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布迦蓝就不爱听了,问道:“我的什么言行举止?”
皇太极又被噎住,她平时在谁面前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从不肯吃亏,呛得代善与多铎都快吐血。在他看来,她与人打架的可能,比传风言风语的可能性大多了。
偏偏范文程还赞美她,说她知书达理,又礼数周到。皇太极连着斜了她好几眼,她针对的恰好都是他看不顺眼之人,算她还清楚究竟是谁的福晋,没有乱来一气,令他满意了不少。
而且她先前说的那句李自成在反大明,豪格却不关心这些,眼睛只看得见这些男女那档子事,这句话直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皇太极遗憾不已,自己的儿子太少,只有豪格成了年,除了一起长大的堂兄济尔哈朗可以相信,也只有重用豪格,久而久之,导致他的也野心越来越大。
可他还有几个小儿子,他们现在年纪还小,看不出究竟谁聪明厉害。豪格就像当年的代善一样,有他在前,包括自己在内,其他努尔哈赤的小儿子们,就算再厉害,也难出头。
皇太极只要一想起,当年吃亏的事情就历历在目,如果他的野心继续膨胀下去,以后他的小儿子们哪里还有出路。
再说布迦蓝又没有儿子,手上不过这么点牛录,她也是好玩拿去种地,他都容忍不下。若是他以后要分给小儿子们牛录,那豪格还不得把他们全部杀掉。
思及此,皇太极对豪格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布迦蓝见皇太极沉思着没说话,还愉快地火上浇油,“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就因为他豪格没出息,所以见不得女人有出息。大汗也明知道豪格为什么闹起来,他不过看中了那几百个牛录而已。
那些本来就是死囚,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心生妄念,想着欺负我是女人,随便安个罪名到我头上,想着抢了去,可惜他又没有本事,他要不是大汗你的儿子,他就是做奴才,白给我都不会要。”
皇太极靠在炕上,想着以后要走入努尔哈赤的老路,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半晌都没有说话。
布迦蓝看着皇太极的落寞,继续落井下石,说道:“现在不团结起来对外,反而窝里反,真是令人失望啊!今天我可没有惹事,好好的坐在那里,可惜我不是他的福晋,不然就被他直接一刀杀了。
汉人还有句话,叫子不教父之过,他的这种恶行,都得被怪罪在大汗身上,是大汗没有教好儿子。以后被载入史册,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任谁看了都会骂几句。”
皇太极震惊地抬起头,他知道布迦蓝故意在说豪格的坏话,可她句句话属实,半点都没有冤枉豪格。
范文程经常让他读史,以前朝代的史书上,君主的功过记载得清清楚楚。
大清建立之后,他的事情不是家丑,而是国丑。虽说不一定要学汉人那一套,可不管在什么朝代,豪格的这种行为,都会被人唾弃。怪不得布迦蓝在大殿上问他,是不是要这么多人看着。
皇太极脑仁一跳跳地疼,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无力地道:“你回去吧,我想好好歇一阵。”
布迦蓝快活得很,当即起身走了出去。苏茉儿不停在屋门口张望,见她回宫终于松了口气,迎上前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福晋,大汗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为难我做什么?”布迦蓝大步走进屋,问道:“其他人可有吃好,今晚除夕,一定要吃饱穿暖。你再给他们每人包个红包,一年辛苦下来,总得有点盼头。”
苏茉儿伺候着她脱掉风帽,笑着道:“是,奴才先前领了你的吩咐,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奴才这就给她们送去。等下奴才回来给福晋包饽饽,等着子时再煮了吃,也热闹热闹。”
饽饽就是饺子,布迦蓝晚上在大殿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下,也想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她笑着道:“那你快些去,回来多包几样,酸菜馅的要多包些,吃起来最爽口。”
苏茉儿忙去拿了荷包出去,不大一会回了屋,神色古怪,上前低声道:“福晋,十四贝勒在阁楼上等你。”
布迦蓝想了一阵才弄明白,十四贝勒指的是多尔衮。
他疯了?
不在家里过年,大年三十还偷偷溜进来,真是色胆包天。
先前才揍了人,现在多尔衮又打包送上门来给她加餐,再想想鬼哭狼嚎的豪格,这么一对比,就觉着更爽了。
布迦蓝微笑起来,起身披上风帽往外走,说道:“你继续包饽饽,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饿了正好吃。”
走上阁楼,多尔衮从围廊暗处闪身出来,目光沉沉,痴痴望着她,哑声道:“嫂嫂,我等你好久了。”
第二十七章 ·
新年过后, 天气一天天转暖,田间地头终于冒出了嫩芽。几场春雨之后,嫩芽就变成了花红柳绿, 春意盎然,一扫冬季灰蒙蒙的颓废之气, 只看上去就令人心旷神怡。
天刚蒙蒙亮, 布迦蓝就已经起床, 已经来回爬了好几趟阁楼。现在阁楼总算有了正式的名字,叫凤凰楼。
皇太极在四月正式称帝,定国号为大清, 改女真为满洲,表明他统一女真各部落的野心。
虽然不那么喜欢多尔衮几兄弟与代善,还是捏着鼻子给他们封了亲王,长子豪格也封为肃亲王。
后宫的格局也早已定下来,中宫现在改名叫清明平安宫,大福晋现在改叫国君福晋。
其他依次排下来就是:海兰珠为和谐有礼宫大福晋,娜木钟为根本仁爱宫大福晋,巴特玛为欢乐宫侧福晋,以及布迦蓝为有福宫侧福晋。(注1)
蒙古各部与原女真其他部落一齐来贺, 盛京热闹非凡。
站在围栏处远眺,远处的天际边, 太阳露出了一道细线,周围的云都变得像大块的煎蛋黄。
布迦蓝呼吸着清新微带凉意的空气,舒展着身子,待呼吸平稳, 身上没有再流汗,煎蛋黄跃出了云层, 阳光倾泻。
她最为享受每天清晨沐浴着阳光的时刻,微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才下楼回宫。
一进屋,就闻到了浓烈的花香气息,案几上堆满了开得鲜艳的玫瑰。苏茉儿正拿着剪子忙着修剪,四格格五格格爱美,兴高采烈拿着剪下来的花朵往头上戴。
“福晋回来了,热水已经放好,奴才进去伺候你洗簌。”苏茉儿见到布迦蓝进屋,忙放下剪刀请安,四格格五格格也跟着请安叫额涅。
布迦蓝上前,摸了摸两个格格的小脸,好奇问道:“这些花哪来的?”
苏茉儿笑道:“盛京附近的新民百姓擅长种植玫瑰,每次庆典都会进贡,这是今年最早开放的一批,送到了宫里,奴才就去拿了一些回来。”(注2)
布迦蓝哦了声,看到许多掉下来的花瓣,说道:“这些花瓣收拾一下,正好放在热水中去泡澡。”
苏茉儿眼睛一亮,手脚麻利收拾起来,说道:“花香得很,拿来泡澡后,比熏香还管用。”
布迦蓝失笑,哪有那么夸张,她就是简单想洗个花瓣浴而已,正准备离开去洗漱,五格格顿时急了。
她干脆揪着四格格,不停用小手指戳着她,催促道:“你说呀,快说呀。”
四格格捉住妹妹的手,眼神期盼看着布迦蓝,期期艾艾地道:“额涅,妹妹说想要出城去骑马。”
五格格听了,小嘴长得滚圆,难以置信四格格供出了她,不过还是点着小脑袋,说道:“额涅,我与姐姐都想去骑马。”
前些日子暖和的时候,布迦蓝带着几个格格出去玩过一次。她们还只能勉强由人扶着坐在马背上,不过好不容易出去撒一次欢,玩得欢快得很,回来就经常惦记着再出去。
布迦蓝想着今天也没什么事情,笑着道:“好,你们先去写几张大字功课,等我用完饭之后就带你们出城。”
四格格五格格早上吃饭早,布迦蓝习惯性在锻炼之后洗漱完再吃饭,就比她们晚一些。
姐妹俩见布迦蓝答应了,乐得欢呼一声,福身之后,携手叽叽喳喳跑了出去。
布迦蓝接过苏茉儿弄在篮子里的玫瑰花瓣,说道:“我自己去洗漱,你去问问国君福晋,二格格三格格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苏茉儿应是,布迦蓝拿着花瓣放进木桶,也不管是大清早,痛快地洗了个花瓣澡出来,苏茉儿也回来了。
她伺候着布迦蓝绞干头发,说道:“福晋,大福晋说今天两个格格就不跟着一起去了,大妃快要回科尔沁,她们要留在宫里陪大妃。”
国君福晋的两个格格,本来年后跟着四格格五格格一起读书,年后庆典实在是太多,统共也没有读几天书。
加上国君福晋的母亲,布迦蓝的祖母科尔沁大妃前来朝贺,为了陪她,她们姐妹连骑射都没开始练习。
说起科尔沁大妃,布迦蓝就郁闷得想哐当撞大墙。
她原本是布迦蓝的祖母,祖父去世之后,被过继给了布迦蓝的兄弟做妻子。混乱得布迦蓝不知道该叫她弟媳还是祖母。
虽说不是再嫁给亲生孙子,布迦蓝觉得自己的容忍度已经够高,这种事情也还是超出她的想象。
布迦蓝只见过大妃一次,怕自己抓狂揍人,以后就避免着没再见她。
绞干头发,宫女端上来早点,地里野菜长了出来,布迦蓝让用婆婆丁切碎煎了饼,配上牛奶,再加上水煮蛋,吃起来清爽又可口。
她刚吃到一半,宫女进来禀报道:“福晋,大妃来了。”
布迦蓝顿住,国君福晋与大妃知道她要出城,这个时候还前来有福宫,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放下野菜饼,起身迎到门口。
大妃只由国君福晋陪着走了过来,身上穿着蒙古常袍,挂着一大堆绿松石饰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上了年纪,跟寻常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眼角布满皱纹,面容严肃,平时不大说话,看上去不易亲近。
但是说话的时候,又慈祥和蔼,语气温和,总是关心小辈身体好不好,冷不冷,有没有吃好穿好。
大妃看到布迦蓝,脸上带着笑意朝她招手,说道:“布木布泰,进屋去吧,不用这么客气在外等。”
国君福晋打量着布迦蓝,笑着道:“额涅,你别管她,难得她懂规矩,也就是你来,她才会到外面迎一迎。”
布迦蓝主要是想着等下还要出城,如果她不出去迎接,国君福晋又要数落她,耽误功夫。
几人走进屋,大妃看着花瓶里盛放的玫瑰,赞道:“真好看,真香。”
国君福晋扶着她在炕上坐下,笑道:“额涅若是喜欢,等下我也让人去拿些来,今天种花的奴才送了很多进宫。”
大妃点头道了声好,见到炕桌上的碗盘,愣了下关心地道:“你这么晚还没有用饭啊,你先吃吧,吃完我们再说话。”
布迦蓝一口吞下野菜饼,说道:“我早上一般用得稍微晚些,这是野菜饼,比饽饽好吃,你们尝尝看。”
平时后宫的早饭,不是饽饽就是各种粥与酸汤子,野菜这些东西都是穷人奴才吃。
国君福晋与大妃看到后觉着新奇,拿筷子夹了一个尝了,点头赞道:“不错,以后也让他们做一些来吃。”
大妃微微怅然,说道:“以前缺粮食的时候也吃过,后来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就没有再出碰,现在吃着真是香。还有草原上的沙葱,那个气味才浓烈,拿来做饼与饽饽,都香得很。”
国君福晋从没有吃过苦,自小饭桌上,不是各种牛羊肉,就是精细的饽饽,笑着道:“布木布泰这是吃多了好东西,现在口味变得清淡了,不过还是忘不了蒙古的饭食,膳房里从没有见她要粥,天天都只吃些牛乳鸡蛋。”
布迦蓝是为了恢复身体,粥这种东西不顶饿,也没什么好处。
她见两人扯东扯西,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去,还不说正事,心里着急,几口喝完牛奶,吃完白煮蛋的蛋白,干脆直接道:“等下我要带四格格五格格出去骑马,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国君福晋看了大妃一眼,然后说道:“我们不去,以前骑多了马,也没什么好玩之处。布木布泰,额涅有话要跟你说。”
大妃神色黯淡下来,透着莫名的悲凉,缓缓说道:“布木布泰,这些时候我听琪琪格说了你很多事情,我很佩服你。”
布迦蓝愣住,一时不明白大妃说这话的意思,她不由得听得极为认真。
大妃停顿了片刻,深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你这样就很好,能做自己的主。我跟琪琪格说,让她以后不要管着你,女人就该像你这样,我们蒙古祖上,也有很厉害的女人。”
“可是我不行,我没有能力,没有本事,男人决定的事情也反抗不了,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琪琪格也一样,她跟我相比,只稍微幸运一点,幸运在皇帝还好好活着,没有被转嫁给别人。布木布泰,你自己读书识字,本事厉害,能在前朝去做事,我与琪琪格都不能与你相比。
科尔沁归顺了大清,你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以后,以后若有机会,能为科尔沁着想,就为科尔沁着想,不能也不要勉强。不过,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拜托你,求你答应我。”
布迦蓝听到求字,见大妃的神色也变得郑重无比,谨慎地道:“我能做到的就帮,如果帮不了,也没有办法。”
大妃深吸一口气,说道:“听说你懂汉人的书,以前有汉人到草原上来做买卖,我也见过几个汉人,他们虽然不敢当面鄙视,那小心翼翼的眼神,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我差人去问过,那几个汉人都说,我们就跟那些猫狗畜生一样,乱婚配嫁娶。像是我这般,丈夫死后,就该被后辈子孙奉养孝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不是要被转送给他们做妻子。
其实我也觉着不对,不管是儿子辈,还是孙子辈,最后变成自己的夫君,我都不愿意。我也不喜欢蒙古的这种风俗,明明我自己可以活得很好,不想再嫁给谁。
我没有读过书,只是想到了这些,却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布木布泰,你读过书,能言善辩,以后你在前朝,定制礼法规矩时,能不能建议皇上禁止这些嫁娶?我这辈子就算了,只想着我的女儿子孙后代,都不用再被人当成畜生一样看待。”
布迦蓝听得酸涩不已,她也是大妃的孙女,蒙古满洲都有这个习俗,她们都面对着相同的命运。
就像努尔哈赤曾想把阿巴亥转交给代善一样,如果这个规矩不改,皇太极以后去世,把她们交给继任者,那她才会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