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窈窈眨巴眨巴眼睛,拉过绿萼,凑进铜镜,仔细地看。
她眼下泛着两团淡淡的乌青,她肤色白皙,一点儿异色都格外显眼。
卫窈窈面无表情的从屋里出来,走过长廊,即将到达厅堂,扯扯唇,脸上挂起完美漂亮的笑容,一转身,笑容僵滞,眼里闪过错愕。
厅堂内的圈椅、凳子上坐满了人。
而孟纾丞坐在正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卫窈窈下意识地观察孟纾丞,他装扮雅致端正,脚蹬白缘青地云头履,身穿熨烫平整的灰绿暗花纱道袍,色泽温润的白玉冠束发,再观他眉眼舒展,眼眸有神,气色润亮。
孟纾丞朝她微微颔首,算作问候。
卫窈窈:……
她微笑,心情郁闷。
坐着的文人仕子们瞧见卫窈窈,忙起身,问安:“娘子。”
卫窈窈有一瞬间慌乱,本想做端庄贤淑状,可一瞧她的那张脸,根本贤良不起来。
卫窈窈想,她又不是他太太,索性不管了,只侧身还礼。
“你们去用早膳吧!”孟纾丞淡声道。
卫窈窈这才注意到厅堂内多了一张屏风,一侧摆放她用过花梨木方桌,另一侧摆着一张又长又宽的餐桌。
孟纾丞的话音落下,厅堂内响起了好一阵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待那些文人仕子们坐到屏风后面,卫窈窈这才走进厅堂。
孟纾丞示意她落座。
卫窈窈被他指引着坐到方桌后,属于她的位置。
孟纾丞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卫窈窈憋了一肚子的话无从开口。
她转头盯着屏风看了两眼,昨天也有这么多人,还是只有今天。
隔壁的仕子们不敢说话,都在相互使眼色,眼神暧昧。
只王韶乙偷偷地笑,他们中只有他见过这位小太太,第一次见是把她当成了乞丐,第二次见是她失忆,老师领他来让小太太认人,这回是第三次了。
果然,还是老师眼光毒辣。
这些人匆匆用完早膳,告退。
仕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垂花门,聚在一起小声说话。
“昨儿就听说老师得了一位美娇娘,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
“才知道老师竟然喜欢这种美人!”
“嘿嘿,老师艳福不浅,也不知老师……”
说话的这位笑嘻嘻的一偏头,对上了孟纾丞乌黑沉静的眼睛,脚下一个趔趄,惊惶地闭上了嘴巴。
其余几人也忙束手站好,低着头,瞧都不敢瞧孟纾丞一眼。
“一百遍《鉴贤录》,三日后送到我的书房。”孟纾丞径直越过他们,穿过小花园,步入游廊,站定后,才用眼神示意刚刚说得最欢快的那位过去,
“我与你取的字是何?”孟纾丞面色如常,神情冷静。
那人低着头,唇瓣微动:“讷安。”
“何意?”孟纾丞问。
那人红着脸艰难地说:“言语谨慎方得平安。”
“记得便好。”孟纾丞不急不缓地点头,抬脚离开。
徒留那人在原地忐忑不安,叹气后悔,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王韶乙看好戏,调侃道,“早前你就因你这张嘴闯过多少祸事,如今全忘了?竟然都开始在背后说起老师的闲话了。”
王韶乙又恨铁不成地摇了摇头,有些话自己在心里想一想,乐一乐得了,再不济跑远了说啊!
“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啊!”
那边孟纾丞去了前院,早有护卫统领景硕等候在那儿。
“属下趁天黑,带人下了趟水,果然如您所料。
属下找到了那两条黄船,黄船上的仓库竟然空了!不计其数的丝绸,茶叶,金器,瓷器类的贡品不翼而飞,再去看过漕船,连个装粮食的麻袋都没有找到!”
景硕虽是个武夫,但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发现不对劲后,不敢逗留,马不停蹄地从济宁赶回来。
“不过后来兖州又下过好几场雨,济宁的雨最为大,那些货物也可能,可能……”
景硕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了,那些货物怎么可能被雨水冲走呢?
“可那么多东西,又在水下,怕是几天几夜都搬不完,就算能搬走也没地儿藏啊!”景硕苦恼道。
孟纾丞看他脸色不好,只说:“你先回去歇息吧!”
景硕应声离开,孟纾丞翻开济宁州志,仔细研究。
*
卫窈窈用完早膳,回到卧房,幽怨地叹了一声气,愁死了!
“娘子,徐大夫来帮您换药了。”陈嬷嬷叫坐在窗边发呆的卫窈窈。
卫窈窈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徐大夫动作细致小心地帮她解开绕在脑门上的纱布:“每三天换一次药,待伤口开始结痂才能不用纱布。”
卫窈窈只感觉后脑勺凉飕飕,别是真破了个大洞吧?
“娘子放心,不是洞,只是您后面伤口那一块的头发被我剃掉了。”徐大夫说。
“剃头发?”卫窈窈眼睛瞳孔放大。
第 一回上药,她还在昏迷中。
徐大夫宽慰她:“您放心,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坏,但您这是为了疗伤,不得已而为之。”
卫窈窈眼泪汪汪,她剃头了!她剃头发了!她后脑勺有一大块没有头发了!
她忍不住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摸了一下后脑勺,只摸到一块温温热热的头皮!
卫窈窈的天,塌了!
第8章 误区
卫窈窈想,没有人一生全都是顺风顺水的,总要遇到一些坎坷。
她明白这些道理,可她都已经失忆,失眠了,还要再经历没头发的苦楚,这个坎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卫窈窈还保持着胳膊抬起的动作,整个人僵硬地定在圆凳上。
“娘子,您别难过,包上纱布就看不出来了。”绿萼这孩子贴心地安慰卫窈窈。
卫窈窈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是啊!是啊!的确看不出来,要不是今天大夫来帮她换药,她根本发现不了呢!
看出卫窈窈的崩溃,徐大夫也说道:“等娘子伤口养好了,头发还会长出来的,您别太担心。”
卫窈窈闭了闭眼,那口气终于缓了上来,垂下了胳膊。
精致的下颚线划出一道浅浅的弧度,她骄矜地点了点头:“我不难过,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都是为了疗伤。”
徐大夫帮她处理干净伤口,涂上药膏,最后绕上几圈纱布,打完结,认真地说:“娘子伤口还在出血,平时一定要好生休息,三日后我再来帮您换药。”
末了顿了顿,又宽慰她:“娘子能这般想得开就好。”
卫窈窈送徐大夫到卧房门口,目送徐大夫远去。
卫窈窈细白的手指紧扣门框,指节发白,见徐大夫的身影从垂花门消失,对月娘她们道:“你们忙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说罢便把门拉上,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卧房里。
日头正盛,耀阳刺目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妆台上投下一道道菱格花纹,卫窈窈周身蕴着一层柔光,她背对妆台上的菱花铜镜,手里还高高举着另一个铜镜,她微扭着脖子,正以别扭的姿势观察自己的后脑勺。
卫窈窈颅骨生得圆润饱满,裹上白色的纱布,很好地将她的伤口完美地保护起来,也因此遮挡了她暴露在外的头皮。
卫窈窈眼睛慢慢发红,她摇摇头。
不,她想不开!她没办法想开!
含着泪花的目光紧张地盯着镜面,似乎在观察自己有没有因为少了一块头发而变丑,可铜镜里的女子本就生得美丽,又因头上缠绕的纱布和未休息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多了一丝摇摇欲碎的脆弱感。
卫窈窈从来都是明媚艳丽,甚至眉眼还有些娇纵嚣张,她从未露出如此我见犹怜的姿态。
卫窈窈慢吞吞地放在镜子,,神色古怪,嘟哝一声:“还挺漂亮。”
紧接着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番,忽然眨巴眨巴眼睛,又用力挤了挤眼角,终于泛出一抹的水光,感受到一丝潮意。
卫窈窈:……
算了!哭不出来了。
卫窈窈捏着绢帕拭了拭眼角,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有些伤心的。
白天孟纾丞和往常一样都待在前院,等到正院已经该用晚膳了。
孟纾丞站在院子里,看到了已经在厅堂等着的卫窈窈,她懒洋洋地倚靠在圈椅里,背对着他,支着手肘,托着粉腮,青丝松挽,素白的纱布格外醒目。
孟纾丞走进厅堂,那个身影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孟纾丞绕到她面前,她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软绵绵的手臂撑着桌面,就要起身见礼。
孟纾丞看了她一眼,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卫窈窈闻言立刻靠了回去,她这一整日心情跌宕起伏,昨夜又不曾睡觉,到现在整个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吧了。
用膳时,也吃的恍恍惚惚,漫不经心,好几次筷子都差点儿伸到孟纾丞的餐盘里。
孟纾丞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在卫窈窈吃到他的那份剁椒鱼头时撂下了筷子。
两份鱼头,卫窈窈的是清蒸的,孟纾丞的是剁椒的,一个清淡,一个辛辣。
那一筷子甫一送入口,卫窈窈就清醒了,她白皙的小脸瞬间涨热充血,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唇瓣抿紧,震惊地看着孟纾丞,就好像他暗害了自己。
孟纾丞没说话,无视她的眼神,起身,顺手抄起摆在他右手旁的绢帕,隔着的桌案,将绢帕递到卫窈窈唇瓣:“吐出来。”
他突然凑近,卫窈窈吓了一跳,喉咙一滚,没有鱼刺,煮得嫩滑的鱼肉裹着一块辣椒直接入了腹,她张开嘴巴:“没,没了。”
孟纾丞觉得好笑,手掌一捏,攥着绢帕,坐回他的座位,吩咐让厨房送碗牛乳来。
“斯哈~,斯哈~,好辣……”对面不断地传来声音,孟纾丞素来口味重,那份剁椒鱼头更多是加了辣。
失忆了卫窈窈不曾哭,失眠了卫窈窈也不曾哭,发现自己没了一块头发她也只是冒了一点儿可以忽略不计的泪花,结果如今竟败在了一块鱼肉上。
卫窈窈面颊上沾了眼泪,灌下一杯,两杯,三杯清茶才稍稍缓解了。
“你这能吃吗?”卫窈窈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虚脱似的靠着椅背,红彤彤的眼睛盯着那碗鱼。
孟纾丞点头:“这碗鱼头,只剩下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被他吃掉的。
卫窈窈心头微颤,接过月娘从小厮手里拿过来的牛乳,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才算彻底活过来了。
不过灌了这么多水,她也吃不下了,支着下巴,看孟纾丞用膳。
孟纾丞握着筷子的手指顿住,手腕悬在半空中,无奈放下碗筷,命人撤席。
“今日发生何事了?”孟纾丞问她。
卫窈窈自然不愿意说她头发的事情,摇了摇头。
孟纾丞锁眉看她。
卫窈窈撇撇嘴,告诉他,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能帮她什么呢?
卫窈窈刚要哼声,忽而眼睛一亮。
他帮不了她长头发,还帮不了她入睡吗?
卫窈窈一双未褪红的眼睛,期盼地望着他:“您可以给我摸摸手吗?不,不,是握握手。”
孟纾丞沉了眼眸,面色凝重,有一瞬间怀疑他听错了:“你……”
“窈窈,您叫我窈窈就好,”卫窈窈笑容灿烂,“哎呀!难道您忘了那夜我告诉您,我想起我的名字了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窈’呀!”
孟纾丞脑袋发涨,虽不知为何,但清楚了她对他的手好像格外在意,她第一次闯进他的小室,掀开他的被子后抓的就是他的手。
“我可以问原因吗?”孟纾丞沉吟片刻,说道。
卫窈窈咬住唇瓣,本不想说,可又担心日后每夜都要握握他的手才能安稳的睡觉,有些犹豫。
“老爷。”闻谨从前院跑过来,在孟纾丞耳边低声禀报,“湖广来人了。”
孟纾丞颔首:“我随后就去。”
闻谨点头,先去去了前院。
“临时有事,你慢慢想。”孟纾丞对卫窈窈说。
前院正堂
一穿着褐色衫子的男子跪在地上,对孟纾丞喊道:“这是我们老爷的亲笔信,求大人救救我们老爷。”
另一人也急忙跪下。
来人的家主正是湖广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此次在乌鸣山沉船的黄船和漕船皆是来自湖广,是湖广上供上缴的贡品和漕粮。
孟纾丞示意闻谨把信接下来。
等再回去,夜幕早已降临,而卫窈窈还坐在厅堂翘首以盼地等他,不过她看起来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颜色娇艳妩媚的海棠红薄衫。
“怎么不去睡?”孟纾丞光从见到她的那一刻数起,她已经打了三个哈欠。
困啊!可就是因为困才等他,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卫窈窈已经尝试过入睡了,别管她在下面是如何打瞌睡,眼皮子打架的,一躺倒床上,就死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还要做噩梦。
孟纾丞停住脚步,垂眸看她疲倦的小脸,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你在等这个?”
卫窈窈眼睛眨也不眨的,虔诚地盯着他的手瞧,然后猛点头,同时还不忘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又快又稳地握住他。
触碰到他手的那一瞬间,卫窈窈餍足地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了!
要不是怕他又有事离开,卫窈窈都想回去重新焚香沐浴再来摸他的手。
气氛很诡异,她……很不正常。
孟纾丞薄唇微抿,抽了一下手。
卫窈窈偷瞄他一眼,极有眼色地撒开手:“好啦!我去睡了。”
孟纾丞盯着她眼下的乌青看了两眼,没有拦住她。
这夜卫窈窈睡得格外香甜,补回了前一天的睡眠,也错过了第二日的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