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正是兖州府知府申维。
待马车从视线中消失,申维笑容也消失了。
“老爷回吧!”申府的幕僚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好他个孟纾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申维甩了衣袖,面色羞恼。
“除了圣上,这位给过谁面子,他可是没进内阁前就敢和首辅杨泰绩叫板,”幕僚劝解道,“何况传言孟大人不近女色,这些年被拒绝的也不独独是老爷您送的美人。”
申维脸色好转了一些,跨进门槛,还是怒瞪着缩在门房里瑟瑟发抖的美人们,训斥:“一群没用的东西。”
他发着火,管家形色匆匆地跑过来:“老爷,从乌鸣山弄回来的姑娘跑,跑了!”
申维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还不快去找。”
“在找了,不过您放心畅春院和后罩房的姑娘没跑,就只有关在柴房里的那些从西南角围墙跑出去。”管家不敢看他脸色。
西南角?
申维脸色一变,看向幕僚。
幕僚暗道不好:“孟纾丞往那儿去了,孟纾丞智多近妖,要是被他发现一丝端倪,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申维指着管家点了点,来不及说话,亲自带着人追向孟纾丞的马车。
马车内
孟纾丞一手执棋子,一手握棋谱,烛光照映他的侧脸,衬得他面如玉冠,宛若清辉,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黑玉所制的棋子,缓缓放入棋盘:“乌鸣山发生沉船,申维尚有心情宴请我做客,这正常吗?”
坐在他对面的魏向安苦笑着摇头,深叹一口气,表情一言难尽。
兖州下辖四州二十三县,治在滋阳,滋阳县县令本就是个尴尬的位置,魏向安政见又素来和申维相左,两人关系并不和睦。
孟纾丞轻睨他一眼:“向安……”
马车突然震荡了一下。
一旁的默不作声的王韶乙推开车门:“发生何事?”
“前面好像有个乞丐?”驾车的护卫有些犹豫。
卫窈窈累得不想说话,拖着疲倦乏痛的身体从冲她撩蹄子的大马前走过,顺带着剐了车夫一眼:你才是乞丐,你全家都是乞丐!
“你没事儿吧!”王韶乙瞧见她身上的血迹,吓了一大跳。
卫窈窈摇头,她只想赶紧逃走。
“哎!”王韶乙这几年诚心跟着孟纾丞读书,尚未入仕,没有经过官场打磨,还是个热血青年。
他跳下马车,拦住卫窈窈:“你受伤了!”
卫窈窈隐约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快,快,快!”
不免有些着急:“和你没关系,多谢关心。”
王韶乙看出她是个姑娘,更不放心了:“这怎么行呢!我送你去医馆吧!”
卫窈窈快被他气死了,打算转身不理他,忽然又停下脚步,歪歪脑袋看他身后的豪华大马车,灵动的眼珠子绕着马车提溜转了一圈,心生主意。
偏偏此时马车后方又飘来一道呼喊:“孟大人,孟大人。”
卫窈窈刚琢磨出个念头,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后退一步,防备地看着王韶乙。
心有预感:完了!
就这么一犹豫,耽误了几息,跟在卫窈窈身后,翻墙追赶而来的守卫已经堵住了她的后路。
前方申维也带着人围过来。
两帮人马汇合,卫窈窈后脑勺的窟窿仿佛转移到了心口,凉飕飕,刺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老爷,人找到了。”追赶卫窈窈的守卫跑到申维身边说道。
王韶乙对着申维拱手见礼:“申大人,这是……”
申维冷汗直冒,僵笑着:“家里新买的舞姬不听话,私自出逃。”说着他朝守卫使眼色,让守卫抓住卫窈窈,堵住她的嘴。
“我不是!”卫窈窈踉跄着往后躲。
申维摆手示意守卫动作快点。
许是动静太大,马车车厢又有了声响,孟纾丞撩起半卷竹帘,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韶乙。”
申维不能再装看不到,躬身见礼:“大人。”
孟纾丞只淡淡地看向王韶乙,王韶乙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孟纾丞目光掠过守卫,径直看向那个王韶乙口中的“乞丐”,申维嘴里的“舞姬”。
四目相对,眉梢微动。
卫窈窈灰头土脸的,和那日济宁码头前匆匆瞥过的神气模样判若两人,但孟纾丞记得这双眼睛。
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充满疲惫,提防,害怕,和一丝意图鱼死网破的决心。
孟纾丞目光坦然地将卫窈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她这是……
同时卫窈窈也在看他,她显然也想起自己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她没有任何心思辨别他和宋鹤元的相貌,她脑袋飞快地运转。
他们认识,那他们是一丘之貉,还是——
不对,卫窈窈敏锐的从人渣申维眼中看到了他对马车里那个男人的忌惮。
“她是府上的舞姬?”孟纾丞看向申维,声音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申维硬着头皮点头:“是、是!”
“和她们一样?”孟纾丞再问,语气更加平静。
申维听得懂他的意思,咬咬牙:“是,不过下官是听闻大人身边没有女眷,这才挑了几个调.教好了的舞姬送给大人,照顾大人的起居,但这丫头才买回来,下官担心她不会伺候人,要不……”
“不了,就她。”孟纾丞抬手,止住他的话。
卫窈窈猛然抬头。
孟纾丞坐在车窗后,穿着湖色地暗花直身,清正而端方,便是夜深人静之时,衣袍依旧整洁平整,白色护领明明露出了一截脖颈,却让他显得更加不可侵犯。
半卷竹帘落下,马车微沉,孟纾丞走出车厢,看着卫窈窈,朝她伸出了手掌。
卫窈窈心里沉甸甸的。
申维是那财狼,而这位孟大人是虎豹吗?
卫窈窈手指捏紧拳头,安慰自己,再差也不会比被申维捉走送到青楼里差了,只当权宜之计,等先躲过这一劫,再想办法回家。
卫窈窈上前,把她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放进了孟纾丞干燥而温暖的掌心。
孟纾丞握住她的那一刻,卫窈窈噗通乱跳了一整天的心脏终于回归原位,她提着一口气,转头看了眼脸色极差的申维,挑衅说了一声:“多谢。”
说完,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第4章 君子好逑
孟纾丞名下产业不计其数,在兖州的这几日,住的便是他自己的一处私产。
三进的院子隐于闹市中,前院住着孟纾丞的幕僚和门生,正院自然归孟纾丞,后罩房供护卫小厮们休息和堆放行李。
穿过院子的第二道垂花门就是正院,从两侧抄手游廊走,就可以进入正房。
五间正房阔朗敞亮,堂屋待客,西次间作孟纾丞的卧房,与之相连的西稍间是浴室。
而另一侧东次间和东稍间被孟纾丞命匠人打通了,用隔扇门隔开,一半作书房,一半留给他喝茶小憩。
这宅子孟纾丞几年住不到一次,但一直留有仆役打理,所以并不陈旧。
书房灯火摇曳,孟纾丞亲手封好信件,交给护卫:“加急。”
护卫领命,趁着夜色,骑着快马,朝京城飞驰而去。
闻谨走进书房,书房内只有慎言帮孟纾丞研墨的摩擦声。
闻谨低声禀道:“三老爷,陈嬷嬷已经帮那位姑娘换过药了。”
“嗯。”孟纾丞目光从手里的书函上移开,看向闻谨,“我们还要在兖州待一段时日,你带人把仓库里的行李送到各人的屋里去。”
原本计划只在兖州待三四日,大件行李未拆封,只拿了日常所需的衣物。
“是。”现在听这意思估计没个两三个月都回不去,闻谨下意识的就在心里琢磨准备秋衣的事情。
孟纾丞提笔在书函上作了批注,递给慎言,“送去前院。”
慎言应声,捧着几张薄薄的纸,朝闻谨笑了一下,从他身边窜了出去。
闻谨看见慎言跟个猴儿似的,没忍住朝他吹了吹胡子。
转头带着无奈说道:“慎言给您添麻烦了。”
闻谨是孟家的家生子,闻慎言是他儿子,十二岁调到孟纾丞书房伺候笔墨,今年才十四。
“他是个机灵的。”孟纾丞面色看不出任何不喜。
闻谨还记得当时下面一共送来了四五个小厮,都是府中各大管事的儿子,偏他儿子入了三老爷的眼,闻谨到底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闻谨一边想着,一边更加尽心:“府里除了厨娘和洒扫婆子,只有一个陈嬷嬷伺候,您看要不要买几个侍女进府。”
三老爷突然带回来了个姑娘,很多事情来不及准备,闻谨拿捏不准主意。
孟纾丞往后靠着椅背,手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笔杆:“从庄子里挑一房人过来伺候。”
闻谨一愣,那位姑娘位份不明,这活儿怕是不好办啊,不过嘴上还要先承应下来。
孟纾丞又忽然强调:“从我名下的庄子挑人。”
孟家公中在兖州也几个田庄。
闻谨管理着孟纾丞的私产,对庄子在何处何地占地多少亩,里头有什么可用之人都有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在心里拉开一张长长的名单一边琢磨,一边点头应声。
孟纾丞拿起堆叠在案上的还未处理的书函。
闻谨默不作声地退下,站在檐下回廊上,看着西次间映着烛光的窗纱,三老爷房里可没人,这可是头一位啊!
闻谨招了院子的小厮,让他去后罩房找护卫打听打听这姑娘的来路。
半个时辰后,孟纾丞从书房里出来,走到他卧房门口。
孟纾丞不喜熏香,只偶尔在屋内放些应季的鲜花,此刻还没有进屋,就能闻到里面飘来一股浓烈的药味。
“三老爷。”陈嬷嬷欠了欠身
孟纾丞问:“她怎么样了?”
“这小姑娘后脑勺破了个拳头大的口子,没及时处理,有些感染发炎,刚下又发烧了,徐大夫包扎了伤口,开了两副药,说姑娘若能在两天内醒过来就不碍事,若是……”剩下的话不需要陈嬷嬷说出口了。
孟纾丞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往前一步,隔着纱帘,还是看不清屋内的样子,孟纾丞让她进去:“好生照顾她。”
“是,三老爷也早些休息。”
*
次日中午、孟府前院
“属下的人正盯着申维,方才来报,说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出过门,听说是犯了旧疾,告病在家养病。”
“属下在济宁城转了一圈,济宁同知去了乌鸣山亲自监督士兵们打捞尸体,知州守在衙门主持亡者亲友前去认领尸体的工作,一切正常。”
孟纾丞沉声吩咐他们:“继续盯着。”
如果没有昨夜的事故,孟纾丞也不会多想,但那个姑娘的出现,让整件事都蒙上一股诡异气氛。
那日济宁开闸,她乘的那只商船是否通行去了乌鸣山?是否就是其中一只沉船?若是,那她是否坠江了?那她又是如何得救的?又为何出现在申府?
如果都不是,那她在济宁州码头下了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把自己弄得那般狼狈?
孟纾丞揉揉眉心,这一切,只等她醒过来,就能揭晓。
他正思忖着,闻谨从后院赶来,神色匆匆,脸色微妙:“三老爷!”
孟纾丞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感知,有什么东西朝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卫窈窈是幸运的,她第二日中午就醒了,生命无忧。
但她也是不幸的,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除了孟纾丞。
孟纾丞是她唯一记得的人,或者说,她记得他的那双手。
“这种症状目前无药可医,可能日后的某一天姑娘会突然想起往事,也有可能姑娘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找回自己的记忆。”
徐家世代为医,医术精妙,这位徐大夫是镇国公府府医,他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他知道什么便会说什么。
卫窈窈趴在床上,无聊地掰着手指,时不时看一眼屏风后面的身影。
她知道这些人都不相信她失忆了,她也不想啊!她恨不得把脑袋切开,让他们都来瞧瞧,她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真的失忆了!
卫窈窈双眼失焦,叹气。
屏风后突然没了声音,整个屋子安静的过分。
卫窈窈咬咬唇,有些焦灼,翻身坐起来,低着头,伸腿,准备套上鞋子,突然一双黑缎皂靴步入视线。
卫窈窈慢慢地缩回双腿,靠坐在床头,扯过被她压在身下的薄毯,搭在身上。
孟纾丞盯着薄毯看了好几眼,才抬眸看她,至今只见过她三面,每次见到她,都能看到她的另一面。
卫窈窈身上穿着陈嬷嬷连夜为她赶制的月白色妆花衫,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至腰际,从额头到后脑勺绕了一圈纱布,失血过多导致她脸色过于苍白。
更不用说她现在还挂着一副恹恹的神色,像一朵快要凋零的娇花。
卫窈窈无端感到烦闷,手指无意识的攥紧毯子,唇瓣微动,深吸一口气,眨了一下精致妩媚的眼睛:“我没有骗你!”
孟纾丞轻而易举地看破了她的伪装,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哪怕她故意软化了语气,但她的眼睛也会告诉他,只要他敢说不相信她,她就会冲过来恶狠狠地咬他一口。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眼神。
脾气大的很。
“起床用午膳吧!”孟纾丞不动声色地说。
卫窈窈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她,盯着他挺括的背影,气闷地捶了一下被褥,憋屈地起身跟在他屁股后面。
毕竟她真的很饿。
府上除了几个嬷嬷,再没有别的姑娘,她脚小,趿着陈嬷嬷翻出来的她没穿过的鞋子,在地上拖出“啪嗒”“啪嗒”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