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事事迁就,曹旭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惭愧说道:“可惜我家徒四壁,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这个山长我实不敢受,能做个夫子已然是极限。这些年土里刨食,已然荒废了学业。”
李坤斩钉截铁道:“大哥自谦了,山长要把控的是书院的方向,学生的品德和学习的风气,是否为鸿儒并非第一要义。你自幼跟在恩师身边,对他的理念十分清楚,唯有你——曹公唯一的儿子做山长,虚谷书院才能得到大家认可。至于费用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们李家一直是幽州大户,家中铺面田产无数,每年的收成都不少。这些年我的俸禄也不少,却没有什么开销。如今我也没有儿子,只有阿竹一个女儿。她嫁在赵北村,日子过得很舒心,我也没打算让她离开。所以,我个人出资建这座书院,将来我百年之后,就留给阿竹。”
曹绵娘不禁抬眸,深深地看向李坤。这个男人身居高位,却无妻妾成群,人至中年竟连个后人都没有。阿竹不肯认他,他也毫无怨言,一心弥补缺憾,还要把偌大的书院留给女儿继承,也真真是难为他了。
李坤感受到绵娘子的目光,马上转头看了过来,在她还没来得及低头之前,准确捕捉到她的眼神。曹绵娘慌乱低头,脸上一热。
曹旭心中五味杂陈,要说不想重新捧起书本肯定是假话。这么多年,强烈压抑着心中的意难平,若真是重建书院,可谓此生无憾了!
“快吃饭吧,吃完饭咱们俩一起去上坟。”曹旭主动给李坤夹菜,端起酒杯敬他一盏。
这顿饭李坤吃得心花怒放,这么多年没这么舒坦过了,咸肉粽子吃起来都是甜的。
饭后,曹旭见李坤行动不便,打算套上驴车带他去祖坟。李坤哪里肯依,“祭拜恩师竟要坐车去,我岂是如此无诚心之辈。莫说是旧疾犯了,就是腿断了,我也得走着去。”
众人无法,只能依他。便由二人上坟,变成了四人一起上坟。曹旭负责搀扶李坤,廉氏和曹绵娘提着香烛纸钱和贡品。
祖坟就在村南,距离不算太远。李坤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却也着实不易,曹家人都为之动容。到了坟前,李坤亲手抓土添坟,摆上香烛贡品,点燃纸钱。
曹旭率先跪下:“父亲,您泉下有知,也明白近来发生的事情了。上次绵娘回来,我们已经向您回禀了当年的冤屈,并非您教徒无状,教女无方,实在是被奸人所害,他们也因此浪迹天涯,苦了半辈子。儿子明白,当年您痛烧诗经典籍,让我回乡务农,不得再进书院,实因愧对先祖、圣师。其实,这是您心中解不开的节呀!如今逸之来了,想在赵北村重建书院,望父亲恩准。”
李坤扑通一下跪倒在曹旭身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恩师在上,受弟子三拜。”他以额触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我年幼时就跟随恩师左右,读书识字,立德正心。万万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害恩师蒙羞,也害了沛然兄半辈子,更是害苦了绵娘子和阿竹。今日大家终得团圆,却独缺恩师,弟子不孝,无从挽回恩师性命,唯有对在世之人尽力弥补,了却此生憾事。”
李坤跪久了腿疼得受不了,不得不挪了一下位置。曹旭想扶他起来说话,他却不肯,继续说道:“弟子多年孑然一身,四处飘零,就是为了寻找绵娘子。我们的女儿阿竹,您的外孙女,从小就没有亲爹护佑,我心中的愧疚……实在无法……”
李坤说到痛处,嚎啕大哭,无法自已。
第97章 . 坟前提亲 坟头上的草都点头呢
李坤哭得痛苦难耐, 周围三人无不滚落热泪。一时间抽噎之声不断,中年男人哭到声音嘶哑。
“恩师啊,弟子如今鬓角斑白,人生过半。后半生惟愿好好照顾绵娘子和阿竹, 如今女儿已经嫁人, 姑爷着实不错, 我也就放心了。唯有您的女儿绵娘子,浪迹天涯, 凄苦半生, 如今弟子亦是孤寡之人,如多年前一般,想娶她为妻, 望恩师恩准。”李坤连连叩头, 喑哑的嗓音令人心疼。
曹绵娘震惊地看向他,手中的纸钱无声滑落, “你……你胡说什么呢?”
曹旭和妻子廉氏在月光下对视一眼, 心中百感交集。
“大哥,你别让他胡说了, 回家,快回家!”曹绵娘急急转身, 恨不得立时消失在众人面前。廉氏怕她出事,快步追上。
曹旭伸手搀扶李坤:“逸之, 快起来吧。”
“不,让我说完。”李坤的腿已经麻了,跌坐在地上,继续念叨:“恩师,当年若非被人下药, 我原是想科考之后就提亲的。可谁知我回来提亲的时候,绵娘子却不见了。我找了半辈子呀,这些年我远走夷州,深入蛮荒之地,西到番邦,东至海边,若非千里奔袭,又怎会废了双腿。如今只剩小半生残年,弟子别无所求,惟愿偿多年夙愿。求恩师定要恩准……”
曹旭泪珠滚落,他如此痴心,若非当年阴差阳错,确是妹妹的一生良人。
曹绵娘脚步停住,躲在蒿草后面,侧目看了过去。
“快起来吧,父亲又怎能回答你。”曹旭抱住李坤胳膊,强拉他起身。李坤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却突然指着坟上的草说道:“你看,坟上的草一起一伏,分明是在点头呀!”
夜风起,吹动坟头青草高低起伏,的确有点像是不停地点头。
李坤激动地像个孩子,曹旭只能叹气:“先回家吧,夜风凉。”
回到曹家门口,就见边野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看样子是来接李坤回去的。
果然,四人走进大门,边野、阿竹和糯糯从屋里迎了出来。边野大步上前扶住李坤:“大人,您的管家已经把大夫接来了,咱们回客栈让大夫瞧瞧吧。”
李坤早已趁机观察过了,曹家只有两间卧房。自己若要提出住在这儿,着实有些过分,不如见好就收,跟边野回客栈去住。“沛然兄,那我就先回客栈去了。书院的事情咱们明天再细说,我这腿呀……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走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随边野坐到了马车上。可怜巴巴的模样,惹得曹旭和绵娘心里都不是滋味。
回到客栈,边野已经准备好了最好的客房给李大人居住。管家青墨和葛大夫都等在门口,见李坤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二人赶忙上前相扶,从边野手上把自家大人接过来。
“大人,您怎么突然犯了旧急呢?按理说这个季节不算潮湿呀,这几天也没下雨,早上在安平县城的时候不还好好的?”葛大夫纳闷问道。
“咳……这个回头慢慢细说吧,许是这些日子查访民情,四处奔波劳累所致。”
二人扶着李坤进屋,边野自然跟了进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阿竹不好意思进去,却又想听听大夫怎么说,就站在门框旁边侧耳听着。
绵娘子没有跟来,在这里李坤最在意的人就是女儿了。他被扶到床边坐下,转头瞧了瞧门口。见阿竹没有进屋,心中略微有些失落。但见门口飘起一角红色的裙子,心上立时一喜,便知道女儿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并没有立刻离开。
李坤心中欢喜,笑着对葛大夫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倒也不着急。这样吧,我这儿有个孩子,前些年没少遭罪,你先给她把把脉,莫要像我一样留下病根儿才好。”李坤探头看向门口,柔声喊道:“阿竹,阿竹你进来,这位是葛神医,医术十分了得。让他给你把把脉,前几年你遭了洪水,又千里奔波到北方,免不了挨饿受冻的,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能落下病根儿,快进来。”
李坤怕阿竹不好意思进门,赶忙招呼边野。“你快去把阿竹带进来,不能讳疾忌医。”
阿竹听到李坤喊自己,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却见边野追了出来,一把抓住她胳膊。“阿竹,李大人说的对,前几年你遭了不少罪,让神医给把把脉吧。”
“不用,我没病,我身体好着呢。”阿竹扭动手腕想挣脱。
男人的大手筋骨分明,哪是那么容易逃脱的。“阿竹,咱们让神医把把脉,若是没有病根最好,若有,趁年轻赶紧调理身子,免得老了以后浑身疼痛啊。”
高大魁梧的边野和娇小的阿竹形成鲜明的对比,阿竹不肯进屋,她便弯腰将她一把抱起,径直走进屋里才放下来。“劳烦神医给我媳妇把把脉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抱进屋里,阿竹羞得满脸通红。转过身去背对着父亲,捶打着边野的胳膊。
被亲媳妇打两下,边野并不在意,只忧心的看向葛大夫,心中十分懊恼。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看着阿竹每日健健爽爽的,却没想到她前几年是不是遭罪留下了什么病根儿。看来李大人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一心一意的为她着想。
葛大夫撵着白胡子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啊,考虑得如此周到。”
李坤但笑不语,眸色温柔地看着久别的女儿。
阿竹只能坐在椅子上,乖乖伸出手让大夫把脉。
葛大夫把手指轻轻搭在阿竹的脉搏上,脸上的笑意渐渐收紧,眉头缓缓皱了起来。怕自己查的不准,指肚用力向下按按。又查看了一下阿竹的眼睑、舌苔,这才叹了口气。
边野吓得有点结巴了:“大夫,神……神医,我媳妇怎么样啊?她没事吧,您别叹气啊,您叹……叹气,我……”
李坤也紧张起来:“葛大夫,并非爱民如子。实不相瞒,这是我亲闺女。失散多年,近日才找到的。您定要仔细查看,若真有什么病症,定要医好她。”
葛大夫满脸吃惊的看看李坤,又看看阿竹。“这……这竟是大人的骨血,刚刚没仔细瞧,如今一看,还真有几分相似呢,难怪与大人的脉象也有几分相似。”
阿竹没想到李坤会对身边的人将自己的身世托和盘托出,立刻站起身来,想躲到门外去。
“你快说,阿竹到底怎么样?”李坤十分焦急,哪有心思听他扯别的。
葛大夫笑道:“大人莫急,令千斤体内的确有积蓄的寒气,与大人的病症有几分相似。应是在冷水中浸的久了,经脉关节都侵了寒水所致。好在姑娘年轻,对腿脚不会有什么伤害。不过她这个年纪,成亲之后是要生娃娃的,体内寒气不除,只怕很难有孕。”
走到门口的阿竹顿时停住脚步,吃惊回头。“您的意思是说……我和相公不会有孩子?”
若是身体其他地方有疾,阿竹或许可以不在意。可不能怀孕是一辈子的大事,她和边野恩爱有加,如胶似漆,自成亲的那一晚就盼着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呢。如今成亲一个多月了,肚子没有一点动静。本也不急于这一时,可若是一辈子都怀不上,那可就把人急死了。
边野一听也着急了,紧走两步,抓住葛大夫的胳膊。“神医,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您肯定能药到病除的,对不对?”
葛大夫哈哈一笑:“你们不必紧张,这点小症候对老夫来说那就是小菜一碟。我给你开上三个药方,每个药方抓三副药,每日煎上一副,只需九日便可去除体内淤堵的寒气,保你下个月肯定能怀上。”
边野喜出望外:“您真是神医啊,这么神奇。”
李坤这才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却不让葛大夫开药方。“乡下的药材只怕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明日你便回幽州去,从咱们府库里选最好的药材,直接配好九副药让府中侍卫送来即可。”
边野转头看看阿竹,见媳妇儿红着脸快步走了出去,就扑通一声跪在李坤面前。“多谢大人。”
葛大夫皱眉道:“小伙子,此言差矣,刚刚我家大人已经说了,你媳妇儿是她亲闺女,你怎么还不称一声岳父大人呢?”
边野用力抿了抿唇,却不好回答什么。不是他不想叫岳父大人,关键是岳母大人还没答应啊!
“多谢岳父大人!”此刻岳母和阿竹不在,他叫一声岳父倒也无妨。
李坤满意的笑笑,让边野起来,去厨房烧一锅热水。
边野出门,青墨把门关上,知道大人有话要说。葛大夫不慌不忙地坐在床边给李坤把脉:“大人这腿疾犯的有点蹊跷啊……”
李坤呵呵一笑:“不碍的,并不严重,不过……你却不能这么说。如若不然,我便没有理由留下了。今晚你就住在这儿吧,明天就回幽州去,把该配的药配好让人送来,就说你忙,没时间在这守着。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要给她把把脉。”
葛大夫缓缓把手收回来:“这些年大人待我如至交手足,无话不谈。今日冒昧问一句,莫不是大人要找的那位娘子,在这里找到了?”
李坤欢喜一笑:“是,找到了,她同我一样,眼下也是孑然一身。不仅找到了她,还找到了我们的女儿,就是你刚刚见过的阿竹,我竟没想到,我还有一个孩子,看来老天待我还是不薄。”
葛大夫见李坤笑得欢喜,也跟着笑了起来。“大人可未必只有这一个孩子,您要寻找的那位小师妹,想来也就三十出头吧,若是调理好了身子,再给大人生个儿子也未尝不可呀。”
李坤听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明日你可千万莫与她讲这些,如果你说了,她非羞死不可,只怕以后再也不肯见我了。”
葛大夫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大人放心,我懂。”
第98章 . 旧梦成真 期盼了多少年的一幕,此刻终……
次日一早, 红日当空,是个麦收时节令人欢喜的好天气。
李坤从早晨就没有出门,边野把早饭给他端进了屋里,他也没吃两口。“腿不舒服, 饭也吃不下, 今日只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 只怕是无法下地行走了。”
边野不知真相,被唬的有些紧张。“葛神医不是药到病除吗?莫非他也治不好大人的腿?”
话音未落, 葛神医从门外溜达进来, 气定神闲地说道:“还真别说,这赵北村啊,风景真是不错, 接天莲叶、小荷初绽、碧水盈盈, 赵国古城墙十分厚重,满目沧桑啊。”
边野诧异地眨巴眨巴眼, 看向这位对自家大人病情毫不关心的神医。
葛大夫看出了他的疑惑, 抚着胡子呵呵一笑。“李大人这是旧疾了,不像阿竹的病, 几副药就能根除。大人遇见我的时候是三年前,寒气已经在体内盘亘了十来年, 自然无法根除。若是三五年之内积攒的病症,老夫有把握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