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完刺,细嫩的指尖留下了一个细小的洞,卫窈窈呆呆地盯着,默默地叹了口气。
*
“土仪谢礼都送到郁淼书院的船上了,书院的山长原本还想来拜见您,不过学生以您公务繁忙的理由谢绝他的好意。”王韶乙走在孟纾丞身旁,恭声说道。
孟纾丞颔首,让护卫们护送他回城。
和王韶乙一起去送礼的景硕上前低声说:“属下打听到那两个仕子是常州府江阴县人士。”
孟纾丞听着,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翻滚的江水,想到卫窈窈,额角隐隐有些作痛。
第25章 酸甜
日暮时分,孟纾丞伫立在山崖之上,胭脂红的霞光笼罩着他如劲松挺拔的身姿,成熟疏朗的轮廓也添了几许柔光,远远望去,宛若一副古雅的画作。
景硕候在一旁,等着听他的吩咐。
孟纾丞腰间的博带微飘,他侧身道:“去信京城,让景碤去一趟江阴。
景碤是景硕的孪生哥哥,他们的母亲出身孟氏旁支,父亲早逝,家中生计艰难,随母亲投奔了外祖家,在孟氏族学读书,后又在孟纾丞手下谋了差事,兄弟两个读书不成,但有一身好武力,这些年过去,也成了孟纾丞的心腹。
“那之前派出去的人……”景硕询问道。
仅凭几条不详尽的信息找人,就如同大海捞针,耗时耗力,孟纾丞道:“一并交由景碤差遣。”
“是。”景硕应诺。
孟纾丞看见江面上一只小船飘来,上面赫然站着秦靳舟,他抬脚下山。
“霍敬老实吗?”秦靳舟跨步上岸,问孟纾丞。
孟纾丞眼神示意他看山洞。
秦靳舟看着山洞口抬着箱子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衙役和指挥他们行动的霍敬,眯了眯眼睛:“他骨头还挺硬。”
孟纾丞扯唇:“周边情况如何?”
“摸了六七个村子,没有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秦靳舟将探来的消息告诉他。
那些水贼要么是靠打劫船只为生的贼寇,霍敬与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要么就是霍敬或者他背后的人私自豢养的水贼。
这些年京城和当地百姓没有听过乌鸣山有水贼,更不知沉船是因为水贼劫船的缘故,而一个地方出现的水贼通常都是对山水天气熟悉的当地人。
秦靳舟听了孟纾丞猜测,查过乌鸣山一带村庄的户籍人口,又暗中走访了一遍,此地繁华,便是庄稼人也家家户户都有正当营生,并没有出现家中男人莫名消失,不知踪迹或是突然死亡的情况。
那便只剩另一种情况。
“要截下一批大规模的船舶,尤其还有漕军在场,要多少人力?”
秦靳舟看孟纾丞。
“最少千人。”孟纾丞淡声道。
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乌鸣山,杀人劫货沉船动作迅速,来去无痕,除了有霍敬的遮掩,也有他们训练有素的原因,那么他们平时又藏匿于何处?如何生存?
“距离济宁最近的藩王是端王。”秦靳舟冷不丁儿地提到。
“要是与端王有关,你猜他要这么多钱财做什么?”
孟纾丞神色平静,只道:“端王是圣上的同胞亲弟。”
“别装了,难道你就没想到端王?我不信!”秦靳舟嗤笑,讽刺道,“你我生在公侯之族,为了利益兄弟阋墙的事情看得还少?亲兄弟又如何?”
孟纾丞没说话。
秦靳舟就知道他可能很早就联想到端王:“端王封地归德府,名义上可掌五万兵马,不过……他这些年的确很老实啊。”
孟纾丞缓缓道:“没有证据,一切都不会得到反馈。”
秦靳舟下巴微抬,指向霍敬。
孟纾丞颔首,是要加快步伐了。
“闵水有家酒肆不错,一起去喝几杯?”秦靳舟看夜幕渐渐降临,提议道。
这几日秦靳舟住在距乌鸣山上游的闵水镇。
孟纾丞谢过他的好意:“我有事。”
秦靳舟狐疑地看着他,打趣他:“你几日着做什么?一散就往回赶,不会忙着回去哄你那位小娘子吧!”
孟纾丞瞥他一眼:“天快黑了,我先过去。”
说罢,便抬脚往山洞口走。
留下秦靳舟嘀咕,别让他真猜着了。
*
月娘进屋,寻到卫窈窈的身影,走过去:“没有。”
卫窈窈靠在迎枕上,若无其事的“噢”了一声,低头继续解九连环。
玉环叮咚响,她默默地盘算,昨天这个时辰他都已经回来好久了,
他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而且不打算回来了?
卫窈窈心里乱糟糟的,丢下九连环,抬头看月娘。
“娘子。”月娘往床边走了走。
卫窈窈张张嘴,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去煎一副安神药吧。”
月娘犹豫了一下:“好。“
等她出去了,卫窈窈整个小脸都垮了,可怜巴巴地拧在一起。
没、没关系,反正他不是也给她留了第二条路吗?
卫窈窈扯扯唇,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心里已经不单单是在后悔昨夜和孟纾丞置气了,更多的是惆怅,像堵了一团气,甚至还有些委屈。
药煎起来,也需要时辰,孟纾丞回来的时候,那药吊子正在廊下咕噜噜翻滚着。
月娘拿着蒲扇坐在一旁,瞧见孟纾丞脸上闪过惊喜,忙要起身迎接。
孟纾丞微微摇头,示意她继续看炉子,眼神掠过盖子噗噗震动的药吊子,进了屋。
大概听到了脚步声,床上传来声音:“安神药煎好了?”
“放到桌上晾着吧,我等会儿就来喝。”
没听到回应,卫窈窈撩开帐子探头往外看,抬头就看到了靠在圆桌旁的孟纾丞。
卫窈窈愣了一下,竟有些发懵,呆呆地望着他,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孟纾丞来到床前,手腕旋挽起宽袖,亲自搬了一张圆凳坐下。
探手拿起她手里的九连环。
卫窈窈“诶”了一声,傻乎乎地说:“这是你送我我的!”
孟纾丞瞥了她一眼,微哂,她空长一副精明的相貌,他看起来是有多小气?
心态倒是平和了,若同她置气,岂不是对不起需长她的那些年岁。
还是个小姑娘呢!
孟纾丞手上动作故意放慢,但显然眼前这位小姑娘的心思全在放在他脸上了。
她明亮的眼睛格外有活力,泛着甜又泛着酸,波动复杂,却也鲜活有趣。
孟纾丞只得快速的将九连环解好,放回她手里,双手撑着膝盖,与卫窈窈对视。
卫窈窈褪去傻气,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丢人,冷肃起小脸,试图给自己做最后的伪装。
但她显然比不过他有耐心的,等他开口等得有些心焦,终于扯了扯红唇:“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情绪饱满充沛的一句话,配着那出现在她明艳精致的眉眼间的脆弱,当真是闻者心颤。
孟纾丞定了定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屋内的气氛随着他的动作陡然软和下来。
卫窈窈心底突然感到酸胀,她偷偷吸了一下鼻子,翘起唇角,绽开一抹笑,抬起手,一张一合虚握了两下。
“你摸错地方啦!”
第26章 一更
不得不说卫窈窈乖起来是格外招人疼的, 像收起利爪的小老虎,摸摸她柔顺的头发,她也只用湿漉漉的眼睛追着你, 孟纾丞忽然问:“纱布可以拆了吗?”
这些日子孟纾丞实在是忙碌,早出晚归又看她包扎着纱布看习惯了,上回见徐大夫也忘了问他卫窈窈后脑勺伤口的情况。
孟纾丞能感受到手掌中她的那一只手连带着她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一瞬间。
不动声色地松开她的手, 低头看她,她漂亮的小脸竟有些扭曲。
“徐大夫说什么了?”孟纾丞心中头一个念头便是伤势严重了, 可她气色红润, 倒不像伤势加剧的样子。
卫窈窈深呼吸, 捏紧拳头, 努力调整表情, 咬着牙说着云淡风轻的话:“我很好啊!没事儿!”
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看着孟纾丞。
孟纾丞察觉到她排斥, 不愿意提伤势的意思,便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暂且不提,不过次日早晨, 用完早膳后, 还是招了陈嬷嬷过来问话。
陈嬷嬷认真地道:“徐大夫上回换药的时候,我在场, 亲耳听到徐大夫说娘子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可以不用再包扎伤口。”
孟纾丞眉头皱了皱。
陈嬷嬷瞧见了, 忙又解释:“不过,那日徐大夫替娘子拆了纱布后……”
陈嬷嬷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拆下纱布后,娘子拿了两只镜子, 照见了后脑勺的伤口,伤口的确是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但看起来有些不太好看,娘子便又让徐大夫帮她重新包了一条纱布。”
但实际情况,并不像陈嬷嬷说的这么轻松,当时卫窈窈瞧见伤口的那刹那,眼泪就跟着掉下来了,哭得声音哽咽,湿了好几条帕子。
陈嬷嬷回想卫窈窈那时的模样,像是对人世间毫无留恋了一般,她记得伤口上药时她都不曾哭过。
“娘子年轻,爱美些也是正常的。”陈嬷嬷担心孟纾丞心中不喜,帮着卫窈窈说了一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孟纾丞自然看出来,卫窈窈是个爱漂亮的,便是缠着纱布,也不打扰她涂脂抹粉,每日沐浴完,少说也要在妆匣前坐一刻钟。
“那伤口可会留疤?”孟纾丞问道。
“听徐大夫的意思像是会留下疤痕,不过好在伤口在头上,等头发重新长出来就能遮住了。”陈嬷嬷自然说实话。
孟纾丞沉默了片刻。
陈嬷嬷心中惴惴不安,外室偏房以色侍人的多,她们身上留了疤,平日里藏得再好,也有看得到的时候,遇到薄情的夫主,难免不会遭到嫌弃。
三老爷再寡欲,也是个男人,保不了也会如此。
“我记得晴姐儿幼时脸上也有个疤痕。”孟纾丞思忖道。
晴姐儿是国公府二房的二姑娘,经他提醒,陈嬷嬷这才想到了:“二姑奶奶是仆妇们带去花园玩耍时没看好,摔跤划伤的,那伤口又深又长,我记得后来是涂大太太送的玉颜膏消除疤痕的。”
“那玉颜膏是大太太娘家送的,听说是乔家老祖宗留下的秘方所制。”
“你去取我的拜帖,让闻谨带礼去趟乔家。”陈嬷嬷虽不曾告诉他卫窈窈看到伤口的反应,但孟纾丞凭昨晚卫窈窈就知晓她有多在意。
乔家在开封府,从济宁过去,快的话,三天也够一个来回。
孟纾丞并未在院里多留,交代完事务就离开了。
乌鸣山发现的财物经过钞关的比对,正是乌鸣山沉船装载的货物,霍敬微低着头站在案前,孟纾丞静坐案后。
“这是本官即将送呈回京的折子,”孟纾丞将手里的折子放到案面,食指在上面点了点,“但本官还想听听霍大人的意见?”
“下官听候阁老的吩咐。”霍敬抬头看着孟纾丞平静的神色,心中一沉,喉咙滚了滚,上前半步躬身说道。
堂内寂静无声,孟纾丞并未等他许久,抬手将折子交给景硕,“来人,带霍大人去南监。”
“且慢,下官想知晓阁老以什么罪名将下官押送入监。”霍敬紧盯着孟纾丞,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只要孟纾丞想,他便有无数种理由关押他。
孟纾丞牵了牵唇角:“渎职,贪污受贿。”
“渎职一项罪名,下官认了,但贪污受贿,下官不认,这些日子阁老也将下官一家老小的生活境况看在眼里,下官若贪污受贿,岂会还穿着这身四年前做的官袍!”霍敬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言辞恳切,眉眼坚定。
孟纾丞从案上叠放整齐的信件中抽出一封,道:“霍大人任期即将满六年,养廉银共计约一万五千两,霍大人节俭持家,除去日常花销,人情往来想必还剩不少吧?”
霍敬承认:“这是自然,下官盼着任期结束后能再京城谋得一官半职,又知晓京城房屋租赁素来昂贵,下官与妻子王氏皆出身酷寒,早日筹算不为过吧?”
孟纾丞未反驳,只递给他一张薄纸:“那这个霍大人作何解释?”
霍敬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打开薄纸,这分明是一张孟氏商号出具的印有孟氏商号公章的书契,上面除了王氏的签字和手印,还有交易高达三万两黄金的标注。
“还望霍大人在南监仔细想想这些钱财的来源,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孟纾丞朝走进来的锦衣卫微微点头。
霍敬单独关在南监的一间牢房内,看管松弛,但他清楚,这是孟纾丞给他挖下的另外一个坑,可明知是坑,他还不得不往里跳。
霍敬再也忍不住,握拳用力捶向墙:“蠢货。”
指节渗出血色,他撑着墙,面色阴沉诡异。
当天下午王氏就收到了霍敬送来的消息,连忙让小丫鬟收拾细软。
霍敬给她安排了离开路线和时辰,但王氏心生恐惧,一刻都等不了,不到入夜就准备离开。
她急着跑路,并未收拾太多的细软,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和小丫鬟从只有她们才知道的小道,一路顺畅地出了官署后院,即将上马车前,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对小丫鬟说:“你先去码头等我。”
说完王氏匆匆下了马车,原路回到卧房
卧房外,景硕带人死守着门窗,从天亮到天黑,一直未离开。
而王氏也未出现过。
卫窈窈用完晚膳,歇了一会儿,陈嬷嬷就端着熬好的药进屋了。
卫窈窈吃药一向吃得认真,她只希望后脑勺的伤口能早日痊愈。
她握着调羹,舀起一勺黑色的药汤,低头嗅了嗅,现在每回吃药,她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响起上回差点儿吃错药,孟纾丞和她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