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来越大,而不停的落水声更让人恐惧,整个江面都宛若人间地狱。
卫窈窈拉住一个从客舱通廊里出来的男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长容脸,穿着白衫黄裙,头发盘成一个如意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女子。”
她脱下手腕上的玉镯,塞到男人手里,热切的眼神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首饰向来名贵,这只玉镯成色难得,那人眼睛一亮,飞快地把玉镯揣进怀里,随后一指:“在那儿!”
卫窈窈顺着他的指引伸头看过去,认真仔细地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诶!”她以为男子说错了,急忙回头扯住男子。
男子“啧”了一声,抬起胳膊,用力一挥,三步并两步走进人群,很快便消失在人海中。
卫窈窈没有防备被他用力推搡到桅杆上,一瞬间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揉碎了,卫窈窈捂着心口,皱着眉头,痛呼一口气,她魂都快被撞飞了!
但这会儿不是计较的时候,卫窈窈不敢停下脚步,她不知道红玉现在在哪里?要是红玉去客舱里找她了,该怎么办?
她无视旁人惊诧的目光,往他们相反的方向挤去。
卫窈窈脸蛋被汗水和雨水泡得惨白,眼皮子绯红,好不容易才钻到角落里,刚缓过气,垂眸看到了自己身上黑乎乎的衣袖,再低头,衣摆滴着水,形容狼狈不堪。
她不忍再看,眼睛一闭,她现在肯定丑死了!
卫窈窈嫌弃的用手背擦过面颊,深呼吸,再睁眼,重新回到人群,她闪烁的瞳仁里重新燃起两簇热烈的火苗,她不敢泄露一丝恐惧,唇瓣一张一合,用她自己听到声音鼓励自己:“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卫窈窈艰难地穿梭在人群缝隙中,搜寻红玉的身影,突然鞋底打滑,脚好痛!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在心里骂骂咧咧:宋鹤元,大王八蛋!
忽然一声声惨叫刺破耳膜,卫窈窈身体一僵,猛地扭头,船边围栏承受不住压力,断裂了,而船体也更加倾斜,堵在围栏后的人全部滚进了江面。
卫窈窈紧绷的心弦也随之绷断,这时船体用力往下一沉,她控制不住东倒西歪,终于用光了力气,跌在人群里,被人群卷着往江面滑落。
卫窈窈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身体腾空,无数个画面才一齐涌上脑海。
坠江前的那一刻,脑海中出现的是卫明贞逝世前握着她的手,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阿爹的窈窈往后也要快乐啊!”
那时候的卫明贞已经缠绵病榻多日,身体虚弱,呼的气一日比一日少,连说句都费劲。
可那天他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吃了药,用了饭,还叫人抬了他去院子里晒太阳,正值卫窈窈最爱的玫瑰花季,卫明贞颇有兴致地采了一枝开得极艳的玫瑰送给她。
卫明贞没有拔去茎刺,他说玫瑰花就该在荆棘丛中盛开,开得肆意热烈,绚丽而自由。
哪怕无人欣赏。
那天卫明贞褪去冷淡,温柔极了,是卫窈窈对父亲这一角色所有模样的期许。
她欢喜的以为父亲的病要好了,她握着那支玫瑰,决定原谅卫明贞从前对她的忽视,谁知那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天过后,卫窈窈就是孤儿了。
卫窈窈心中一痛,滚烫的眼泪随着她的身体一同落入腥浊的江水,世间所有喧嚣戛然而止,耳边空余一片嗡鸣。
卫窈窈本能的发出求救的意图,挣扎着挥动四肢,但脑袋,喉咙,胸口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像在被人用力碾碎,空中不停有东西坠入水面,浪花四溅,江水不断冲击她的身体。
忽然从天而降砸下一个重物,卫窈窈意识模糊,不知那是人还是船板,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在失重下撞上了一块礁石。
彻底失去了意识前,她认真地想她这回可能真要死了。
只可怜她的那一箱金子要孝敬河神老爷了!
希望河神老爷保佑她下辈子可以投胎到富户,有用不完的黄金白银……
*
“呜~”
卫窈窈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
她没重新投胎,反而是来到了地狱?!
卫窈窈委屈极了,想她在世十五年,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为什么要这么惩罚她!
不过——
人死后,还能感觉到痛吗?
卫窈窈感觉浑身都痛,后脑勺尤为的痛,像是被人在脑袋上开了个大洞,痛得要她的命,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了捂,却摸了一手滑腻黏糊。
卫窈窈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捻了捻手掌,这是血?
“你醒了?”一道幽幽的女音从右侧传来。
卫窈窈唬了一跳,下意识地伸脚踹过去,落了个空,不仅没踹到人,反而还扯到了腿。
“你……你是人,还是鬼!”卫窈窈颤着沙哑的声音,故作凶恶地喊道!
凶完,她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她应该还活在世上,她还没死!这个世上没有鬼。
没得到回答,卫窈窈也渐渐地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可以看清一些迷迷糊糊的影子,依稀看到方才跟她说话的人,正坐在她身边。
卫窈窈挪动快散架的身体,凑过去:“这是哪里啊?”
她有些晕乎乎的,她记得……
卫窈窈顿了片刻,脑袋像是坏掉了。
她晃晃脑袋,努力回想,终于想起自己乘坐进京的商船,在途中遇到了水贼袭船,坠江了!
那她现在是被人救了吗?
她敲敲自己笨重的脑袋,具体细节,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这是怎么了?
卫窈窈有些害怕,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现在的处境:“姑娘……”
谁知那姑娘突然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嘘!”
卫窈窈声音堵在喉咙里,心惊胆颤地屏住呼吸,四肢僵硬,动都不敢动。
只是这姑娘力气很大,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磨得卫窈窈唇周有些痒。
“今儿老爷要宴请贵客,你们几个看好屋子,别让屋里的人逃出来,否则剥了你们的皮。”外面说话的男人威吓道。
“是!”大概有两个人应声。
“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别闹出笑话来。”男人似乎很忙,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等那串脚步声消失,剩下的看门的两个护卫发出一阵不屑的冷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恰在此时,华灯初上,点点烛光绕过一高一矮两个守卫的背影,照射到屋内。
高个儿没有顾忌地抱怨:“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大人物,伺候的人竟然全都调到前面候着,就留我们两个。”
矮个儿说:“等下了值,咱们去喝两杯。”
“好啊……”
他们说这话,那姑娘也趁机放开了手掌,卫窈窈大口喘息着,借着光芒看清了屋子,原来屋子里除了捂她嘴巴的姑娘,还有七八个姑娘,大家都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
卫窈窈清楚地认识到,她没有得救。
“我们几个都是两天前在乌鸣山坠江的,被他们打捞回来的。”那姑娘凑在卫窈窈耳边小声说。
“你昏迷了两日,这两日我们偷听到乌鸣山沉船可能就是一场阴谋。
他们早就谋算好,躲在船底等着翻船,好在船上的人坠江后打捞上岸处置,而我们这些女子是要被他们卖进暖香阁的,除了我们这间,还有另外几处院子都关了人。”
怕卫窈窈不了解,那姑娘特地强调道:“暖香阁是兖州的……青楼。”
门外两个人越说越过分:“上次那批有个妖艳风.骚的被老爷收进了内院,如今正受宠,不知道这一批能不能再出个人物。”
矮个儿地笑了一声:“这门里的还没有见过,不过我瞧着关在畅春院的有几个不错。”
高个儿给他出主意:“那你求求老爷,让老爷赏你一个。”
“哈哈……”
听着门外令人作呕的对话,卫窈窈心中大怒,这还不如让她淹死在那江里,她咬牙切齿地说:“那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那姑娘脸上闪过意外。
认真地打量起卫窈窈,虽然她现在又脏又乱,但依旧可以看得出她长得很漂亮,起码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一瞧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她是渔娘,很早就帮家里干活了,身体素质很好,刚被送到这个屋子就醒了,她不敢再睡,趁着守卫不注意一一摇醒和她一起被送过来的姑娘,抱着能和她们商议逃出去的方法的念头,把她知道消息全都告诉了她们。
结果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反而是面前这个死活叫不醒,昏迷了整整两日,四肢纤细,糊了半张脸血迹的姑娘出乎了她的意料。
“方才外面说他们主人今夜宴请贵客!仆人们都被调走了!”卫窈窈掰着手指头,低声说,“现在门外只有两个护卫。”
天时地利,就差人和了!
“你想怎么办?”渔娘悄声问。
卫窈窈捏起拳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渔娘:“……你敢杀人。”
卫窈窈从身后摸出一根木棍:“砸晕他们!”
她们被关在了柴房里,就属木棍最多。
渔娘到没想到,她如此粗暴大胆,心一横,点了点头。
但仅靠她们两人是不成事的,卫窈窈转头看向周围目光灼灼盯着她们两的姑娘们,对着她们勾勾手指头。
谁不想逃出去呢!只是姑娘们力量弱小,无力抗争。
*
靡靡袅袅的吟唱声从园中传来,两个守卫靠着门板摇头晃脑地哼唱。
忽然屋内响起一声巨响,两人烦躁的对视一眼,不耐烦地推开屋面,高个儿呵斥道:“安分……”
他话没说完,一个闷棍,高大的身躯倏地倒地。
矮个儿下意识地躲开,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情况,双臂双腿就被人抱住,卫窈窈站在一旁,对躲在门后,握着粗棍的渔娘喊道:“打!”
渔娘听她指挥,用力甩臂,木棍准确地揍向了矮个儿的后脑勺。
“砰——”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抱着矮个儿四肢的四个姑娘僵硬地缩回手,静静地看着矮个儿定住的背影。
卫窈窈的后脑勺仿佛也跟着突突跳了两下,她忍着头昏上前出一只手指,轻轻地往矮个儿背脊一戳,矮个儿脸着地,摔在高个儿旁边。
“快走!”卫窈窈拉起蹲在地上没有反应的姑娘。
出了屋子,果然如那两个守卫所说,没有仆役,一眼望去一片空旷。
“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渔娘问卫窈窈。
卫窈窈也不认识这个地方,更不知道出口,还害怕乱走被人发现。
“我们往西南走,找到院墙,翻墙出去。”卫窈窈想了想,一般宅邸格局西南角靠近街道,宅子内里通常设有马房仆役房,这会儿宅子主人在招待贵客,既然仆役调度不开,那仆役房应该也没有留什么人。
好在如今是盛夏,花草树木繁茂,夜色昏淡,她们一行人躲避及时,一路上并没有被人撞见。
看到院墙的那一刻,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卫窈窈叮嘱道:“我们出去后,千万别往一个方向跑,分开跑,不要回头。”
众人点头。
渔娘身手灵活,飞快地翻出院墙。
卫窈窈得幸于小时候常与她二师兄梁实满翻墙出去玩,有不少经验,虽然已经好多年不翻墙了,但还勉强记得要领,她手指攀着墙壁的石砖,用力一跃,蹬墙跨腿,一下子坐在了墙头之上,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墙内。
那几个姑娘估计都是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眼巴巴地看着卫窈窈,目光竟绝望。
月光下,卫窈窈那张沾有血迹的小脸有些渗人,眉眼间透着浓浓的疲惫,黑白分明的眼眸掺着血丝,往日红润的唇瓣褪去颜色,变得苍白。
心跳如鼓,后颈濡湿,卫窈窈知道那不是汗渍,她闻到了血腥味,她知晓自己有些不对劲。
自醒来后,她脑袋就一直在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流失。
卫窈窈用力眨眼,迷糊的视线清晰了一些,她读懂了她们的眼神,她们不会翻墙。
“你快跳啊!”渔娘冲她喊道。
卫窈窈犹豫了,只要她现在跳下去,她肯定能逃掉。
可她们呢!
卫窈窈挣扎着闭了闭眼睛,她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人影,红玉!
要是红玉和这些姑娘们一样,遇到了危险,她也希望能有人帮帮她。
卫窈窈认命般地侧身跳回墙内。
她弯腰抱着一个姑娘的腿,朝另外一个姑娘压低嗓子喊:“快来帮帮我。”
两人合力帮着第一个姑娘爬上了墙头。
卫窈窈咬牙碎碎念:“我真是人美心善,千万别辜负我啊!跳下墙就赶紧跑,回家后记得念着些我的好,上香礼佛时也别忘了我,多为我祈祈福,祈祷我能日进斗金,长命百岁……”
卫窈窈吃力地送上了两个人,她抬头擦擦冷汗,撞进了渔娘探究的眼神。
“你来啦!快,我都要没有力气了!”卫窈窈弯弯眼睛,咧嘴笑得灿烂。
渔娘默不作声的给她搭手,渔娘力气大,有她的相助,速度快了许多。
刚送走最后一个人,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就闪过火光:“她们在那儿!”
“别让她们跑了,快抓住她们!”
卫窈窈和渔娘同时开始动作,卫窈窈到底是养得娇,今天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况且她还身体不适,头昏脑涨的,渔娘已经跳到外街了,她才跨上了墙头。
她软手软脚地蹭着墙站到地上,汗珠在脸上滑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她艰难地喘着气,不敢休息片刻,咬着唇,沿着一条和渔娘走的相反的街道走去。
*
“下官恭送孟大人。”宅邸大门口,一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目送马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