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纾丞出身名门,仪态举止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举一动,雅致斯文极了。
再粗鲁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忍不住克制自己的行为。
孟纾丞回头看了卫窈窈一眼。
卫窈窈素白的小脸浮现两抹淡淡的红晕,有些尴尬,又觉得无辜,停下脚步,翘着手指头提起裙摆,抬起小腿,让他看到她的脚:“你没有给我合适的鞋子穿。”
她摇摇腿,宽大的鞋子在她脚上晃了晃。
孟纾丞眼睛极快地扫过她套着白绫袜的小脚,转身在餐桌后落座,吩咐陈嬷嬷:“你过会儿去帮她置办一些成衣。”
陈嬷嬷问卫窈窈:“姑娘有什么要求?”
卫窈窈想了想,来了兴致:“千层底的绣鞋穿着最舒服,可以买李记的,素锦阁的成衣料子柔软,针脚细密……”
李记鞋铺和素锦阁的名声响亮,基本上每个州府都有这两家店铺,不过他们两家价格也高。
卫窈窈偷偷觑了觑孟纾丞。
他没有拦着,卫窈窈开心了!
对面卫窈窈侃侃而谈,孟纾丞唇角若有若无地抽了一下,她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芳几许,却记得要穿李记的鞋子,素锦阁的衣裳。
“姑娘先用膳,等您用好了,我帮您量尺寸。”陈嬷嬷小声说。
卫窈窈点点头:“好的呀,好的呀!”
卫窈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餐桌上所有饭菜一式两份,每一份分量都很足。
只是摆在卫窈窈面前的,要比孟纾丞的清淡许多,不过她口淡,厨娘手艺又好,她一个人竟将饭菜吃得七七八八。
大概是她吃得太香,孟纾丞也多用了几口。
用完膳,孟纾丞漱完口并未离开,卫窈窈猜测他有话要和自己说,捏着绢帕擦擦沾了茶渍的唇瓣,舒展肩颈,端正坐姿,严阵以待地看着孟纾丞。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孟纾丞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嗯……,我真是你的外室吗?”卫窈窈心里有好多问题,但她还是问了个最重要的。
孟纾丞冷静疏离的眼波动荡一下,静悄悄的湖面被人投了一块细小的石子,不明显,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管有何前因,在名义上,她的确是申维送给他的外室。
他没说话,卫窈窈便懂了。
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孟纾丞将他们前两次见面的情形告诉她。
卫窈窈不笨,从大家得知她失忆后的反应,还有他特地把一些人带到她面前,让她认人的行为来看,他们应该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一些消息,只可惜,她失忆了,但她还是很害怕啊!
万一她真知道什么大秘密,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你待在这里,很安全。”孟纾丞看她丰富多彩的表情,莫名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忍不住说道。
卫窈窈点点头,投桃报李,很是知趣:“那我也会很认真,很努力地回想,要是想起什么,一定会告诉你!”
孟纾丞不逼她:“你脑袋有伤,回去休息一会儿!”
“那不行,我要先去量尺寸。”卫窈窈起身去寻陈嬷嬷。
瞧着她人都要出堂屋了,又忽然回头,走到他身边,故意说:“素锦阁和李记的东西可贵了。”
“ 那……多置办几套。”说实话,孟纾丞缺什么,都不会缺银子。
卫窈窈很满意,不给他反悔的机会,跑出了堂屋。
盯着卫窈窈雀跃的背影,孟纾丞轻笑了一声。
卫窈窈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通通都要置办新的,忙活了一下午才忙完。
孟纾丞不知道去哪儿了,晚膳也没有回来吃。
卫窈窈也不问,她沐浴完,上床到头就睡。
本以为能一觉到天明,谁知半夜竟从噩梦中惊醒,心脏跳得受不了,脑袋隐隐作痛。
卫窈窈摁了两下无济于事,她拉开纱帐,想要透透气。
卧室西墙开了一个月洞窗,用一整块玻璃做了窗户,月华如水,星河灿烂。整个屋子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辉,美到极致。
卫窈窈却莫名感到空虚和恐惧。
她默默地倒回去,把薄毯抱进怀里,她害怕安静。
卫窈窈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又再睁开,她怕做噩梦。
她摸黑穿上鞋子,宛若困兽之斗,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她瞧见了出口,再也待不下去,只顾自的往出口走。
卫窈窈脚步没有停顿,她出门径直朝书房走去,那是她的目的地。
守门的护卫看见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拦,犹豫了一下,卫窈窈就已经溜进去了,她穿过宽敞的书房,站到隔扇门前。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不知被何物绊了一脚,卫窈窈吓了一跳,她拍拍心口,摸索到罗汉塌,坐到脚踏上,任由裙摆倾撒,凑近了,仔细看孟纾丞。
卫窈窈看了半天,心里咂摸着感叹:他睡相可真好。
卫窈窈悄悄地伸手,掀开被角。
孟纾丞眼皮猛地一跳,待她那只冰凉的手指触到他手掌时,终于开口:“你在做什么?”
她推开隔扇门的时候,他就醒了,他不出声,就是为了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卫窈窈没有半点做坏事被抓包的自觉,被他发现了,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她顺势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掌,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暖烘烘的。
好像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孟纾丞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
卫窈窈飞快地缩回手,满眼狡黠,笑眯眯地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手掌陡然一空,孟纾丞迅速冷静下来,支起身体,没说话,只等她先开口。
卫窈窈食指轻轻敲了敲他虚握的拳头,孟纾丞手指微颤,手掌展开,掌心朝她。
卫窈窈指尖戳中他的掌心,起笔,慢慢划动。
她写得很认真,孟纾丞垂眸,借着月光,看到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和鼻尖那颗小巧的黑痣。
掌心微微的痒意消失,她白净的小脸袒露在他眼底,那两扇长睫卷起:“我记起了我的名字。”
“你会失望吗?”卫窈窈写完后,指尖并未移开,点着他的掌心往下压了压。
孟纾丞没回她,反问:“关雎?”
卫窈窈点点头,翘起嘴角,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5章 报复
天闷热得厉害,就算不久前刚下过一场大雨,地还未干,也无法驱散一丝暑气,屋外虫鸣不歇,屋内反倒仿佛更加安静了。
卫窈窈双臂撑在塌上,微伏着上身,披散在腰后的长发缠着汗津津的脖子,连额头都冒出细小的汗珠,纱布被她手指戳歪,柳叶弯眉烦躁地蹙起来。
而孟纾丞还是那副模样,体面矜贵,因为睡觉而有些松散的衣襟也被他随手整理好,他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狼狈失态的时候。
卫窈窈哼了一声,忽然起身,从脚踏下去,席地坐到了冰鉴旁,冰鉴放得这般远难怪床边那般热。
她贪凉,将脸靠到孔口,感受寒气扑在身上的凉意,舒服地眯起眼睛,肆意地喟叹一声,再睁眼,视线明朗了,她寻着光看过去,罗汉榻旁的香几上的瓷烛台亮了。
孟纾丞抬手指了指她的身旁。
卫窈窈目光又追着他的手指瞧,是一张螺钿黑漆长杌,卫窈窈伸手把它拉过来,手肘搭在上头,身子没骨头似的斜倚着。
很惬意懒散的动作。
随后她发现孟纾丞眉头皱了一下,隐隐有些不赞同,他动作很快,但卫窈窈捕捉到了。
卫窈窈白日就察觉到这个府邸从他这个主人到院子里扫地的婆子,都很规矩,他现在肯定在嫌弃她不讲礼数。
卫窈窈心下了然,却并不打算听话,她侧脸靠着手臂,冲他笑,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孟晞你成亲了吗?”
她醒来后,翻找过那身据说是她原来穿的已成破烂的衣服,什么都没找到,包括要随身携带的文引。
怕不知道文引是什么,孟纾丞便命人取了一张来,本就在他屋里,自然拿的就是他的,以为她能想起什么,结果一无所获,但卫窈窈记住了上面的信息。
孟纾丞鼻息一滞,无法训斥,她不是座下门生,也不是家中子侄。
不过孟家最叛逆,最大胆的子侄也不敢在他面前这般理直气壮,何况凭孟纾丞的地位权势,很少会有人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名字。
孟纾丞端视她片刻,坐到几步外的扶手椅上:“未曾。”
卫窈窈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听到了稀罕事:“孟晞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
孟纾丞不愿谈这些话题,他屈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这么晚,为什么不睡觉?”
卫窈窈想,她接受了现实,是因为她暂时没有办法改变。
可凭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记前尘往事,还成了人家的外室都会睡不着吧!
虽然这人相貌极佳,家世豪富,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不过万一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呢!
卫窈窈乱七八糟地想着。
“我白天睡得多,现在睡不着了,”卫窈窈随口说道,接着又想探究他,“那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呢?”
孟纾丞作息规律,晨起夕落,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都有安排,他望了眼夜色,捏了一下眉心,吐出一口气,一双具有威慑的眼眸盯着她:“我也可以睡过去。”
卫窈窈抿唇,坐正了。
瞥见她脸上的惊慌和措手不及,怕成这样,何苦来招惹他。
孟纾丞目光清冷,摆手:“去睡吧!”
卫窈窈自知这回落了下层,可她性子使然,临走前还想找回点场子:“您为了公务,当真是个无私的。”
说完从地上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屋内残留了一丝味道,并未不是药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花香。
孟纾丞保持着卫窈窈离开前的姿势,坐在扶手椅上未动,他明白卫窈窈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他不想解释,他也无法解释她出现在他府上是原于那夜他某一瞬间突然出现的恻隐之心。
他本有千百种方法安置她,并且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身后窗户一暗,灯灭了。
守门的护卫将那位走前没关严实的门拉好,立在门口等着换班。
回到卧房。
卫窈窈先要了水,重新洗了澡换了衣裳,躺会床上,这回倒是睡熟了。
第二日起来,神清气爽。
“姑娘去用早膳吧!”陈嬷嬷帮卫窈窈梳好头发,她脑后有伤又缠着纱布,便帮她盘了个低低松松的发髻,再戴上步摇。
卫窈窈手指拂过步摇,金丝蝴蝶做主体下面坠着金叶片,一动一摇,当真漂亮,她一边举着靶镜满意地欣赏,一边不甚在意地说:“我可以不去厅堂吃吗?”
陈嬷嬷恭敬地道:“老爷从不在房里用膳。”
“我脑袋疼。”卫窈窈放下挡住她小脸的靶镜,擦过胭脂的小脸好似恢复了血色,娇艳明媚,煞是漂亮勾人。
“我去回禀老爷。”陈嬷嬷垂眸道。
陈嬷嬷再次出现在房里时手中多了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卫窈窈的早膳。
卫窈窈抿唇笑。
等她用完早膳,陈嬷嬷又领进来三个人,瞧着是一家子,两个大的都是挽着妇人发髻,小的那个不过八九岁大。
“以后就由她们伺候您。”陈嬷嬷告诉她。
那三人上前给她磕头:“拜见太太。”
卫窈窈手里端着一只甜白茶盏,闻言一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步摇摇曳,她整个人都鲜活灵动了。她着急忙慌地搁下茶盏,取了帕子掩着嘴巴,等着咽下口中的茶汤,才笑眯眯地说:“别叫我太太了。”
她知道这三人是想讨好她,可叫人听了,要笑话呢!
一旁的陈嬷嬷听见了,思量三老爷既收了她,也不能再叫姑娘了,便说:“叫娘子吧!”
卫窈窈想了想,没再反驳,只是又捧起茶盏,小口小口抿着。
悠悠叹了口气。
“拜见娘子。”三人又重新磕了头。
陈嬷嬷介绍她们:“年长的这位姓李,夫家姓田原是老爷庄子上的一个小管事,现下也调过来在院外听用,这位正当年的是她儿媳妇您称一声月娘好了,小的那个是她孙女,名字是……”
她看向下首。
李嬷嬷推着孙女上前说:“这孩子要是能合娘子的眼缘,求娘子赏脸赐个名。”
卫窈窈见小姑娘虽有些瘦弱,但精神很好,衣裳也干净,转头问陈嬷嬷,“她多大啦?”
小姑娘自己回道:“回娘子的话,我今年十岁了。”
按国公府的章程,家生子女孩到了七八岁,长相稍周正些的,都就会被爹娘老子送去学规矩,再长两年更懂事了,规矩也学明白了,这时各个院子要是缺人,就会送她们上去补缺。
卧室南窗敞开,远处凉亭前有一棵绿梅,正值果期,枝头结满了绿白色的果子,卫窈窈道:“那便叫绿萼吧。”
“谢娘子赐名。”得了名字的绿萼很是开心,在家里爹娘爷奶就是大丫大丫地叫她,庄子里十来户人家,有三个大丫,她喜欢她的新名字。
卫窈窈捏了一块糕点递给她。
绿萼接过来,咬一口,眼睛一亮:“娘子是甜的!”
卫窈窈喜笑颜开,倾身捏捏她的脸蛋儿:“是啊!好甜的。”
屋里多了人,没过多久闻谨又带人送来不少女孩用的器具。
卫窈窈趁此机会问闻谨:“你去问问他,我可不可以重新布置屋里。”
看得出来原先的主人喜欢雅致干净的家具,陈设器皿也多是简洁大方的,但卫窈窈总觉得空得慌,夜深人静醒来,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
孟纾丞在前院听说后,只说:“她倒自在。”
“那……”闻谨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