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都要靠岸了,可突然来了几只官船,船老板又往旁让了让,结果慌乱中,挤来挤去,大家都堵在了码头。”
方才外头雨大,船又许久未动,红玉就是出门打探消息的。
“这么霸道啊!”卫窈窈挺翘的鼻头皱了皱,鼻尖那个痣瞬间鲜活起来。
“姐儿可不能乱说,谁知道那些官船坐的是何人物,更何况按规矩,也该让官船先行。”红玉笑着说。
卫窈窈偏要好奇,她往窗边走,打开窗户。
雨声渐弱,瓢泼大雨变为朦胧细雨。
视线穿过狭小的船窗,对面竟是一架庞然豪华的宝船。
卫窈窈大为震撼,啧啧称奇,忍不住慢悠悠地仔细观赏船壁上的浮雕,谁知抬眸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卫窈窈眨眨眼,下意识地扫过眼睛主人的外貌,长眉黑目,眼眸清亮,鼻梁高挺,嘴唇微薄。
是个相貌极清隽的男人。
好看!
又看他穿着件深青色道袍,身材修长,仪态挺拔如松柏。
真好看啊!
不过这男人怎么长得有点儿像宋鹤元呢!
卫窈窈不满意了,手掌攥紧莲蓬,瞪他一眼,转身甩上了窗户。
对面的窗户紧闭,孟纾丞收回平无波澜的目光。
那双过分漂亮,过分热烈,又灵动到不安分的眼睛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
第2章 船沉
“啪——”
窗外的声响打断了宝船船舱内热闹的气氛。
一头戴儒巾,身着襕衫的男子循声绕过坐屏步入长廊。
男子名叫王韶乙,王韶乙目光崇敬地看着孟纾丞,声音关切:“老师?”
孟纾丞侧目看他,薄薄的眼皮下,眼神冷静到有些禁欲。
往下鼻峰挺直,骨相极佳,一派清正贵胄之相。
“无碍。”孟纾丞转身回船舱。
王韶乙还是好奇的往他身后瞧了瞧,除了漫天雨帘和对面商船一排排紧闭的窗户,并未看出异常,便也没再在意。
舱内聚了十几位青年,有孟家的幕僚,有孟纾丞的门生,很快又热闹起来。
王韶乙开口说道:“这个时辰,向安该到码头了。”
他口中的向安乃兖州府滋阳县县令魏向安,和他一样,都是孟纾丞的门生。
孟纾丞的这几个门生都是几年前,孟纾丞出任山西乡试主考官时拜入他门下。
他们一行人要在滋阳县逗留几日,需在济宁码头下船,再乘马车前去。
有人愁道:“这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只盼过几日我们上路时,它能停了。”
船行过济宁有一段起伏的山岭,其中又属乌鸣山最为狭窄,这些年每逢夏季,雨急浪大时便事故频发,无数船舶在此翻沉。
朝廷曾拨下数百万两白银疏通河道,治理泥沙,皆无大用。
“比乌鸣山更凶险的地方我们都走过,张兄莫不是怕了。”有好事者取笑道。
“谁怕了,我这是在担心老师的安危。”那人红着脸反驳。
他倒也不是在说假话,孟纾丞身居高位,底下无数仰他鼻息,把他的身家性命看得比自己生死还要重要。
孟纾丞高坐正首,虽不参与其中,但也不拦着他们互相嘲笑取乐。
一时间气氛高涨。
*
对面船上,卫窈窈剥满一碟子莲子,眼睛转了转,冷不丁儿地开口:“也不是特别像,那人长得比宋鹤元好看!
卫窈窈想要表现的若无其事,可声音里藏不住落寞,眉眼间掩饰不住恍惚。
红玉一开始还偷笑她们姐儿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过会儿又觉得有些心疼。
“姐儿长得漂亮,又有钱,要是鹤哥儿真是见异思迁之辈,姐儿也不愁没人娶!”
听完红玉哄她的话,卫窈窈反而更难受了,比得知宋鹤元有新未婚妻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如果我没有钱,是不是就没人喜欢了!”卫窈窈心里不是滋味儿,还有些不服气。
“那怎么会呢!”
红玉坚定地否认。
卫窈窈刚生出一丝欣慰,红玉又说:“江阴谁不知姐儿有钱呢!这是姐儿生来就有的,您怎么会没钱呢!”
卫窈窈一阵沉默。
红玉眨眨眼,心中不妙。
卫明贞不是穷书生,卫家世代耕读,祖上出过几个秀才,家境好转,从乡下搬进了县里。
卫窈窈的爷爷又争气,考中了举人,改换了门庭。
而卫明贞比他爹更有本事,虽然身体不好,但脑袋灵活,高中进士后不曾为官,也置下了丰厚的家业。
卫明贞去世后,那些家产自然就留给了他唯一的女儿卫窈窈。
卫窈窈在金钱堆里长大,她又是个贪图享乐的,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手头也松,家里伺候的仆妇小厮背地里都叫她“散财童子”。
卫窈窈木着张艳丽的脸,干巴巴地说:“那我现在没钱了!”
红玉瞪大了眼睛:?
宋鹤元走前,卫窈窈担心他在外头没钱使,被人瞧不起,拱手送上了她大半财产。
虽然只是她自己攒下的私产,那也有不少。
卫窈窈偷偷算了算,有大几万两白银呢!
卫窈窈胸膛起伏,挥舞着胳膊,她好像喘不过气了!
如今看来宋鹤元是妖言惑众,而她真真是鬼迷心窍地!
红玉叹气,一手握住她扑腾的胳膊,一手揉着她的后背:“姐儿你怎么……”
怎么是个缺心眼的呢!
红玉不敢再戳卫窈窈心肝,只在心里默默地嘟哝。
卫窈窈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谴责,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流出眼泪:“这也不能怪我啊!”
宋鹤元当对她……是真的很好!
卫窈窈记得,小时候照顾她的婆子以为她不懂,说闲话也不避着她。
她们总说,是因为她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所以卫明贞才不喜欢带走他心爱妻子的女儿。
因而在态度疏离的父亲,沉默寡言的陈宁柏和凶巴巴的梁实满之后,温柔体贴的宋鹤元甫一出现,她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卫窈窈私以为,她也不是只看脸的吧!
可是越深纠,卫窈窈也还想不通,从前宋鹤元待她的那些好,难道都是虚假的吗?
卫窈窈猜不透人心,她索性不想,眼睛一眯,冷笑一声,翘起红唇,气哼哼地说道:“反正他要是成了国公府的公子,哪里还看得上我那点儿钱,我去讨回来就是!”
“姐儿说的对!”红玉点头。
舱外忽而响起吆喝声,两人对视一眼,红玉说:“我去瞧瞧。”
卫窈窈朝她摆摆手,提着裙摆坐到梳妆台前,拉开妆匣,一刹那,金光璀璨。
匣子里塞满了灿烂夺目,精致华丽的金钗发簪。
卫窈窈细白绵软的手指爱抚她的宝贝。
“真漂亮啊!”
阴霾一扫而光,心房阳光明媚,暴躁的情绪瞬间被安抚治愈,卫窈窈笑弯了眼睛。
卫窈窈碎碎念:“别着急呀!明年就可以戴你们了。”
眼含笑意,声音又软又嗲,漂亮的脸蛋仿佛流光溢彩的珍宝。
卫窈窈打小就爱亮晶晶,华丽丽的东西,她就喜欢俗物!
现在在孝期,不能簪戴,但随身携带着,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看几眼,她也就开心了。
每天看一看,能活到九十九呢!
卫窈窈满意地拍拍妆匣,她心情好了。
红玉打听完消息,回来后,无视卫窈窈那财迷样,她已经见惯不怪了。
告诉她:“前面开闸放水,船又扬帆了,说是不停济宁了!”
哨船在大小船只缝隙中穿行,帆墙如林的码头逐渐稀疏,装满各州府贡品的黄船,载运漕粮的漕船和无数民船商船慢慢穿过水闸,繁华的济宁码头从视线里淡出。
今夜夜色格外黑沉,两岸山峰高耸,船舱内点上蜡烛,光线也依旧昏暗。
大风吹鼓,细雨如尖针直刺窗纱,红玉拉紧窗户,低估道:“怎么阴森森的。姐儿好好待着,我去拿晚膳。”
卫窈窈趴在床上,手掌托腮,宽袖滑至手肘,露出半截骨肉匀亭的小臂:“我不饿,今天你就别去了。”
她瞧外面太黑,不放心红玉一个人出门。
这时,外面甲板上传来敲锣声:“今夜风大,无事勿要出门。”
看样子是没晚膳吃了,红玉只能作罢。
卫窈窈拍拍床塌:“我们今晚一起睡。”
红玉抿唇,犹豫了。
卫窈窈睡相极差,和她睡觉,正常人无福消受。
客舱内一静,卫窈窈迟钝地反应过来红玉在嫌弃她:“……”
她揉揉鼻尖,不大满意地说:“不睡算了!”
红玉笑了笑,取了桌上的糕点喂到她嘴边:“姐儿先垫垫肚子。”
卫窈窈哼哼两声,下巴微扬,咬了一大口。
“姐儿要是夜里饿了,我再去厨房给您找吃的。”红玉哄她吃完两块糕点,准备回她睡的凉榻。
卫窈窈急切地拉着她的手:“外面好黑,我不敢一个睡,好姐姐陪陪我吧!”
卫窈窈撒起娇来,谁能抵挡得住。
*
夜深人静,窗外风雨交加,格外瘆人。
卫窈窈睡容香甜,红玉却是眼皮子打架,久久无法入睡。
她被卫窈窈牢牢地抱在怀里,其实温香软玉也挺好,就是勒得慌,废她胳膊。
红玉胡思乱想之际,帐内突然响起好大一声肚子叫,“咕噜噜——”
红玉耳朵动了动,小声喊:“姐儿饿了吧?”
卫窈窈似乎以为是蚊虫在耳边嗡叫,蹭蹭耳朵,埋头没醒。
红玉知道她难唤醒,废劲挣脱她的束缚,甩了甩自己僵硬的胳膊:“姐儿,你饿了吗?”
卫窈窈皱着细眉,蹬腿,已经很不满意了,她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翻身抱着一条薄毯呼呼大睡。
红玉轻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出门给她找吃的。
不知过了多久,船体忽然一震,扰醒了卫窈窈的清梦,本就心烦,这会儿更像个炮仗,直挺挺地坐起来,埋怨道:“干嘛呢!”
她转头找红玉,床上并没有她的身影。
卫窈窈黑亮的瞳仁猛地放大,红玉不会被她踹下床了吧!
她飞快地趴到床边,朝床底看。
她动作做得急,一个没注意,嗑到了下巴,也清醒过来,红玉去给她找吃的了!
卫窈窈松了一口气。
起身,趿拉着绣鞋,还没迈步,船体又是一震,甚至还左右晃了两下。
卫窈窈一个踉跄,活生生的被甩到了地面。
她坐在地上,茫然四顾,什么情况!
第3章 挑衅
船体剧烈晃动,卫窈窈住在客舱第三层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撞击船底,船在巨浪中沉浮,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船了。
卫窈窈脸色煞白,心跳被那不断传来的“咚咚咚”声打乱,她扶着床柱从地上爬起来,刚站稳,一道凄厉的哭喊声彻底打破平静的夜晚。
船舱外,甲板上全是杂乱无序的脚步声,伴着喊叫呼和声传遍每个客舱。
“发生什么了?”
“阿娘你在哪里?阿娘我怕!”
“救命啊!”
“船要沉了吗?”
“快跑啊!”
“是水贼!”
“是水贼偷船了!”
“……”
卫窈窈摇摇晃晃,慌张地走到门口,颤着手推开舱门,见到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第三层是天号客舱,从常州到京城六十天路程,光住宿费最少也要二十两,寻常人家一年的进项也不过这个数了。
因此住在一层的都是有些家底的,平日出门俱是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模样。
而现在,铺满猩红地衣的长廊掉满了鞋袜杂物,老爷太太们满脸惊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出客舱,不顾仪态,没有体面地沿着长廊飞奔。
卫窈窈愣愣地看着远处一个只穿着里衣的女子一边哭着一边拽着个光着身体的小孩子从她面前跑过。
有一老者拄着拐杖,崴着脚,路过她门前,好心劝她:“姑娘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命吧!”
说完匆匆离去。
卫窈窈下意识地跟随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到甲板上,她这才看到他们口中的水贼!
江面突然冒出数百只小船,每只船上都有十数个身体健硕,蒙着面的壮汉,他们扛着攻城槌,举着火把,嚣张地围绕着船舶打转。
商船前方漕船上的漕军已架起弓箭,但水贼们动作太快,眨眼便甩起泛着寒光的飞钩,夺船厮杀,漕军节节败退。
乌鸣山哀怨声响彻山谷,漕军们的尸体漂浮在水面。
随着漕军在水贼的攻击下输得一败涂地,大家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常听人说乌鸣山凶险,原以为是老天爷的惩罚,现在看来,都是这些水寇贼子作乱。”卫窈窈身旁的男子绝望地喊道。
盛夏时节,卫窈窈不由得遍体生寒,闻着满江的血腥味,唇瓣微微哆嗦,胃里翻江倒海,她吸了吸鼻子,踮起脚尖,仰起脖子,却只看到一颗颗乌黑的头颅和一张张长得极其相似的惊恐的面孔。
红玉不见了!红玉去厨房还没有回来!
同时其他水贼也还未停止对商船的攻击,卫窈窈所在的商船,顷刻间,往右歪斜,眩晕感袭来,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整只船都在一点一点往下沉没。
甲板上的众人像是囚笼里待宰的羔羊,只有跳水游上岸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大家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往栏杆推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