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最先露出的是手背,白净,柔韧,似乎做出了握拳的手势,一点点从黑洞中伸了出来。
而后,虚握的拳头缓缓张开,侧过手腕,从她的掌心里,浮出几颗包裹在像水泡一样的防护阵中的人,飘飘悠悠向下落去。
全是刚刚不慎被卷入的长老。
虽已昏迷,可他们还活着。
众人辨认出,立刻欢呼起来,若非轩辕姬不允,几位弟子早就要冲过去扶人了。即便如此,一群人也隔着百里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空洞,神情狂热。
同样狂热的还有城池中的凡人们。
早在漩涡出现的第一天,几位守城长老就做好了让城中百姓迁移的打算。只是这座城池本就繁华,居民、游人极多,凡人又要收拾家当,见那片漩涡暂时影响不到他们,自然收拾得更加精细,生怕落下些什么。
凡人无法用法器,只能乘马车牛车等,城门官道队伍排得老长,进进出出的人相碰,更是拥堵。以至于这几日内,本该离开的城中凡人只离开了小半,绝大多数还堵在城里出不来。
这会儿,他们都见证了那只手的威能。
“我们有救了!不用搬家了!”中年汉子高高举起小儿子,兴奋大笑。
“听仙长们说,他们把太虚门宗主请出山了,这就是宗主!”
“竟是宗主亲自出手!怪不得这样厉害!”
其实在场大多数人都不大清楚宗主叫什么,是男是女,在他们心中,守城长老和凡人之间的差距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管着这么多仙长的宗主,更是顶顶了不起。更不用说城里有不少人也见着了方才几位仙长被卷进黑洞的情形,一对比,还能不明白吗?
城里城外,俱是狂热呼声,山呼海啸般传来。
那些守城长老并不很将凡人看在眼中,却免不了同样为眼前情景热血沸腾,心下自豪。
那只手缓缓收回,她掌心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漩涡慢慢停滞扩大的趋势。
一众长老弟子离得远,只以为那漩涡在慢慢缩小,唯独轩辕姬看得真切——不是缩小,而是填补!
空间破碎,似一大块水晶被打破,四周仍有飞溅的碎屑。女子的掌心中飘浮起一团同样如琉璃水晶般清透的事物,灿烂光辉,自动落在黑洞边缘,不断蠕动着,竟慢慢填补上了明净蓝天中空缺的一块。
万鹤笙本人仍在漆吴山顶,她一手伸入空间法阵中,人皇早就被她带出,静静睡在一边,什么也不会看见。
在她身前,漂浮着一方宝鼎,鼎下烈火蒸熬,鼎中是沸腾的熔浆,乍一看刺眼夺目,流光溢彩,再仔细看去,又像是一团无色粘稠的浆液,只是偶然间一瞥,就能发现其闪烁着五色光辉。
五色石,分别来自东西南北四大洲及中原地区,直到中原彻底解封,万鹤笙才得到最后一色石头。
传闻中,以五色石炼成熔浆,可修补一切。即便是补天也不在话下。
万鹤笙仍在修补,以熔浆填补上天破裂的地方,熔浆流淌处,天空明净的蔚蓝色一点点覆盖原本的漆黑。
黑洞越来越小,原本像被揉皱的漩涡亦被抚平,到最后,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蓝天白云,微风徐徐,和以往每一个平静的白日一样,没什么不同。
人群再次爆发欢呼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
万鹤笙支着一只手, 坐在小几边。她手上仍带着伤,心情却快活了不少。
雕花小几旁放着摇篮,一个白嫩的小孩儿睡得正香, 呼吸清浅。宝鼎中的五色熔浆还剩下些,在鼎中流淌, 下方灵火不息, 以至熔浆依旧散发出些微热气, 不断冒泡。
万鹤笙沾了一点儿五色熔浆,慢慢地滴在小孩儿眉心正中。
那点儿五色流淌的液体在孩童白嫩的皮肤上滚了滚,慢慢渗进去。孩童睡得正熟, 什么也不知道,他眉心中间一闪,隐约闪过什么印记,却被五色溶浆覆盖住,再也显现不出来。
五色熔浆可修补一切,包括记忆。万鹤笙再次封住了他轮回前的记忆,不会再让他想起自己的前世。除非那位亲自动手,替他解封。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应当不会见着他。
反而是钟长岭, 被她送去了中原,也不知会遇上些什么。
万鹤笙心里盘算过一遍, 确定下来,只要那位不对钟长岭进行搜魂,她的计策就不会泄露。
就算搜魂,也无妨。
未用尽的五色溶江从他指缝中流淌下去, 落入宝鼎,溅起浓稠的一滴水花。
师父心情愉快, 徒弟这会儿却格外复杂。
钟长岭带着其他异族回到巫族藏身之处,他面色再不好看,眼神在冰冷,也不得不对巫族部落的族人介绍。
都不用他介绍,诡族与灵族这样明显的异族特征,巫族怎么可能不认识?数千年前,三族彼此之间关系并不密切,时光流转,到底经历了死死生生重新相逢,不少族人甚至感觉有些亲切。
当然,也只是和人族相比,要亲切一些而已。
而当钟长岭宣布要带领全族迁往中原,觐见魔神时,底下族人欢呼得更加响亮。
大长老没有欺骗他们,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大长老依旧对大人忠心耿耿,他们之前的猜测是错的!那些冒犯了大长老的族民,活该处死。
一片欢呼热闹声中,钟长岭面色依旧冰冷,勉强掀起唇角,以示喜悦。
他不想去中原,一点都不想,可偏偏……他不得不去。
巫族族民们动作很快,迅速将有的事物收拾好,原本他们还想效仿在海底居住时的情形,在广场前搭建三座大雕像,现在材料未齐,雕像还未完成,只勉强修出三个底座,巫族族民们高高兴兴地将三盘底座也给搬上了飞舟,准备在中原继续修建。
魔神已经复苏了,必将带领他们统领天下,他们要修建比原来更高大、更漂亮的雕像,让全天下有的生灵都臣服在魔神的铁骑下。
钟长岭:……
要不是知道了三族由来的真相,他或许还真会为其忠心耿耿感动几分。
他独自一人坐在飞舟的房间内,权杖能让他听见有巫族族民的心声,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那种感觉,格外令人上瘾,好似他就是那个族群的主宰,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头,整个族群的生死都在他股掌之中。
他却并不觉得欣喜。
钟长岭心想:我拿着一根权杖就可以操纵他们,让他们全身心的臣服于我。那位魔神呢?他是否也是如此?他甚至不需要权杖,只因为他创造出了这三个族群,就可以令他们乖乖听话。
钟长岭甚至怀疑自己就算把三个族群创立的机密泄露出去,他们也只会在呆愣过后继续赞美,并由衷的感谢魔神创造了他们,给了他们生命。
怎么会有明知被饲养着就是为了待宰还对屠夫感恩戴德的家畜呢?
钟长岭不理解。
他也有些不理解自己。
会不会因为自己身上拥有人族血脉,以他才对那位魔神并没有太大的忠诚感?
门外传来的声音不小,但碍于钟长岭这个大长老的身份,整个第三层都是大长老的居,其余族民顶多敢在甲板上闹腾会儿,一接近船舱就自觉安静。钟长岭能听到那么多声音,全因为这柄权杖。
他注视着权杖,不知想了什么,两手自首尾两端各自拂过,向中间聚拢。带他两手握在长柄正中央时,权杖已变了模样——变成一把长刃长柄的巨大镰刀。
可这柄镰刀刚成型,青年就跟碰着火似的猛地松开手,任由它哐啷一声落地,又重新变回了权杖的模样。
他们离中原不远,全速赶路下,不过七八日就到了中原外围。在这七八天内,钟长岭一次都没有碰过那柄权杖。
中原一直被龙形环山包围着,龙首龙尾相接,形成一线天,寻常人勉强可从一线天中过,若要再带些什么大型事物则根本挤不过去。环山极高,远远望去承天接地,好似凡人话本中支撑着天地的天柱。
可现在,这条龙似乎是苏醒了,自动将尾巴挪开了许多,原本的一线天扩大成宽阔大道,就连接近时隐约的压抑感也消失不见。飞舟从缺口处飞进去,下沉了些,速度却未慢下多少。
钟长岭在进入的一瞬间就产生了脊背发凉的毛骨悚然之感,他几乎是在产生感觉的同时就迅速握紧了权杖,并从人身化为原型。
那种从未有过的头皮发麻的感觉,好似自己正被人窥视着,并且那道目光绝对算不上善意。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杀气。这多少让他有些放下心来,从船舱房间里走出,站在甲板上,向远处望去。
似乎是因几大异族连同魔族都居住在此,进入环山后,能明显察觉到空气都压抑了几分,天空中魔云滚滚,阳光穿不透、照不进,风也凉了下来。钟长岭不动声色地向下望去,山中生嶙峋怪石,树木葱郁茂密,密到令人心底发凉的地步,森林中少见野兽,顶端妖气冲天。
很明显,这已被几只大妖圈了地盘。
那些大妖见有飞舟从上空过,试探性地放出些妖气,想看看船主深浅。
钟长岭轻哼一声,手杖轻轻向下一击,敲在地面,顿时,远处一座山中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痛呼,立刻又被压下去。
在他后方飞舟上的鲲鹏兄弟同样不甘示弱,得了妖皇之位的哥哥怒目而视,双目如炬如电,通身妖力澎湃,猛烈威压排山倒海般向对方盖去。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从山中传来。一众小妖摩拳擦掌,“妖皇大人这些家伙实在不识好歹,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们?”
鲲鹏冷笑一声:“不必。”
只敢占着山外一圈的小妖不弱,却也没什么心气,但新任妖皇上台,少不了要彰显一番,这就是第一块垫脚石了。
鲲鹏自觉将万鹤笙教授的那些东西牢牢记在脑子里,他远远看见峰主的徒弟站在船上,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背上双翼一振,朝对方飞过去。
“大长老可是在担心?”峰主提点过,他们的来处并不是机密,在外关系不必故作冷淡,反而可以好一些,最好让人以为巫妖两族相当亲近。
钟长岭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靠近自己,但救命之恩在身,他也不好继续冷淡,露出一个笑:“是有一些。”
“不必担忧,峰主说过,我等不会有事。”
钟长岭叹口气:“若问起我们来历呢?”
各异族都仇视人类,他们俩,一个有人族血脉在人类宗门里长大,另一个同样来自人类宗门。
鲲鹏小声道:“照实说即可,峰主说了,正是用人时,他不会在意。”
说话间,一列飞舟队伍向里飞去,忽地前方空气狂乱躁动,好似凭空出现胡乱转动的风,驭舟者一个疏忽就能被让正座飞舟卷下去。钟长岭一个趔趄,站直身子,紧紧的握着权杖,警惕目光四处观察。
还未等他观察出什么结果,转瞬之间,一众飞舟前方虚空凭空出现一团漩涡,漩涡中,魔气冲天,传来一道属于男子低沉又微微沙哑的声音。
“过来!”
钟长岭惊得左右张望,却发现其他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声音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大脑飞速旋转,想着合适的回话,短短数息,还未等他回应,钟长岭便恍惚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就像被丢进了龙吸水中胡乱搅动,头晕目眩。
再睁眼时,面前已换了场景。
白山黑水,血色魔云缭绕,冰冷、空旷、寂静,恰似一幅只有黑白红三色绘成的诡异又瑰丽的画卷。
他正躺在一块平滑的巨石上方,这块巨石正平直地插在山体外,下方是万丈深渊。钟长岭立刻清醒,有些后怕——要是他睡梦中无意间翻了个身,岂不是要掉下去?
他刚坐起,又是一惊,好在他经历丰富,不管内心如何波动,面上总是能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令钟长岭吃惊的原因无他,钟长岭刚坐起身才发现,面前不过十来丈远的地方,站着一道高大身影。
那人身着漆黑铠甲,背对着他,似在打量着什么,仅凭背影,就能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无尽血煞之气——这样浓厚的血气,也不知杀戮了多少生灵才能造就。
而最让他吃惊的是,如果不是钟长岭的眼睛看见他,凭借他的感知,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里站着一个人。
仅凭这点,钟长岭就明白,眼前的男子绝不是他能招惹起的存在。
“醒了?”
钟长岭听出来,那是在漩涡里叫他的声音,他点点头:“醒了。”
“巫族大长老,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无用?”男子的声音听不出语气,一字一句都带着迫人的压力,好似一座座山往青年身上压,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钟长岭早已支撑不住,单膝撑着,勉强没让自己趴在地面。
这就是魔神吗?
尽管无人介绍,钟长林也从来没有见过,但他丝毫不怀疑,眼前的男子就是魔神。
只是不知,这是本体还是化身?要是仅凭化身就有这样的威力,那他本人该有多可怕?
“自然不及陛下万中之一。”钟长岭说道。
那位并不听他刻意的谄媚之言,钟长岭在说完这句话后,浑身压力一轻,仿佛之前压在身上的几座大山尽数被推倒。他深吸口气,双手托起权杖,恭恭敬敬行礼:“多谢陛下。”
在来之前,他还曾想过自己该如何抗拒魔神,又如何在魔神眼皮子底下违背他的命令。可才一见面,甚至没有见到正脸,钟长岭就徒然生出了巨大的几乎能将自己淹没的绝望感,他并非妄自菲薄之辈,可他的绝望感,犹如一只蚂蚁面对着一块小石子时还信誓旦旦说高山没什么了不起,迟早能推翻,可真正遇见了高山,才知道自己和后者比起来,有多么可笑。
萤火之于月辉,蚍蜉之于大树,前者若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便再难升起对后者的抵抗之心。
那男子嗯一声,同他没什么好说的,似乎有些不耐烦想将他打发走,二人之间的空气却忽然波动一瞬。
一道红衣身影轻盈地从虚空中跃出,落在嶙峋崎岖的石块上。
钟长岭这才注意到,他踩的哪里是什么石块?全是修仙界内价值不菲的珍惜矿石,就连他刚刚躺着的那块白色巨石,可在炼器时加入,令法器更坚固。仅手指头大一截就是不低的价,而现在,它却只被当做乱七八糟的石头堆在这位神的山里,连摆设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