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洁索性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开始弹唱。
第一首是她自己想唱的,陈粒的《历历万乡》。
开嗓时,她有意瞥了眼打赏榜单,“赵四”的名字依旧在榜一。
不知是否在线。
关洁看到“赵四”依旧在怀疑,这人到底是谁。
按照平常,榜一多少会向主播提点要求。上一个榜一就一直想跟她私底下见面,说一起吃个饭。
关洁不爱这一套,等直播结束,把她得的那份全退了回去。
其他人的打赏也没收,她觉得她受之有愧。
唯独“赵四”的,她还没来得及退。
她以为他会主动找她,却不想半个月过去,也没见他跟她说几句话。
自那次以后,他的头像一直没换过。
评论区清一色的好评,大多都在夸,偶尔有几个冷嘲热讽的,关洁一眼扫过去,也没在意。
她直播话不多,大多时候都在弹唱,偶尔停下来回几个问题。
这次评论区大多数都在刷那个爆火视频的事,说是看到那个网友发的视频才找过来的,还问关洁是不是一直在那酒吧驻唱,也有人问酒吧地址。
关洁唱完,想了想酒吧现状,最终说了DEMON的名字和地址。
原谅她有私心。
直播到一半,“赵四”突然进了直播间。上次“赵四”的出现就引起了轰动,这次自然也是。
不过这次没打赏,也没发言。
关洁在“赵四”进直播间那刻,心里莫名漏跳一拍。
她竭力冷静,冷静到心口波澜不惊。
有粉丝想听《不要怕》,关洁之前去大凉山待过几个月,听得懂部分彝语,还同当地歌手学过这首歌。
这首歌对她来说,还是有挺有意义。
关洁清了清嗓子,主动说自己彝语不太好,唱得不好不要怪罪。
屏幕上被清一色的“没关系”刷屏。
关洁这才翻出《不要怕》的曲子,开始弹唱。
唱第一句时由于调子起太高,关洁又停了下来,重新开始弹。
—风起了,雨下了
—荞叶落了,树叶算了
……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严寒或是酷暑
—不要怕……
—无论伤痛或者苦难
—不要怕……
不要怕的彝语翻译是Ap jie lop,关洁在凉山那几个月,朋友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那是18年初,祝政进去的第25天,她跑重庆告别唐晚后,在重庆街头行尸走肉地转了好几圈,最终在广告牌上瞧见大凉山,她想也没想,直接买火车票去了成都。
又从成都坐六个小时大巴车到大凉山西昌市,到西昌后,又坐六个小时到布拖县。
布拖县县辖两三个镇,二十几个乡,常驻人口起也只十几万人,县城偏远,地势不算平,经济也不发达。
关洁过去那天,朋友开着摩托车接她。地势险恶,路途遥远,关洁坐到一半,直接蹲地呕吐。
朋友很不好意思。
关洁吐完,胸口舒服多了,再加上后半段路程,朋友开得很慢,她情况好很多。
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低谷,她即便到了布拖也整日整日窝在房间不出来。
朋友看不过去,强行拉她出去走走。
他带她去了乐安湿地,那是全省第二大高原湿地,面积仅次于若尔盖高原湿地,随处可见黑鹳、苍鹭等珍稀鸟类。
黑鹳红嘴红脚,嘴长且粗壮,背部全黑。成片黑鹳在湿地啄食,偶尔一两只飞起来,掀起翅膀,宛如一幅图,漂亮美好。
远处是望不到尽头的山,天空云层很低,压下来,与地面形成一条线。
关洁瞥见一幕,内心深处压着的大石头忽然被碾碎,成了粉末,随风而逝。
朋友是民谣歌手,唱的多是彝语歌,跟她一样,都是小众派。
有几年经常在外面流浪,睡过马路、躺过火车站,也沿街卖唱过。
关洁也跟着他流浪过几天。
在布拖街头,在无人认识的广场,在深山老林。
她身上除了一把祝政送的吉他,再无任何外物。
那年,她割裂一切与祝政相关的人、事,隔绝所有声音,只为找到一个能有灵魂安放的地方。
后来才发现,灵魂无法安放,她也未能免俗。
第16章 你拿什么赔她呢?
直播结束, 祝政退出页面,搁下手机,人瘫坐在深棕皮质沙发椅里, 情绪浓稠地点了根烟。
烟雾缭缭而上,书房寂静无声。
书房没开灯,只书桌角有盏阅读灯, 明黄色的光打在桌面,并不刺眼。
抽了几口烟, 祝政掐断烟头, 站起身, 索然无趣地走出书房。
他向来不怎么喜欢玩手机, 看什么微博、知乎、直播。
这两次直播, 他倒是坚持到了最后,尽管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
评论区说得对, 她确实生了一副好嗓子,无论唱歌还是其他用处, 只要从她嘴里钻出来的声音都动听。
—
晚八点,祝政刚洗漱完, 正准备去睡觉就被陈川一通电话打搅。
电话里, 陈川火急火燎道:“哥,听陈院长说, 赵老师下午不小心拿剪刀伤了手腕,现在人在医院抢救。”
“医院那边也还没出结果, 恐怕有点严重。”
祝政喉咙一紧,脑子转了一圈,很快做出反应,“订张最早的机票回北京。”
说完, 又交代一句:“你留在上海,我一个人回京。”
陈川对于这决定有些迟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结果犹豫几秒,还是没说出口。
订的是晚九点五十五的航班,祝政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只匆匆换了套衣服便往机场赶。
一路上,陈川狠踩油门,跟开飞车似的,连闯好几个红灯,生怕赶不上航班。
祝政一直沉默不语地坐在副驾驶,即便面上情绪看着没什么起伏,可气氛烘托下,多少能看出几分他表皮底下的紧张。
要说祝政内心最柔软、最不能触碰的地方,一定不是周瑶,而是赵娴——
那个生他、爱他,却被祝父强行送进精神病院的母亲。
赶到机场,时间还剩不少。
见赶得上航班,陈川这一晚上的紧张、担忧缓解不少。
祝政站在机场大厅打电话,打了好几个都没通。
打最后一通,陈川已经取好登机牌。
将所有证件递给祝政,陈川边嘱咐祝政注意安全边祝福他一路顺利。
电话依旧没通。
祝政没再打,摁断通话,接过登机牌、证件,转身,大步流星往检票口走。
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祝政扭头情绪深沉地瞧了眼陈川。
陈川察觉到祝政有话要说,立马快步跟了上去。
祝政见人走近,滚了滚喉结,声调平缓交代:“我不在,她要有事,你看着帮衬一把。”
这个她自然是指关洁。
陈川听懂祝政话里的意思,郑重其事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九点五十五分,航班准时起飞。
祝政窝在座椅里,歪头静静看向窗口,窗外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分辨不清任何方向。
他好像又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无论他选哪条路走,都将失去另一条路的风景,失去选择、后悔的机会。
一如17年末,他在天津得知柯珍去世时的场景。
也是这般无措、慌乱。
他深知是自己害死了柯珍,却又无法指认杀手。
他那时也深陷两难,祝父去世,家产纠纷成了祝家上下难题。
他一面要应对二叔陷害,防止祖业败在二叔手里,一面还要处理潘家伟给他丢的那堆烂摊子。
稍不注意就会面临不可挽回、甚至牢狱之灾的地步。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跟潘家伟这庄生意会害得柯珍落得如此下场。
柯珍葬礼前一天,他赶回京,跑殡仪馆门口偷偷望了几眼,没脸进去。
后来得知车祸真相,祝政装着满腔怒火找到潘家伟对峙。
见潘家伟毫无悔改,祝政这才气血上头,开车撞残潘家伟一条腿。
事发地点监控好几个,祝政也没想逃。
警察找上门那刻,他心底的罪恶感、愧疚感忽然有了安放处。
到现在,他都承认他是自愿的。
自愿坐牢,自愿忍受牢里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自愿这一辈子都做一个有罪的人。
——
凌晨十二点,飞机抵达大兴机场。人群窸窸窣窣离散,祝政也跟着下机。
出了国内到达,祝政站在路口,招手打了辆出租直奔医院。
一到北京,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压迫感将他严严实实包裹,压得他喘不过气。
车窗未关严实,风呼哧呼哧往里钻,祝政冻得浑身僵硬,嘴唇都泛白。
等到医院,已是四十多分钟后了。
赵娴还在抢救中,ICU的灯一直亮着,祝政裹着深灰色棉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
期间有护士跑来跑去,时不时往他身上瞥一眼,许是他面容太过阴沉,来来往往不少人,硬是没有一个敢上前搭话。
等到凌晨五点半,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祝政偏头,动作迟缓地看向手术室。
坐了整整一夜,腿脚早坐麻了,祝政缓了好几分钟才站起身。
只见手术室的门打开,几个医生陆陆续续走出来。
见到祝政,为首的医生走到他面前,笑着祝福:“手术很成功,病人还在昏迷中,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祝政这才掀了下眼皮,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麻烦了。”
等赵娴送到vip病房,祝政进去待了大半个小时。
病房一大股消毒水的味道,祝政待不惯,拿了床头的烟盒、打火机,转身走了出去。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祝政蹲在地上,颤颤巍巍点了根烟抽。
他还没从这场生死里走出来。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结束了。
赵娴伤口割得很深,即便包上纱布,鲜红的血也从里透了出来,要不是抢救及时,恐怕救不回来。
祝政不愿去想,一把剪线头的小剪刀是如何划那么深的,也不愿想划出的伤口有多难看、有多痛。
陈院长早上来了一趟,满含歉意的交代了几句赵娴最近的状态。
说她最近病情又严重了,还说半个月前有人找过赵娴,那人同她聊了半个多小时,聊天内容院长不清楚,只知道聊完,赵娴存了死意。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两三次,这次最严重。
祝政无法形容他听到这些话时,心情是怎样的痛苦、挣扎。
等院长离开,他瘫坐在座椅,抱头痛哭,难受到不能自已。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如今的祝政,大抵就是处在这样的境遇。
他曾拥有很多人羡慕、向往的财力、权力、地位,身旁还有一群呼之而来、挥之而去的狐朋狗友。
如今,他所拥有的,寥寥无几。
想来,他也不过是个非常普通、平凡的人,没有通天本领起死回天,也没能力停止悲剧上演。
—
还好,赵娴第二天醒过来了。
醒来精神状态还不错,没往常那么糊涂,还一眼认出祝政。
她坐在床上,伸手摸了摸祝政削瘦的脸庞,满脸怜惜关心:“小四怎么这么瘦了?妈妈看着好心疼啊。”
“你爸又没回家是吧,家里阿姨煮的饭菜是不是不合胃口?怎么这么瘦了呢。”
“小四啊,让你爸接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待在这里,这里太可怕了。你看我好着呢,哪里有病呢。”
“回家妈妈给你做饭,妈妈新学了几道菜,到时候你尝尝,叫上嘉遇、津南一块儿。”
“对了,柯珍人还在吧。小四你可千万不要跟柯珍生气。她母亲去世,她一直怪你,你也别太在意。她妈的事,是我跟你爸的事,跟你和她都没关系。你别去欺负她。”
“小四,除了爸爸,妈妈最爱你了,你一定要救妈妈出去啊。”
祝政恍惚两秒,忽然意识到赵娴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她刚进精神病院的时候。
那时候她精神还算正常,没现在这么严重,身上还存着几分理智、优雅,没有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出身名门,平日教养极好。没发病的日子,说话总是很温柔。
即便发现祝父出轨,她那时也是很能忍,从不在孩子露情绪。
唯一一次发脾气还是祝父要搬出去跟别的女人住。
祝政与柯珍关系恶劣,一是心疼赵娴,故意疏远柯珍,二怕赵娴一个人难受。
他跟柯珍针锋相对十多年,倒是没见过柯珍朝赵娴恶言相向,甚至很少在她面前出现,怕惹她难过。
连续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祝政困得睁不开眼。
等赵娴情绪稳定点了,祝政又去跟赵娴心理医生交流了两个小时,最终决定把赵娴接回家照顾。
祝政没告诉赵娴祝父已经去世两年的消息,怕她承受不住。
也没说柯珍出车祸去世,他坐了两年牢。
之前的老宅还留着,祝政将赵娴接回老宅,又挑了几个信得过的人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她。
赵娴回到老宅,第一件事就是找祝父,祝政哄她祝父在外出差,半年才回来一趟,赵娴发了几句牢骚,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没再问祝父的行踪。
安抚好赵娴,祝政精力不济,撑不太住,自己找了个空隙躺下床休息。
醒来已是傍晚,屋里灰蒙蒙的,人也陷入浑浑噩噩中。
祝政晕了几分钟,坐起身,打开灯,拿过床头的手机瞥了眼时间。
晚八点十二分。
手机里有几个未来来电。
祝政犹豫片刻,解锁手机,翻出通信记录里的未接来电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