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比划了起来。
“哥哥是想去庞园文会吗?”沈芷宁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是想去旁听一下是吗?”
沈安之点头。
以哥哥的性子,是极为难得主动提出想要什么,这回应当是极其渴望了。
沈芷宁回道:“说来我也未去过,但想着应该是可以的,哥哥莫急,我回头去问下李先生,明日给你答复。”
沈安之一向温柔的眼睛当下似乎都充满了亮光,比天上的星星都要亮。
沈芷宁将沈安之劝回去后,回屋换了身衣裳,立即便去了西园寻李知甫。
没想到他住的那院子无人,倒是在深柳读书堂见他那屋子昏暗的灯火摇曳着,她敲着门,小声叫道:“先生……先生。”
“怎的这般晚还未回去……”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李知甫说到一半,愣了半晌,“沈芷宁?”
“是我,先生以为是谁?”沈芷宁笑着。
“还以为是我那书童,”李知甫大开了木门,“进来坐吧,何事寻我?”
沈芷宁进了屋子,才在灯火下看清原来先生是仅着了一身寝衣,外套了一件黑鹤氅衣,这会儿早该回院子的点,又是着这身,想来是先回去了又再来。
李知甫见她注意着自己的衣物,温和的面容出现了一丝丝窘迫,沉着声缓慢道:“我去换件衣物再来,你且等会儿。”
他是先生,这样的装束在学生面前实属衣冠不整。
沈芷宁忙道:“不必如此麻烦,先生,是我叨扰你了,我就是来问问,后日庞园文会,我哥哥可否一道过去旁听?”
李知甫回道:“旁听自是可的,文会一向公开,不少读书人都会前去,你哥哥为何不可呢?”
“可我哥哥……”沈芷宁咬了下唇,“哥哥他不能说话。”
李知甫恍然大悟,原来是残者,残者、疾者不准参加科举,不准入朝为官,这些与读书相关的、自然不会出现残者。
怪不得沈芷宁要跑过来问了。
“他既有心向学,又为何不让他去呢?”李知甫道,“你去与他说,到时他随我一道进去,他虽有哑疾,但读书一事上,他与常人无异,说不出来的话、自可书写,念不出来的诗,自可默读,一支笔,也可挥斥方遒。”
这样寂静安宁的夜晚,先生的话温柔且坚定,和着月色,那坚定中还刻着几分文人的浪漫。
第41章 文会(上) 沈芷宁出了深柳读书堂后,……
沈芷宁出了深柳读书堂后, 路过西园学舍,脚步微顿,目光落于那学舍的拱门, 掠过可见其门边缘竹林, 竹林缝隙中可见屋光,屋光朦胧中可见人影。
光中、影中,无想见之人。
沈芷宁不知站了多久, 最后低眸叹气, 就今日这般,他许是也不想见她的, 她不懂, 明明事事都念着她、帮着她,为何对她还是颇冷淡?
她今日到底做什么事了?
沈芷宁琢磨了两日, 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直到要去庞园文会了,她才见着了秦北霄,但根本没说上一句话, 他与哥哥、江檀随着先生先上了马车走了。
她与沈嘉婉一辆。
沈嘉婉洁白皓腕带有淤青,丝毫不避讳沈芷宁扫过来的视线,她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眼眸尽带鄙夷,蛮不在乎道:“昨日是气到父亲了, 那女人估计与他说了什么。”
沈芷宁见她皓腕淤青又连带着一片,那一片藏在长袖阴影下,也不知什么情况,不过据许嬷嬷昨日所说,沈渊玄恐是动了死手的。
“那女人不傻, 许是察觉到你有动作,但应当没想到你有杀心,”沈芷宁慢声道,“不过就算被打成了这样,你也觉着值当吧。”
沈嘉婉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唇角有着一分笑意,笑意不失餍足。
昨日那个情形,被打得越狠,那女人就占下风,沈芷宁之前的话她昨日想了许久终是想明白了,反正母亲生不出来,那多个孩子,与其杀了,不如放在母亲名下。
由她亲自带大,她会全心全意对他,不会属于她的父亲、更不会属于她的母亲,他的世界只有她这个完美至极的姐姐。
她相信,她可以做到极致。
庞园于流水桥畔,古渡禅林之左,淮阳楼之左。马车过流水桥之时,已是水泄不通,过了许久,马车才堪堪停了下来。
沈嘉婉先下了马车,方下去,就端得一副温婉良善之面容,其变脸速度之快,沈芷宁就算有准备也被吓了一跳。
沈芷宁随后下来,一下来就听到了萧烨泽的声音:“沈芷宁!”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顺着声看过去,还真是萧烨泽,想来是与哥哥一样,过来旁听文会的,不过他就站在秦北霄边上,她本来想过去的脚步顿住了。
秦北霄今日着的就是深柳读书堂的学生白袍,与江檀那股遗世独立的仙人气韵不同。
他是高山峻岭之松柏,更似覆于松柏针叶之上的千年寒霜,棱棱之气于身形、于音容、于眉眼。
常人见其第一面,许都会心底犯怵,沈芷宁如今是好多了,可眼下二人就那日的事还未说开,她不知怎的,脚步迈不开。
若他还是那般冷淡怎么办,她不想听他那些冷淡的话,会很不舒服。
沈芷宁呼了一口气,扯着笑容朝萧烨泽招了招手,未过去:“三殿下,你怎的也来了?”
“我可是听说能旁听的,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萧烨泽回道。
这话他还是听裴延世在读书堂说的,他留心了,自然就来了。
沈芷宁又笑笑,继而去找了沈安之,二人跟着李先生先进了庞园,江檀等人随之,萧烨泽与秦北霄在最后面。
“沈芷宁是大了?知道避嫌了,方才都不过来。”萧烨泽嘀咕问。
“她哪是避嫌。”秦北霄的声音无情无绪。
是避他呢。
庞园文会乃江南举足轻重的文会之一,无论是吴州还是青州等地,诸多大儒与书院学生都会前来,不仅如此,或许连京都的礼部与太学的官员与先生都会前来,可见其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