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可真是个痴子!曼娘忍不住偷笑:“这菜是我酒楼招呼客人的,自然是越讲究越好。”
牧倾酒这才回过神来,将勺子放下,眉宇间淡淡:“江南好,人人喜江南。”
曼娘这才想起前世听说这是个武痴,一心主张北上收复故国,因而与殷晗昱支持的福王相持不下。
心里倒有些同情此人,她忙打岔:“且尝尝。”
牧倾酒吃了几口,果然萝卜醇香,猪腰鲜嫩,两种不相及的食材被火腿拉到了一起,竟然毫不违和。
猪腰被切成小块,上面又切了花刀,用这法子能够确保每个角落都能迅速煲熟。
放进口里咬上一口又细又嫩,可是咀嚼起来又脆脆爽爽。
汤内的萝卜被雕刻成球,吸满了火腿的和腰花的鲜美,捞出来先放在盘子上放凉一会。
再迫不及待一口下去汁水四溅,温润的汤汁在口腔里迸发,本炖了许久的萝卜口感绵绵软软,几乎是嚼几下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鱼鳔火腿烩则是将鱼鳔犹沾染着锅气,热气腾腾,放进嘴里,鱼鳔口感滑溜溜,又有些弹牙,表面酥脆的口感叫人吃得过瘾。
而切片火腿经过炒制则变得透明起来,中间那道肥肉变得透明,渗出淡淡的黄色油脂,两边的暗褐色瘦肉则变成粉色,叫人一看就垂涎三尺。
吃上一口,又韧又香浓,搭配上酸荞头丝,酸爽中有一丝淡淡的咸香,格外下饭。
牧倾酒忍不住夹一筷子火腿豌豆焖饭放进嘴里。
他逐样品尝之后便定了下来:“大军可采购这火腿,回头我便让礼文岫来与你购买。”
曼娘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我送给牧公子的,牧公子为百姓守边,也算是我生为百姓尽的一份力。”
“你一个弱女子盘起酒楼不易,怎能收你的孝敬。”牧倾酒毫不让步,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调做了决定。
他吃完饭,曼娘便陪着他从后院里出去,路过后廊时,他脚步特意一顿,瞧着窗棂里那尊硕大的粉色玉貔貅问:“可还喜欢?”
这……曼娘硬着头皮答:“自貔貅来我店中,生意便好了许多。”
这就是喜欢的意思?牧倾酒心满意足,嘴角提起,直到上马离去心里都甜丝丝的。
二楼的一间齐楚阁儿里。
谢宝树正大呼小叫点单:“火腿?没听说过。好吃的话就都上上来。什么火腿炒荆芥、火腿炒香干都来一份。”
他大手一挥心满意足,扭头看见一同来的陈雪所正在窗边发呆:“你小子发什么呆呢。”
陈雪所有些犹豫地会转过头:“我像是瞧见了三哥。”
三哥是牧倾酒,他们几个世家子弟自开裆裤时就一起玩大,按照年纪叙齿,三哥便是指牧倾酒。
“三哥?”谢宝树吃了一惊,旋即摇摇头,“你还是早点上西坊南和剂惠民药局买一贴眼膏贴贴眼睛的好,三哥如今洗心革面做了正经人,哪里像你一样东市逛了逛西市?”
“我自小跟着三个粘知了猴,我能不认得三哥长什么样?”陈雪所梗起脖子不服。
“三哥如今是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①’的英雄人物,你是‘游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②’的公子哥,你说他能来你来的地方?笑话!”谢宝树坚决不信。
他拽了两句诗文,顿觉自己如今学富五车,得意起来:“说起来我被我爹扣住背书也算是大有长进。对了,今儿又来恒家酒楼的事你别可跟周岑和宋简议泄密。”
“那是自然。”陈雪所点点头,‘我才不会让那两人嘲笑我们哩。’
自打知道明儿是花朝节,曼娘便闲不住了,她去后厨带着厨子们做了一系列以花入馔的菜式。
又去城门楼下的中人那里雇佣了几十个人,每人端一道托盘,托盘里盛放着各色花馔,后背插一个一个小小的旗子,上书“恒家酒楼”四字,在临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四处转悠。
l临安城的百姓们在街巷上准备着明天花朝节踏青的食物时,便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各色精巧细致的招揽他们:“这里有花朝节的专用花糕。”
花朝节的专用花糕?临安百姓们都有些好奇,他们度过了这么多年的花朝节,也没有遇到过有专为花朝节准备的花糕。
于是纷纷凑近上前一看,有桃花酥饼,林檎花蜜蜂糕、玉兰花方酥这些正当季的花食,像荷花、梅花这些不当季的,便将澄粉等捏出栩栩如生的花样子,再配上蜜酒。
瞧着就觉赏心悦目,这时那小贩还招呼道:“明儿有这花糕,过节摆个看菜都心旷神怡!”
因着曼娘许了这些人每卖出一盘便可在酬劳之外抽成一成,因而这些人俱是十分卖力,有人还自掏腰包买了一批专门切块供食客试吃。
百姓一尝,果然好吃,甜的甜,糯的糯。于是纷纷出手购买。
这几十人在临安城转来转去,倒叫临安许多百姓都记住了“恒家酒楼”四字。便是有不买的,也对这家酒楼耳熟能详了起来。
陈雪所与谢宝树大吃大喝,告别后便到了西坊南和剂惠民药局门口,下去买了一贴眼膏。
正琢磨着要不要帮娘亲捎一副药局售卖的“玉容养颜膏”,忽得瞧见牧倾酒下了马,大踏步走进来:“店家,来一副烧伤膏。”
“三……三哥!你回京城啦!”陈雪所高兴地跳起来,扭头对店小二说,“那眼膏不要了!”
第二十五章 璎珞茶花糕(二更)
“三哥!”陈雪所乍看见牧倾酒就亲热扑了过来。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情谊, 牧倾酒先前带着他们满临安城胡闹,给成国公的战马洗澡、在一窟鬼茶坊扮鬼吓唬过往客商、往瑶光帝姬身上扔“吊死鬼”毛虫,反正没干过好事。
虽然牧倾酒忽然一夜之间不与他们胡闹了, 可他们还是唯牧倾酒马首是瞻。
小郎君嘛,总向往马革裹尸飒沓如流星的军营生涯,特别是这个三哥一人居然去了青州煽动当地百姓揭竿而起打得敌国落花流水还带了万把人的队伍回到了大宋, 简直就是少年英雄。
是以他凑过来格外亲热:“三哥,你买烧伤膏?快别买了, 明儿, 不今晚我就送一瓶宫里出来的膏药给你。”
“不了。”牧倾酒淡淡道, “宫里的膏药我有。”
“那我来给三哥买!”陈雪所热热切切吩咐店小二, “拿你们店里最好的膏药出来。”
小二一看是位不差钱的主儿, 当即热情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瓷瓶, 还□□塞子给两位示意:“您瞧,这抹在手上, 不过半天便好。”
“那便包起来了。三哥,您还要点什么?”陈雪所大手一挥, 又神神秘秘凑到牧倾酒跟前, “三哥,你怎的回来了?可是又有战事?”
牧倾酒好笑摇摇头:“你啊, 倒是将心思放在读书上。”
“我这不是要劳逸结合么?”陈雪所还委屈上了,仍不忘打探, “回头有战事,您一定带着我,我做个马前卒!给您牵马!也好叫那帮小子们眼热。”
牧倾酒接过药膏,细细藏在怀里, 这又匆匆飞身上马,笑道:“小六,你瞧,那不是你爹来了?”
陈雪所一探头,果然见他爹陈驸马正从街头踱步过来,慌得一缩头,小声问小二:“你们后门在哪?”
手忙脚乱往后院跑之际还不忘喊一句:“三哥,别忘了我说的,弟弟别的不行,玩马那是行家!”
牧倾酒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轻轻说一声:“你还是别上战场的好,当那是什么好地方。”
说罢,打马而走。
二月十五是花朝节,这是浙江乡下的风俗,认为花朝节是春天才刚开始的象征,是以到了这一天,大宋的百姓或往钱塘门外的大小园林去闲逛,或往西湖便泛舟。
曼娘却不得空,先是做了许多道花馔,而后便是白歌阑马车到了,请她过去做菜,出手大方,上来先给曼娘五十两银子。
曼娘将手里的东西收拾好就跟着她出去,马车一直走过了紫阳山,又经过了太史局,七绕八拐出了清波门随后又上了船。
白歌阑见曼娘一直不叫苦叫累,反而泰然自若,倒生了几份敬佩的心思:“没想到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曼娘瞥她一眼:“横竖你给银子了。”
白歌阑一愣,旋即“噗嗤”一笑,这才道:“今日是去给我祖母做菜,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以后便常居山上别业,家人劝也劝不下来,我这回去探望又得知她老人家不怎么吃东西,幸好她曾提到过年轻时爱吃小四海,便叫你来试一试。”
曼娘颔首:“既是年纪大了,我便再做些清淡之物。”
跨虹桥一直到娄霞山才下了船,这才看到河边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
此时临安周围山上的寺庙都已开始鸣钟,头陀们瞧着木鱼开始报时:“天色晴朗,今日无雨。”
曼娘便随白歌阑走了进去,庄园内婢女齐整,曼娘瞧那些婢女们一举一动皆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做派,心里纳罕。
待行至中庭,见厅中一棵树桃树,桃树如今正值花期,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树下坐着一位头发发白的老夫人,兀廊里一水站着服侍的婢女。
白歌阑上前嗔怪道:“婆婆,您怎得又来厅里,被风吹了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扶着她的手站起来:“今儿个可是花朝节呢,暖和着哩。”
白歌阑便介绍道:“我给您找来了一位大厨,今儿您便尝尝她的做的菜。”
“好好好!”老夫人一叠声道。
便有婢女将曼娘带到后厨。
曼娘见不多时便端菜上桌,老夫人看见小四海果然神色有些怔忪:“这不是,这不是小四海么?”
“正是!”白歌阑笑道,“您老念叨小四海,我恰好前几天遇上这位恒曼娘会做,便将她请了来。”
老夫人尝了一尝,腌蟹膏流黄,红羊焖烂软糯,粟米饭颗粒分明,鰕魚鲜美,每一道菜都让她想起过去,不由得开始喃喃自语:“真像以前尝过的味道。”
白歌阑喜不自胜:“婆婆喜欢就好。”
老夫人忽然神色一顿,看见了一道璎珞茶花糕,糕点被捏成盛放的茶花形状,旁边撒着点点滴滴鲜红的璎珞果,瞧着竟如在山野之间。
“这是……”她神色有些激动。
曼娘解释道:“今日是花朝节,我便给老夫人多做了一道花馔。”
老夫人颤抖着夹起那道茶花糕。
糕体近乎透明,看得见里头微红色的馅料,闻之有淡淡的红豆香气,而璎珞果红艳可爱,若不仔细看压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假的。
老夫人脸上神色着急又有点奇怪的热切:“为何……你会做这道糕点?”
嗯?从未有人问过这种问题。
曼娘先是一愣,歪着脑袋仔细一想:“这糕点是我爹教我的,我祖上是开酒楼的,估摸着这道菜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老妇人神色渐缓,脸上多了丝落寞:“也是,我老了,镇日里想东想西。这糕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当年与我同吃这糕点的故人去了。”
她用完膳后又与曼娘说了会子话。
当初曼娘与殷晗昱母亲相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服侍老人,这位老夫人又态度温和,曼娘居然不知不觉与她聊了许久。
等到日头渐斜,曼娘该告辞了,她便叫后面的丫鬟拿出一个木盒给曼娘。
曼娘打开一看一枝雀登枝金缠丝钗子,唬了一跳:“不过一道菜而已,夫人不必如此多礼。”
“你拿着吧,婆婆难得能遇到一个说话脾气投契的人,你若是得空便来西湖看看我,我与这竹林相伴,看见你倒觉得有些亲切。”老夫人慈眉善目。
曼娘便只好应下。
白歌阑一路啧啧称奇:“你说你怎么就能得婆婆这么大欢心呢?”
啧啧了一路,问曼娘:“你那点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曼娘想了一下告诉她也无妨:“澄粉、面粉、豆沙。”
“那你卖多少钱?”
曼娘老老实实:“三百文。”
“啧啧啧,奸商!”白歌阑感慨道,旋即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一对酒涡又甜又飒,“不过我喜欢!”
她的马车将曼娘送到酒楼门口,便冲曼娘挥挥手:“改日再来寻你玩!”一点都不见外。
曼娘笑着摇摇头,看她远去,这才发现门口站了个人。
今日是花朝节,满城的百姓倾城而动,或去赏花或去踏青,看清草气息,品绿荫如前,因而酒楼里也没什么人,曼娘便给伙计们放了假,叫卖完花糕留几个人值守便可。
没想到一扭头居然看到了牧倾酒。
“嗯?不是说好了礼师爷过来搬火腿吗?”曼娘一滞,还以为是火腿出了什么问题。
牧倾酒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不是。喏,这个给你。”
曼娘好奇接过瓷瓶。
“这是烧伤膏,昨日见你指头发红,听小厮说你做饭时被砂锅烫伤了。”
曼娘这才想起自己左手的确烫了一下,不过——
她抬起手:“今儿个已经大好了。”
牧倾酒却坚持:“就收着吧。”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将他后背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眉目深邃,笑起来眼睫毛打下一片淡淡的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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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树正在宫里向圣人娘娘卖好:“姑母,您瞧我送来的花朝节糕点可还合意?”
“合意!”圣人娘娘点点头,又冲旁边的谢老夫人道,“娘可真是教导的宝树越发利落了!”
谢老夫人嗔怪:“他还是个皮猴儿似的,不像那冠军侯,不,如今已经是小王爷成熟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