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也许在半年前的那个秋天,她就已经死了。
“爹,女儿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她将头深深垂下,湿了衣襟。
端木夫人见此,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玑薇,你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做人、平安幸福,从今往后就让我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吧,娘一定好好弥补……”
“够了,你虽然是我娘,但我还是不会原谅你。”端木玑薇打断她的话,还转过头定定的看着端木夫人,“弥补?不重要了。”
她突然诡异的笑了,一字一句的说道:“或许把你独自留在这冰冷的世上,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吧。”
说罢,她起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
端木玑薇要去的地方是死牢,她是直接穿着为父亲服丧的孝服去的,憔悴的脸,素淡的妆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不属于阳间的女鬼。
而这时,忆萧正颓坐在晦暗的牢房里,双手抱头,双目无神的看着铺散着稻草的地面发愣。
正在等待如何处置的他,甚至不知道高悬于头上即将落下来的刀有多锋利,即将迎接他的究竟又是什么。
他只隐约知道,他是漠北建国以来第一个敢拥兵谋反的人,不管是他的太子妃怂恿他干的,还是她被绑上大殿时突然翻脸满嘴胡说硬扣在他头上的,任哪一条罪名都无可饶恕,等着他的黑暗势必将无边无际。
下狱的这短短两三天,他似乎清醒了,却又似乎更糊涂了。他想不通,他不惜一切的代价、付出全部的真心去爱的女人,为何居然是一条处心积虑想咬死他的枕边毒蛇?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反复思考着究竟是哪儿出错了,烦躁,颓丧,挫败,却毫无头绪。
这时,牢门发出吱呀声,一束微弱的光亮闯入这片晦暗,照亮了忆萧苍白的脸。
很快他就看清来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将他从内到外彻底摧毁的端木玑薇。
居然敢来?!
忆萧见端木玑薇的脸上没有一点妻子该有的焦急、悲伤或者惦念,哪怕连一点愧悔都没有,他再也忍不住了,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目,大声怒问:“玑薇!我一直这么爱你,相信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明明就是你主谋的这一切,而你明明已经被父王宽赦了,为什么还要把罪全往我身上推,不仅全推给我,还编好些个没有的罪往我身上压!”
面对他的歇斯底里,端木玑薇直接笑了几声,还摇了摇头:“我原先还觉得,这半年也经历了不少事儿,你会成长一点,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还是像个受欺负了就哭着鼻子发脾气的小男孩……”
她一边走向他一边轻蔑的讥笑:“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你!”忆萧站起身想要冲过来,但被厚重的锁链捆住。
端木玑薇突而轻叹了一声,侧颜道,“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爱上你的,一点也不可能,我的夫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即使他已经死了,也永远活在我端木玑薇心里……”
她的表情很温柔,很幸福,可突然又变了脸,恶狠狠的嫌弃道:“而你即使躺在我的身边,也只像个同床共枕的陌生人。”
忆萧虽也知道端木玑薇一直不太欣赏自己,可亲耳听见这些冰冷伤人的话从她嘴里一字一句讲出来,还是像被刀子直插进心脏,他怒吼道:“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嫁我!你完全可以拒绝我,我又岂会强迫你?你费尽心思狠狠戳伤的,不过是一颗深爱你的心!”
“忆萧,我今天来,就是让你明明白白的上路。”
端木玑薇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一口气讲述完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直到讲了她心爱男人时才有一点雀跃感,但从她的夫郎受尽酷刑死后还被烧成灰丢在屠宰场,她就快出生的孩子被残忍堕掉浑身紫黑后,她的神情就越发狰狞。
这情绪里饱含了她的痛她的恨,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的绝望。她承认他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她设的局,引着他勾着他一步步往里走,她要报复尉迟傲天和闻人心冉,尤其是闻人心冉,她的男人孩子不能白死。
然而令她万分痛苦的是,她进行报复的同时居然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杀红了眼的忆萧居然在战场上对准了岳父乱箭齐发。
扪心自问,端木玑薇始终觉得,与其说是忆萧这个无能的太子,还不如说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但直到此时此刻,对于为了报复而做出的所有事情,她并不感到后悔,更不会为忆萧掉一滴眼泪。
她的泪水在半年前眼睁睁看着兰逵启被火化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听完这些,忆萧双目空洞洞的仿佛失了神,整个人蔫了似的瘫在地上。
他突然想他的母后了,母后活着时不止一次说过端木玑薇不爱他,是条毒蛇,娶不得,他听了还很不高兴,现在想来还是母后看得通透。
如果母后还在,一定会庇护他,是不会由着人来如此算计他的。
端木玑薇看着傻掉的忆萧冷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根本就不爱你,一天都没爱过,就连嫁给你,也是被你母后逼的,是她先将事做绝,把我推上了绝路,不让我活。我所有最爱的人都被你的父王母后以及你杀死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死,我要为我男人、我孩子和我父亲报仇!”
忆萧绝望的含泪问道:“难道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连一丝真心都没有过?即使你不爱我,也该顾虑我们的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的母亲?”
端木玑薇听了突然仰头笑了:“孩子?我哪来的孩子?哈哈哈哈,孩子……”
她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再次看向他时,眼睛红了,表情狰狞扭曲:“怀孕,那是我骗你的,那个被你母后和我母亲一起杀死的孩子,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兰郎死后我就没打算活,天天都在喝避子汤,怎么可能会再有孩子?和你同床共枕的只是一具为了报仇而活的行尸走肉罢了!我没用啊,弄不死尉迟傲天,可是如今能把你这个无能的太子弄死,也算报仇了,至少向闻人心冉报仇了!”
忆萧听罢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男人的尊严早被这个坏女人践踏得支离破碎了,囚袍下攥紧的双拳也早就捏得咯咯作响。
他一气之下举起手上的镣铐就朝端木玑薇砸去,尖锐的一角狠狠砸在了她的头上,在他用尽全力使出的力道下,笨重的铁料和皮肤接触的那瞬间迸溅出了血花,与此同时端木玑薇的右额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鲜红的血流下来,糊住了她的右眼,事发太突然,端木玑薇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伤口,一个踉跄身子倾向左倒去,站立不稳跌在了地上。
她跌倒的同时,身上有什么物件也随着她的跌倒摔飞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忆萧脚下。
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布虎。
当她意识到那物件是布虎时,顾不上捂伤口忙伸出双手努力想抓住布虎,却在她即将够到布虎时,它被忆萧一脚踩住了,一同被踩的还有她的手。
端木玑薇顾不上手上的疼,拼尽全力想把布虎从忆萧脚下夺回来,忆萧却疯了似的踩向布虎。
“忆萧,你疯了吗!不要,快走开,走开!”端木玑薇急了,刚才还平静无波澜的神情瞬间变成了一种疯狂、极端的焦急,仿佛这只布虎比她的命都重要。
她的喊声凄凉而尖利,直到最后变成了哀求。
这只布虎却还是被忆萧狠狠踩在脚下踩踏,他一边猛踩一边吼道:“我踩死你这阴魂不散的西兴莽子,你有什么好!我踩死你,我踩死你,踩死你!”
连踩了几十脚,他才累了,颓坐在一边,端木玑薇立刻挣扎着整个人扑过去拿早已被踩烂的布虎,不顾它上面全是泥,紧紧把它搂在怀里。
她已经很少流泪了,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是在这件兰郎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被毁掉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眼泪。
“你这个坏女人,你会遭报应的!”忆萧越说越不解气,又走到她身后继续砸头,一下,两下……
满头的血从上而下淌下,连同她的生命一起慢慢流失。
该结束了,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眼前金星乱冒了一阵后,她反而前所未有的安静了下来。
在大脑思维趋于停止、周遭死一样的安静中,眼前画面瞬间一转,此时她的眼前不是这间晦暗的牢房,而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她手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婴,那是她死去的孩子,小男婴却是活生生的,眉眼之间像极了他的父亲,睁着一双懵懂的浅蓝色眼眸,正吮吸着手指笑着看着母亲。
端木玑薇又惊又喜,紧紧抱着她的孩子,亲吻了无数遍后轻唱着歌谣哄着他。这时,远方传来马蹄声,踢踏踢踏……
兰逵启悠然的打马而来,唇角微微一抿,俊朗的面庞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挥手喊道:“上马,玑薇!”
在他的身后,一抹残阳似血,黄昏太阳的余晖就好像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就连那原就比普通男人强壮两倍的胳膊也是形成了一道鼓囊囊的剪影,令人血脉喷张。
还有他那低沉磁性的男人声音直穿进端木玑薇的心底,好似天籁又好似魔咒,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这样熟悉、温暖,充满安全感……有些许心酸,瞬间泪如泉涌。
但紧跟着,又被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冲昏了头,懵懵懂懂。
迎着那抹残阳,端木玑薇抱着孩子向他走过去:“兰郎,你是来……接我的吗?你的伤,全好了?”
兰逵启牵住她的手,坚定的点头道:“对,跟我走,去我们的王国。”说着不容置疑的伸出他那宽厚的大手将妻子拦腰抱起,搂上战马。
男人的胸膛结实宽阔,那鼓囊囊沉甸甸充满力量的肌肉的触感是再真实不过的了,她感觉就像是靠在一座山上,不安的心瞬间踏实,她再也不用心碎了,再也不用害怕无数个失去他的漫漫长夜,泪水湿了她的枕头。
终于端木玑薇幸福的笑了,真好,她就要回家了,回她真正的家。
她抱着孩子裹在男人的披风里,将自己深深的埋入男人的怀里,一张已为人妇但仍然精致秀气的巴掌小脸正好搁在兰逵启健硕的斜方肌前面的肩窝处。
兰逵启一手拽着缰绳御马,一手则揽着妻儿,端正的身姿笔直挺拔昂首向前,掌心在怀里人的后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实际是在安抚,唯他知她心酸懂她苦楚,但这一次他完成了曾经许下的诺言,接她回家。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嗅着彼此身上洁净轻盈的香氛,没有伤痛没有血腥,从此往后更没有战争和离别了,他们将永远携手,永世相依。
画面转回牢房里,忆萧看着沾满心上人鲜血的双手,猛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原先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他只能不停重复:“不……我杀了玑薇,我居然杀了玑薇!”
他踉跄着过去抱住满头是血的端木玑薇,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说他爱她,他不想杀她……
端木玑薇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紧紧搂着被踩坏的布虎,目光从未如此安静的看着他,像一池湖水:“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去找兰郎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抢走这个布虎,让它和我在一起……”
忆萧机械的点头:“好,我全答应你,答应你……”
端木玑薇见他答应,立即展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接着道:“告诉他们,把我烧成灰,洒到城中最大的屠宰场……一定要……”
忆萧一听屠宰场就立刻心灰意冷的耷拉下头。
端木玑薇见他虽未言语,只当是默许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谢谢,忆萧……兰郎在喊我,我走了……下辈子,千万别爱上我……”
忆萧点头,又摇头,不停的喊“玑薇”,使劲摇晃着她的身子。
端木玑薇微微睁开眼睛,手伸向空中,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开心说道:“我看见兰郎了,兰郎……”话音落下,她头一偏,永远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被活活砸死的她死相可怖,满头满脸全是鲜血,头骨碎裂,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容。
……
忆萧不仅胆大妄为偷兵符谋反,如今还不知悔改,竟敢在狱中杀人,尉迟傲天得到消息后当下就考虑废除他储君之位,与常人同罪论诛,可转念顾及他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无奈之下还是力压群臣饶他不死,身份仍然是漠北国的王子,并将死刑改为终身幽禁。
忆萧得知自己被宽恕死罪后,一直嚷着要求见大王。
尉迟傲天念着大哥之情,去与养子忆萧见了最后一面。
此刻的忆萧已是万念俱灰,他趴在地上,身上凝固着血和泥,如同一个乞丐一般可怜,他抬头绝望的问:“儿臣如此罪大恶极,父王为何不杀了儿臣以儆效尤。”
尉迟傲天也放下了往日的高高在上的王者身份,他踩在泥土里,亲自蹲下身将养子扶起来,和他这令人操心的养子聊起了自己和大哥的兄弟情。
忆萧听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心中生了无限的悔意,他是未来储君,本可以待尉迟傲天退位后名正言顺拥有他的一切,可如今因为自己的愚蠢懦弱和沉溺儿女情长酿成了大错,终将自己陷入了这万劫不复的地步。
尉迟傲天见伏在地上痛哭的养子,沉思片刻后追问道:“忆萧你老老实实说,在你背后一直指使你怂恿你的人究竟是谁?”
忆萧闻言一愣,一瞬间心里百感交集,他没想到尉迟傲天会相信自己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尉迟傲天看他的神情,将自己想法说与他听:“你这孩子虽然身无长处,但本王知道你本性不坏,更没这个胆子来造反。所以定是有人在背后鼓动你做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并想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忆萧愣了许久,呜咽着坦白道:“父王,是……是玑薇……这一切都是玑薇的阴谋,她根本不是真心待儿臣,她……”
他颓然的耷拉着头,将他与端木玑薇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目光呆滞,眼中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绝望的就像对世上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了。
话说到最后,他像个孩子般哭道:“儿臣对不起父王,也对不起母后的期许,如果能再来一次,儿臣一定效忠于您,听您的话去军营历练,在您的兵锋直指西兴十城的时候,儿臣一定会冲在最前方,亲手宰了那个西兴莽子,像父王那样建功立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