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烛火在跳动,灰暗的烛影映于斑驳的白墙上放大摇曳,沈芷宁飞快掠过时,带着一阵风使得烛火快要熄灭,屋中一阵亮一阵暗。
她在明暗交错中拨开纱帘,隐约看见内屋围子床上躺着一男子,她渐渐走近,待看清时,被眼前的惨状吓得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少年宛若死人般躺在床上。
身上的衣物褴褛,每一破口处都是一道深见白骨的伤痕,旧的血液已干涸,凝固在伤口处,新的血珠又丝丝冒出来,流在脏污的衣物上。
额头上有磕破的伤口,整张脸被流下的红色血液与黑色污渍遮盖,但能看清嘴唇苍白皲裂,无一点血色。
视线从上至下,定格在他垂落于床榻的右手,那是只恐怖至极的右手,像是在滚烫的热油中捞出来似的,肉色模糊,还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水泡。
沈芷宁看得身子发凉,僵在原地。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伤成这样,仿佛就像是从高处摔下的瓷娃娃,四分五裂般,而这个人竟然会是秦北霄,将来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
这个时候的秦北霄很落魄,这点她是有猜想过的,但亲眼见到了,才意识到自己想象中的落魄与他经历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太惨了,大伯父之前说伤得很重,这哪是伤得很重,这是命都要没了!
沈芷宁快步上前,伸手敛袖探了探秦北霄的鼻息,微弱且断断续续。
还好,还活着。
可惜她不是大夫,这一身伤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必须得请个大夫来给秦北霄瞧瞧。
“小姐……要不,奴婢去把孙大夫请过来?”云珠在旁轻声道,她显然也被秦北霄的惨状吓到了,说的时候都不敢往床榻上看。
沈芷宁立马摇头:“孙大夫不行,他是府上的大夫,回头都不用大伯母问,他自个儿就说出来了,那时候事情就大了,孙大夫请不得,得请外面的大夫。”
她当机立断:“去请林广白。”林广白是吴州城里的名医,但脾气很古怪,沈芷宁怕云珠请不来,便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云珠面露难色:“这样说,林大夫真的会来吗?”
“你就这样说,快去快去,记得从后门走。”沈芷宁道。
待云珠跑走后,沈芷宁开始找铜盆打水。
打好水后,从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沾点水想给秦北霄稍稍擦拭,而她的手停在空中——这竟无从下手!
她看着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找不到一处地方是自己敢轻易触碰的,唯恐碰了,伤势更为严重。
“你也太惨了些。”沈芷宁嘀咕道。
眼下,也只能轻轻擦拭他的面庞,将血迹与污垢一点点擦拭干净,她也能稍微看清秦北霄的面容。
确实是他,是少年时期的他。
五官依旧凌厉非常,宛若一把刚出鞘的刀,锐利得让人心颤,而这时的他相比于前世她见到的,少了几分位高权重的压迫与侵略,多了几分破碎感。
“杜砚和你手底下那群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你有过这样的时候。”沈芷宁又小声嘀咕着,边嘀咕着边将帕子放入铜盆中再次拧净了一遍,这个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铜盆里的水已经非常浑浊了。
沈芷宁再去换了盆谁,再拿帕子擦拭他的额头,从上至下,拂至眉骨时,手碰着了秦北霄的眼睛。
她的手停了,澄澈的眼神盯着他紧闭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
前世她见到的秦北霄,那双眼睛极具侵略性,让人不敢直视,也可以说倨傲,似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知道少年时期的他是否也是这样。
这时,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屋外由远至近传来:“一个死人还要看什么大夫!铺子都关了还硬要把老夫拽过来!”
话音刚落,屋门被打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头背着药箱气鼓鼓地冲进来:“人呢!”
沈芷宁立马起身冲出去:“林大夫!这儿!”说着,就扯着林广白的袖子进内屋,林广白被扯得大喊:“扯什么袖子,老夫自己会走,你们这主仆俩一个样!”
进了内屋,林广白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秦北霄,没再说话,面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药箱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上前把了脉,把了一会儿,面色很是复杂:“竟真的没死,这小子好强的韧劲,这么重的伤人应该早没了,方才那丫头跟老夫说的时候还以为你们在耍弄老夫。”
“那还有救吗?”沈芷宁着急问。
林广白捋了捋自个儿的白胡子,扫了沈芷宁一眼,回道:“算有吧。”
沈芷宁眉开眼笑:“太好了!”
“你别高兴的太早,回头要是没救回来……”
“呸呸呸,一定能救回来,林大夫你好好将他救回来,方才我让云珠给你带的话一定不会食言的!”沈芷宁连忙说,说完后也不留在内屋打扰林广白医治,像一阵风出了内屋。
“这沈家的丫头……”
林广白将目光投回床上的秦北霄,说来他自幼行医,如今也大半辈子了,第一次见受此重伤都还不死的人,足见这少年意志之强,既然命不该绝,何不帮他一把!
沈芷宁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等着,云珠在她旁边,忍不住问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小姐,这里头的人到底是谁啊,你为何要救他?”
是谁?
沈芷宁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回答:“算是恩人。”
云珠不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时候还有个恩人了,但小姐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也便不再问了。
等了许久,才等到屋门大开,林广白顶着疲惫的面容出来,沈芷宁连忙站起来,快走到他面前:“林大夫,怎么样了?”
“接下来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应该无大碍了,对了,他的右手除了烫伤,筋骨是尽断的,这只右手也算是半废了,叮嘱他啊,以后右手莫拎重物,不然伤情会愈来愈严重。”林广白见沈芷宁就要进屋门,道,“哎,你先别进去,老夫还有事与你说。”
沈芷宁乖乖站住了,看着林广白从药箱里翻出好几瓶瓷瓶和几张方子,翻出来后,一边指着一边说:“你记住了,这瓶是给那小子每日敷身上的伤口,这瓶是敷他手上的烫伤,这瓶要涂在他的右手腕处,其余的这两张方子是要抓药煎给他喝,什么时候喝怎么喝等下老夫再写个方子给你。”
“多谢林大夫!”沈芷宁笑着接过了林广白递过来的几张方子,又问,“林大夫,这么些我得给你多少银子啊?”
林广白捋了捋胡子,回道:“去零凑个整,一千五百两。”
沈芷宁的笑容一下子僵了:“什么?一千五百两?!林大夫,你莫不是在抢钱吧!”
“什么抢钱!光给那小子吊命的那支人参就得值多少银子了!”林广白横眉竖眼,“要不是你这丫头说给我抄录医书,我今个儿还不来了。”
“好好好,林大夫,只是,能不能再便宜些?”
一千五百两啊,沈芷宁都要被这个数给吓死了,前世这个数可供她们一家生活多久了,虽说现在硬要凑一凑也是能拿得出来的,可一想到这么一大笔钱就要出去了,她的心仿佛有人在拿刀割着。
林广白坚决摇头:“就这个数。”
沈芷宁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给就给吧,她上辈子欠秦北霄的,慢慢还吧。
“行,那过几日我凑好让云珠给你送过来。”
“好,”林广白背起药箱,最后临走前又来了句:“别忘了答应老夫的医书,记得到时候和银子一道送过来。”
沈芷宁立刻默念。
她欠秦北霄的,她欠秦北霄的,她欠秦北霄的呜呜呜。
林广白背着药箱走了,沈芷宁回屋子再看了一眼秦北霄。
他身上的伤口林广白都已经包扎好了,手上与额头上也都涂了药,相比于之前,倒像是破碎的陶瓷被人一一拼回,但裂缝依然在。
沈芷宁叹了口气,虽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比之他以后的风光,眼下也算是狼狈至极了吧。
“云珠,你把药瓶和药方收一下,林大夫说要一日三碗灌下去,那现在也没处去抓药了,等明日天一亮我们再去抓药。”
沈芷宁说完,转身出了内屋,即将跨过门槛时,她神使鬼差回头看向内屋,隔着那薄翼的纱帘,看向躺在床上的秦北霄。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云珠拉了拉她的袖子,沈芷宁回过神笑了笑:“哎呀,想事情想傻了,快走,要是被娘亲发现不在屋子里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可别说漏嘴啊云珠!”
说罢,沈芷宁拉着云珠偷偷溜回了文韵院,就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第7章 倒药 到了次日,天还未亮,沈芷宁一个……
到了次日,天还未亮,沈芷宁一个轱辘起身,穿衣洗漱后就赶着去了沈府的药房抓药,抓完药后让云珠去煎药,煎好给秦北霄送去,自个儿再陪娘亲用早饭,这是惯例。
到了陆氏的屋子,沈芷宁没吃几口便要走了,陆氏没来得及喊她回来,看着风一样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去干什么这么急。”
“能去干什么?咱们五姑娘无非是往藏书阁跑,”常嬷嬷在旁道,又压低了声说:“要老奴说啊,以咱们姑娘的天赋要是去书院,指不定能压过大房的那位……”
陆氏摇了摇头:“以后这话莫说,万事都抵不过她自个儿开心,她不愿去,我也不想她去遭人嘲笑,他们更不会让一个傻子去书院丢人现眼。”
这边,沈芷宁来到了明瑟馆。
白日的明瑟馆少了几分阴森昏暗,多了几分古调苍韵,石阶边缘爬有青苔,院中大槐树偶尔飘下来的绿叶落在白石道上。
微风阵阵,吹起她的云碧衣袂,吹响远处廊檐下的风铃。
‘叮铃叮铃’
沈芷宁一下看往风铃的方向,而看到风铃下的秦北霄时,她本抬步的脚突然顿住了,也停在了原地。
他穿着褴褛的衣衫漠然地微靠着廊柱,廊下的阴影隐隐约约遮盖着他的面孔,却遮不住他五官那极致的凌厉。
他那只未受伤的左手,骨节分明,端着一白色瓷碗,而那白色瓷碗明显是倾泻的,里头的药一一倒在了脏污的地上。
沈芷宁看此场景,瞪大眼睛,立刻跑上前。
“你疯啦!”她倾身想夺过秦北霄手中的碗,让他别倒了。
秦北霄的手马上避开,沈芷宁扑了个空,反而直直地撞到了他的胸膛。
“好痛啊。”沈芷宁则捂着鼻子不停地揉着,这也太硬了,像块石头似的!
秦北霄冷漠的目光落在撞到他面前的沈芷宁身上,不过一眼,他就退了几步,害得沈芷宁差点踉跄摔倒地。
“你不要再倒了!”沈芷宁喊着,还是追上前,想将药碗拿回来。
哪料她一下抢翻了药碗,剩下的那些滚烫的药洒在了秦北霄的衣裳,手臂,还有他那已被烫伤的右手上。
那只右手已是百孔千疮,这药又是滚烫,一下洒上去,可想知道有多痛。
但秦北霄没有任何反应,扫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面色冷淡,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沈芷宁一愣,连忙追了上去:“对不起,你的手……”
他停下脚步,负手转身,那双狭长的眼眸微抬,漠色尽显:“知道愧疚还留在这里碍眼,还不快滚。”
……
?
这个人什么脾气?
那日东门大街她听秦北霄对程琨说的话就知道此人毒舌的很,却没想到原来他性格差成这样!这说的是什么话?
沈芷宁忍住气,深呼吸。
算了算了,自己救的自己救的自己救的,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平复下心情后,沈芷宁对秦北霄道:“我会走的,用不着你催我。只是方才你倒的是我给你的药,这药你得喝,而不是倒了它,喝了它你才会好起来。”
“你算何人?给的药我就得喝?”秦北霄刀一样的眼神落到沈芷宁身上。
……
嘴里能有句好话吗?
好歹她也是他名义上的救命恩人,对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吗!啊?
沈芷宁嘀咕了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
说完这话,见秦北霄眼神又扫过来,她立马笑着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发现你伤成那样,就找大夫配了药,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也可以当场喝给你看,药得喝的,不喝你的身子就好不了了。”
“谁说好不了?”
秦北霄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头一阵晕,不得不扶了扶桌案。
“你看!我说对了吧!你看你就得喝药,还把药倒了……”
沈芷宁一边说一边跑过来扶住秦北霄,秦北霄不喜这种触碰,想推开,然而还未用力,人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秦北霄逐渐清醒了过来,撑开沉重的眼皮,隐约见那女子坐在他的床头,手中端着那白瓷碗,一边用勺子舀着一边吹着。
除此之外,远处桌案上还放着一小火炉,冒着热腾腾的气,传来阵阵米香。
沈芷宁吹凉着药,还未吹几口就感觉秦北霄撑着身子坐起来了,面色依旧苍白至极。
她喜道:“你醒了就好。”又将药递到秦北霄嘴边:“快将药喝了吧。”
秦北霄那双眼眸依然淡漠,眼神轻飘飘落到沈芷宁身上,什么话都未说,但显然是不肯喝的样子。
沈芷宁感受过这眼神,虽然没有那日在东门大街上那般让人惧怕,眼下却也不是那么舒服。
这个人怎么这么难搞?
说来她也见过许多人了,可第一次见到脾气性格这般差的人,就算那日他把她的眼泪擦了,说的话也是极为不好听,想到这儿,那堆银票又浮入脑海,以及,负担与压力卸下的那一刻,绝望中还有一丝希望的喜极而泣。
“如若你不肯信我,我也可以喝给你看,只是这药你得喝。”沈芷宁这会儿认真道,说着,舀起一勺就要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