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行到临苏来当县令的前几天,他一得知此人的来历,就派了人去此人的祖籍住了两年,等到那地无消息可打探了,才让人回来。
这些年张长行不断伸着手板跟他要钱,但还在这世道的规矩内,那些消息他一个都没用。
他还想多留些年头,也许要等到此人不择手段爬上去后,未成想这般快就用上了。
“大人不是不让我说?”张长行慌乱,常伯樊依旧神色不变。
苏谶已在旁边连连打量他们不休。
“你你你你,好一个常伯樊,你好啊,好生厉害啊……”张长行慌极反笑,大笑了起来,“本官还是小看了你,瞎了眼对你太仁慈了!”
“大人对我,何时谈过仁慈?”常伯樊毫不怯,“你们向来是你情我愿,只是如今大人有了更好的前景,亦卸磨杀驴,过河拆迁,伯樊拿您前情说事,这也是无奈。”
“好一个无奈!”张长行气极,咬牙切齿着手掌又浑向了常伯樊。
只见常伯樊不见躲,他伸手牢牢地握住了张长手的手臂之后,借力往前走了半步,逼近张长行的脸,与人近在咫尺。
张长行满脸狂怒,他则是神情冷漠,唯独一双腥红的眼睛透露出了他的疯狂:“张大人,别逼我把你父亲与弟媳通奸,你杀叔母亲弟之事大告天下!”
“人不是我杀的!”张长行惊恐万分。
苏谶在旁,不可思议张大眼,随即他长吁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尘埃落定。
这张长行如若不想得那欺上骗官之罪,落个前途尽无,今天但凡他们想做的,此人只能答应下来。
只是此事伯樊已知情,他日东窗事发,他也脱不了干系就是。
是以他今日把这事捅了出来,也是后患无穷,要如何收尾才是好?可按他女婿那尤如铁桶密不透风的行事作风,想来他是想好了后果了罢。
苏谶不由皱起眉头,当初还是他想少了,他以为常家无老,他女儿过去不用侍候父母,也能少些损耗,如今看来,常家这个泥沼还是太深了,女婿这个人……就像深渊,黑且不见底。
他可是女儿良配?与女婿的黑不见底相比,旁人对常家的算计此时在苏谶面前不禁弱了两分,他微眯着眼,仔细看着冷盯着张长行的女婿,脑中瞬时翻滚过无数念头。0
第153章
“旧事暂且不提,今日蔡氏谋害我夫妻之事,还请张大人给我一个公道。”张长行已见癫狂,常伯樊前行半步更是逼近张长行,他不像之前的疏冷克制,此时他气势大张,一身咄咄逼人,“张大人!”
公道?此人城府之深,简直无人能及。张长行此时恨不得生吃他的肉,嚼啃他的骨,可此时此刻,他拿常伯樊无法。
张长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内腥红未减丝毫反而更显浓烈,便连眼眸上也像是拦上了一张鲜血织成的网,“就算是我全了你的心意,那背后之人你岂能躲过?你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那就是常某的事了,”常伯樊笑笑,“张大人今日只要给常某张大人的回复就是。”
常伯樊这是要逼死他,张长行飞快转向苏谶。
苏谶抚须,面无表情,“老夫但听老夫女婿的主意。”
见苏谶这个老糊涂居然连拦都不拦,张长行嗤笑出声:“老状元,您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张大人此言错也,他便是不拾弓,你们也未曾打算绕过他。作恶的让受罪的善良,老老实实地受罪,这等奇事,请恕老夫难以认同。”苏谶就是怕女儿呆傻,女婿却过于深沉,但大是大非之前,他便是为女婿堵那迎面而来的刀口也不见得会退缩,更别论劝女婿去甘于受罪了,那有悖他为人之道。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迎难而上。
“你,你们……”张长行咬牙切齿,面容比此前更显狰狞。
“张大人还是给常某一个回复罢。”这厢,常伯樊轻声道。
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往上抬着看着张长行,那如黑石一般雕琢成的眼珠子定定地定在张长的脸上,没有丝毫感情,直把张长行看得内心恐惧,浑身颤抖不已。
这人——怕是说得出,也干得出,他不会收手的。
张长行长提了一口气,不甘被常伯樊就此要胁,尽最后的挣扎怒道:“你就是拿住了我又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你就是有苏状元替你撑腰,可我上峰、上峰的上峰,岂是苏氏一门能抵抗得了的?哪怕就是有护国公出面,可他还能护你如亲子不成!你不过是个落魄失势的小侯门之子,开*国的祖宗都在棺材里落了灰了,你还能如何?豆剖瓜分,土崩瓦解,世事历来如此,你负隅顽抗,挡得了一时,你挡得了一世?!你不过是把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拖下水罢了,今日你还有苏状元可仗,来日你仗谁?你以为你硬气!可这不过是让你妻儿子女跟着你死绝了罢了!”
张长行气势如虹,长声吼道,便是心中的那重重大怒也随之消散了一些,他畅声说罢,正要与常伯樊提出合谋之计,却见那冷盯着他的人忽地提起了一边嘴角。
常伯樊笑了。
张长行被他笑得一激灵,刚才的畅快瞬息不见,他看着眼睛冰冷,笑容却邪得让人打心底发寒的常家主,刹那之间哑口无声,就像嘴里刹时被强行灌入了一碗毒药般绝望。
常伯樊等了一阵,等到张长行还是不说话,他没有笑意地翘了翘嘴角,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又等了片刻,张长行还是未语,常伯樊肯定了一句,
复道:“我还以为张大人接下来还要教常某怎么做人。”
张长行此厢已不敢直视他,在常伯樊的话后,他疾速扭过头,眼睛投得了另一处的地上,身体颤粟不止。
常伯樊年岁不长,他尚还依稀记得他小时在母亲怀中闹别扭耍脾气的事情,但好像时间也过去得太久了,他都记不起这些年他有脾气的时候了。
举家业,走四方,其中的第一桩落在肩上,便是要人的命,他都不见得有什么动摇,但刚才的那一刻,他想着张长行要是再多说一句,便是麻烦一些,他也要让张长行如自己亲口所说,让此人的妻儿子女跟着他死绝。
他以为自己能忍受很多,如今看来,还是有一些他明显不想忍的事啊。
常伯樊想着,又翘了下嘴角,对此时头颅另挪他处,不敢看他的人说道:“张大人,可有决定了?”
他这话问得温温和和,但张长行此刻不知为何已不像之前那般尚存胆量与他周旋,没死的心这厢他彻底死了,只见他颓然一垂头,无力哀叹道:“说罢,你想如何?”
常伯樊收住了翘起的唇角,对他漠然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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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苑娘半夜等到了丈夫的回来。
常伯樊带着一身寒意回了飞琰院,一回来就静坐在苏苑娘日日处理公中,读书作画的书桌前,守夜的丫鬟端来茶水,被他挥退,过了片刻,只听合拢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在寂静的夜晚发出轻微的吱吖声。
这晚苏苑娘惟恐外面发什么事她不知晓,就是夜深丫鬟催她入睡,她也是合衣半靠在床头,随时都能起身。
她没等来什么消息,却是等到了丫鬟来说姑爷回来了。
她起床让通秋去厨房端点吃的来,就来了通秋所说的姑爷在的侧厢书房。
她伸出一手推开门,搭在肩上的毛披往下落,她收回手拢了拢,方才抬头往里看去。
她一抬头,看到了一双静如静夜的双眸,里面似是什么都没有,再细看看,又似什么都有。
苏苑娘看不懂这双眼睛,又觉着自己也看不懂这双眼睛的主人,她怔在原地,却见他快快站起了身,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不进来?外面风大。”看她推开门不进来,常伯樊忙过来揽着她的肩把她带进来,关上门带着她往桌前走:“是没睡吗?今日事忙,一时忘了让人回来知会你一声。”
苏苑娘没有出声,等他带她坐在长榻处双双落坐,她犹豫着伸出手,搭上他的手……
正准备着要靠上他,却发现刚搭上的手微凉,苏苑娘心下一滞,看了看他身上浅薄的丝绒衣。
是有些薄了。
她把身上的披风取下,盖到了他的腿上。
“为夫不冷。”常伯樊笑了,他眼里现出明显的笑意,嘴里温和道。
说是这般说,他说话间,揽过了苏苑娘靠着自己,又拉了拉披风,把披风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北方冷吗?”苏苑娘随着他的手势,自然而然靠向了他的肩,问道。
“听说冷。”常伯樊低头,看着火光中她细嫩洁白的脸容,轻声道:“苑娘也没回过是罢?”
“没有,”苏苑娘摇头,“哥哥生于京城,我是娘亲到了临苏后才生的。”
“但我听爹爹娘亲说过。”她又道,说着她偏过头,对上在她上面的那双眼,“我们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常伯樊双手抱紧了她,把她抱入了怀里,头抵着她温暖细长的颈项,“一定去。”
非去不可。
不去可能就晚了。
难道真要等到被人分瓜而亡的那天才悔不当初吗?
那不是他常伯樊。
事情再难,风险再大,他也必须要去为自己争这一场。
“好。”常伯樊想去,苏苑娘也想去。
她要见见她兄长。
兄长回不来,便只能她去京城了。
“苑娘也想去?”见她点头应好,不像往常般默不出声一言不发,常伯樊稍稍愣了一下。
“想,”有些话不能和常伯樊说,但有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苏苑娘对他有所隐瞒,可赤诚不减,未曾想过欺骗,“想见兄长见长嫂,想……”
她搭上了那只抱于她腹前的手,听着在她背后微微跳动的心跳声,顿了一下后接着道:“想问问我哥哥,可有法子带爹爹娘亲回去,若是三五年不行,十年可行?”
“你想让他们回去?”乍听之下,常伯樊震惊住了,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绕过头来看着她的脸不放。
“是呢,”相比他的失惊,苏苑娘却是淡定,“哥哥比我聪明。”
再聪明也得有那权势,京城苏家为了保全一门的荣华富贵,才让岳父远走的临苏。
汾州离京城遥远,就是有那快马赶路,马不停蹄走官道也要走二三十个日子,平民百姓单靠一己之力去往京城,这一年一半的日子就没了,苏家让她父亲走的这般遥远,就没想过让他回来,便是当亲戚走动,兴许都未有过此念头。
她父亲不仅是被君主流放了,他同时也被家族流放了,想回去,谈何容易?除非护国公府倒了,苏家没了。
可苏家若是没了,她父亲还是她父亲吗?到时候就是回去了,又有何用?
“苑娘,”常伯樊想了又想,刻意放平了口气,比平日更为柔声与她道:“你怎么想到这事上去了?”
这绝对不是岳父岳母的主意,那二位老人绝不会与他们女儿说出这等话来。
“哥哥比我聪明。”苏苑娘又道。
常伯樊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她顿了顿,方接道:“肯定会对爹爹娘亲好。”
肯定会比她对爹爹娘亲好,更能护住他们,让他们长命百岁。
且离开临苏多么好,没有常家这个无休无止的无底洞牵扯,她的父母也就不用为此损耗心神,又有兄嫂孙子在膝前能享养怡之福,安享天年,岂不美哉?
要让他们回去,想及种种好处,苏苑娘更为坚定了她这个想法。
未料,她说出来的话,听在常伯樊耳朵里却如稚子之言一般,想法是好的,事情却是做不到的。但这是他家苑娘一片孝心,常伯樊虽觉有些好笑,但更重视她对她父母的心意,便道:“苑娘也聪明,我会和你一道一起对爹娘好的。”
苏苑娘知晓他未听懂她的话,也兴不起争辩之心,便点点头,随意含糊了过去。
没有事,他不信不要紧,她帮哥哥把父母亲接回去,方才要紧。0
第154章
二日,苏夫人一大清早上了常府。
女儿嫁进常府不得一年就接二连三出事,饶是她先前想得明白,定好了主章,这下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苏苑娘一大早得仆人报,道她娘亲来了。正在梳妆的她当下惊喜地站了起来,站起方后知后觉,嘴中自言自语道:“娘亲是担心我来了。”
说罢,她转过头。
靠窗的一角,常伯樊披着晨袍半倚在椅子上,手支着小八仙桌在看帐本。
这帐本是南和一早从书院拿过来的,他今早不去书院,今日约着掌柜们傍晚来回禀东家。
娘子梳妆,他便以批帐为陪。
这厢她看过来,常伯樊对着帐册中的一个疑点沉思,他眼睛不得空,心里却是知道她看过来,便道:“那你先去见娘亲,我稍后就来。”
苏苑娘走近他,“可一起用早膳?”
“我今日一日都在家中。”常伯樊抬头,看向娇妻。
别说早膳,午膳、晚膳都在家中。
他这般一说,苏苑娘便顿住了,心下兴起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她还想他若是如往常一般的忙,她今天还能留下娘亲,与好不容易来看她一趟的娘亲好生呆一会儿。
“好。”遗憾归遗憾,不过甚少,苏苑娘点头便往门边走,与她梳妆的通秋忙喊住她,苏苑娘回头一看才知晓自己头只梳到一半,忙走了回去。
常伯樊淡笑摇首一记,低头继看帐本,看的比之前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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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夫人见到苏苑娘便是好一顿问话,句句不离常伯樊,不是问道他昨日是何时回的,便问他跟苏苑娘说了何话,问她可知蔡氏结果如何。
“不知。”
“不晓。”
除了知晓常伯樊是何时回的之外,苏苑娘答的皆糊涂,末了回母亲道:“我尚来不及仔细问,等晚上我就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