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当家娘子在旁觑着她们穿衣打扮华贵,心道这一波生意稳了,因而自夸自耀:“不是我说,我家爷在衙门还当着差哩,又有皇亲的身份,寻常宵小不敢来门上侵扰。”
这却说到恒夫人心坎里去了,她就不放心曼娘独身一人在临安,如今能有个门户依靠,自然是大好的,因而不顾曼娘反对三下五除二便想定下这门租约。
赵家当家娘子心里欢喜,忙上前趁热打铁:“我也是喜欢这小娘子生得水灵,有心要做这单生意,你们若租,我便宽限三日的修整日子不收你租金。”
这话一出,恒夫人还没说什么,曼娘先皱起眉头:“夫人这话我却听不懂了,《宋律》有云:赁房且有五日的修移之限,第六日才可收租。怎的夫人只给我三日?”
原来对方不是乡下土包子。
赵家当家娘子心里一紧,赔笑道:“小娘子性子忒急,我说得是住进来时三日,搬走时两日,这加起来不正好是五日?算不得违律。”忙将那想占便宜的心思收敛起来。
“那便好。”曼娘上下打量她一眼,“夫人这院子可便宜些?”
先从气焰上打压对方,再细谈自己条件,这是行商的道道,曼娘用这一招,竟然将赁金从十五贯每月谈到八贯银子,还要对方提供些胡床之类简易家具。
饶是如此她掏钱的时候都觉得肉痛,如今酒楼正在扩张,她还想雇佣些大厨和跑堂呢,来去都要银子呢!
恒夫人却不高兴,赵娘子走后立刻卸下笑脸:“你一个女子,口口声声谈财,到底有失体面。”
曼娘一个头两个大:“娘!如今爹爹不在,您也赶紧回浦江去照应家里生意可好?”
谁知恒夫人不打算走了:“浦江生意有你五堂伯和九堂姑照应,我这些天瞧下来,他二人为人谨小慎微又正直,每旬做了账交给恒福看,他们互成犄角,我每旬看看账册便好。”
说着便招呼自己带的婆子丫鬟拆行李:“我便住在临安看着你,等你的终身大事有靠了我再走!”
饶是曼娘再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爹不在,大哥又失踪,娘心里正烦闷着,便是要上天揽月当女儿的也只能扶梯子。
好在她还能脚底抹油借口酒楼要忙先行告退。
恒夫人果然是早有准备,带了三个陪房六个丫鬟,一船行李,等曼娘晚上再归家时,那间租来的小院已经灯火辉煌。
院内一个大水缸几尾金鱼在缸里摇曳,尾巴拍得水花响,廊下挂着几笼百灵、黄莺儿,兀廊上一排牡丹芍药在青瓷花盆里含苞待放,灶房下热水烧好,几个丫鬟打起帘子,争着抢着笑道:“大娘子回来了。”
曼娘目瞪口呆。
恒夫人不满瞥女儿一眼:“大家娘子要有大家的做派!”
“果然有娘在就是不一样。”曼娘反应过来,笑嘻嘻蹭到娘亲跟前撒娇,“娘可要吃点什么?我亲手下厨给娘做些。”
恒夫人哪里舍得女儿下厨:“我自带了厨娘过来。只不过明儿倒可整治些伙食送给房东并左邻右舍,也是我们新搬进来的礼数。”
这却是应当的。曼娘应下,第二日便做了些吃食叫钱嬷嬷送与左邻右舍。
邻居们也热心,不多时并送来回礼,有告诉她们扫帚哪里买的,有送箸瓶贺礼的,有端一篮子法鱼干肉的,还有送胶煤、圣堂拂子这些居家用品的。
恒夫人一一整理回礼,点头称是:“箸瓶插几枝桃花,雅致,这是白主簿娘子;端法鱼干肉的家里是开肉铺的屠家夫妻;送胶煤、圣堂拂子的住在巷口的林员外家。甚都没送的是房东赵家。”
钱嬷嬷点点头:“夫人整理的是,我们这房东委实有些小气。”
“管她小气不小气,反正我们赁房钱又讲下了价钱来。”曼娘不以为然。
赵家人正在吃曼娘送过去的美食。
一碟子蒜烧鲳鱼,一碟子玛瑙肉,一碟子糕粉孩儿鸟兽,一碟子香辣海蜇。
俱是家常吃食,却都用一水的粉白瓷碟子盛了,装在朱漆桐木食盒里一层层,看着就觉得清爽讲究。
“啧啧啧,还真是户讲究人家。”赵大嫂先上来感慨几句。
赵大哥将她手打落:“娘还没看,你翻检什么!”
赵夫人将一碟子菜扒拉一半:“这些留给你爹,剩下我们今儿吃,老大家的去煮饭,老二家的布置碗筷并热菜。”
说罢转身去自己房里舀几碗米递给媳妇:“煮得软作些,省米。”
大媳妇心里不忿,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
米饭煮好,一家人这才坐在一起吃饭。
赵家平日里吃食简单,是以今儿看到美食不由得各个眼中放光。
赵大哥将逐样菜先给母亲夹一筷子,这才招呼大家吃饭。
赵大嫂毫不犹豫就夹起蒜烧鲳鱼,她是临安往东海边长大的,自然爱吃海产。
其实临安城有不少海产卖,可惜公婆吝啬,总不让她买海产。是以这一年到头也就指着娘家捎来一袋子干海皮咀嚼着解馋罢了。
她是内行,一筷子下去就知这鲳鱼买的新鲜,筷子过处雪白的鱼肉立刻裂开成一块块蒜瓣大小的整体,足以鱼肉新鲜。
这鲳鱼用姜蒜红烧过,汤汁淡黄,裹在雪白的鱼肉上,惹得她口水都要流下来。
送进口中,简直了,热油煸炒过的蒜头被迫挤出所有的蒜香,鱼肉在这蒜香汁里滚过一回后腥味尽除不说,还多了蒜香风味。
做饭者应当极其高明,连鱼片都未煎破,柔韧的鱼皮配上细嫩的鱼肉,两种不同的口感极其融洽。
赵大嫂忍不住又夹一筷子,饱蘸了红烧汁水的鱼肉淋淋漓漓,裹着米饭连米饭都沾染了好吃的红烧汁。
咸香适度,鱼香十足。
赵大嫂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第二十八章 糕粉孩儿鸟兽、香辣海蜇(……
赵大嫂吃了那鲳鱼, 又夹一筷子香辣海蜇。
这海蜇在临安也不算什么稀罕吃食,当街的小贩举着篮子卖干货,沿着街头担架子卖拌好了的海蜇。
可恒家娘子手艺真不错, 她将海蜇与秋耳拌在一起,加了蒜末、浇一勺醋下去,再用热油淋一遍, 点缀一二荆芥丝。
海蜇已经在料汁里浸泡了许久,因而格外入味, 酸酸的, 又有一丝微辣, 尝上去格外开胃。
赵夫人在尝那一碟子玛瑙肉。
她本来心里嘀咕:“便宜的猪肉能做个什么花样出来?” 尝一口却不得不服气:这恒家娘子当真做出了个花来。
上好的五花相见部分被切成大块, 而后裹入糖浆, 倒上酱油和黄酒,最后放入小火炉一点点炖煮。
单是看卖相就觉得可爱:酒红色的猪皮, 琥珀色的肥肉,玛瑙色的瘦肉, 三种颜色交错,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待到送入嘴中, 先感受到的是淡淡的甜, 而后触碰到富有弹性的肥肉。
用力咬下去,肥厚的肥肉慢慢融化, 玛瑙色的瘦肉则丝毫不柴,几乎让人吃不出任何纤维来。
整道菜格外下饭, 夹一块玛瑙肉放在米饭上,酒红色的红烧酱汁立即净透米饭。
吃进嘴里,米饭将嘴里的油腻冲得一干二净。
赵夫人品评一番:“这方子好,两个媳妇回头去恒家学学, 以后我们家就按这方子做菜。”
两个儿媳妇齐齐面上一滞。
还是赵二在旁边解围:“娘说哪里话,这道菜虽不知怎么做的,里头用料却不少哩,我估摸着有酱油、有糖、还有酒味,我家哪里花的那许多钱。”
赵二嫂子得了夫君支援,趁着婆婆不注意朝夫君挤挤眼,算作感激他识趣。
赵大嫂瞧在眼里,再看自己夫君只埋头吃玛瑙肉,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赵夫人被儿子噎了一回,失了面子,可这个二儿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好将气撒在几个正在扒拉糕粉孩儿鸟兽的孙儿头上:
“少吃些,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曼娘手巧,将糕粉捏成孩儿、鸟、兽形状,各个栩栩如生,虽不值当什么银钱精致好看。
吃进嘴里,糕粉慢慢融化,香喷喷的蓬松糕米充斥口腔,让人格外满足。
赵家些孙儿们吃的高高兴兴,听了婆婆的训斥也不多言,只蒙头扒饭。
一顿饭吃完赵家人各个都吃得格外畅快,他们许久未吃过这么美味的菜肴,算得上是举家皆欢。
只不过毕竟一家五口大人和两个小孩吃这四个半盘菜有些紧张,赵家人便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那剩下的半盘菜。
却被赵夫人白了一眼:“都别想!那是给你爹留着的!”
饭后一家人围坐一起聊天,赵夫人今天吃着吃着生了想头,自己家三儿子东挑西拣也未寻到个媳妇,如今见这恒家娘子倒不错:
“我瞧着这恒家开着酒楼,娘子做饭手艺好,也不知能不能说给咱家老三?”
赵家老三如今在宗学里读书,如今二十多了也未成亲。
赵夫人一心想寻个陪嫁丰厚的儿媳妇,赵老三自己则想寻个能红袖添香的温柔可意人,赵老爷则想寻个家世高贵的亲家,是以这门婚事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赵家二房素来得赵夫人欢喜,赵二嫂子便道:“娘说的是,回头我去打探下恒家的家底。”
赵大嫂却是个老实的:“万一人家瞧不上咱家呢。”
赵夫人白大儿媳一眼:“怎的瞧不上?咱家可是宗亲,与官家都连着亲的。”
又话里有话挑剔大儿媳:“我吃了穷亲家的苦,以后可得好好慢慢寻个殷实人家。”
赵大嫂一下涨红了脸,她娘家是海边殷实些的渔民,虽然衣食不愁,可放在赵家看来就是没文化贫穷的亲家。
平日里她干活最多也就罢了,还总是时不时挨婆母冷嘲热讽。
赵老大一无所知,只乐呵呵给自己亲娘递一把烤栗子:“娘,尝尝。”
待到晚间,赵老爷从官衙里回来,赵家两位老人便在房里单独吃的,其余两房也各吃各的。
赵大嫂将中午的香辣海蜇酱汁留着拌了些胡瓜丝,又将白菘和山药用玛瑙肉的汤底炖了道菜,最后煮了个丝瓜豆汤便做晚饭。
她往两房各自端完才上自己房里吃饭。
正吃着,却听得外头有响动,她轻轻揭开窗棂,却见老二从正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碟子菜,满满正是中午扒拉出来的。
她登时心里酸楚不已,推推自己丈夫:“你自己看。”
赵老大看完以后无知无觉:“你这人也太多心了些,一定是二弟去爹娘房里正好碰上吃饭才端一口菜过来。”
“那你现在去房里看能不能蹭一口?”赵大嫂今日受了气,说话也一改往日的温和。
“这……”赵老大犹豫了一瞬,这才说,“老二家有两个孩子呢,咱们就你我二人。自然不同。”
说到孩子,便是赵大嫂的心病,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当初要不是我去雨里搬淤泥也不至于滑了胎,我小月子里你娘便喊我起来做饭洗衣,我也不至于落下病去。”
“你看你,老是翻旧账!”赵老大动了怒,“女人家讲究温柔可意,你整天絮絮叨叨背地里骂我娘!”
说着便撩开手筷子,起身批衣往巷子外头的五间楼大街夜市上去寻乐子。
赵大嫂含着泪将碗筷收拾了,又想起总不能不给人家回礼,便去赵夫人房门外头问:“娘,给恒家备些什么回礼?”
赵夫人扬声喊道:“备什么回礼!她家将赁金讲得忒低,已经算是我大大仁慈了。”
想了想又道:“你回屋记得喝符水,那是保你生男的!我花了十文钱才求来。”
赵大嫂心里沉沉的,应了一声。
赵夫人舍不得花钱让她去瞧郎中,却总是催她生孙子,有时又去巷子口的神婆那里求个不值钱的符,叫她喝下去。
赵大嫂平日里都会乖乖喝符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将符纸点燃放进碗里化成水后,又倒了。
她取出一个粗陶碗,将娘家送来的虾皮装了一碗,这才趁着夜幕道:“娘,我去瞧瞧夫君怎的还不回来。”说罢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恒夫人正念叨着这房东却是个吝啬的,就听见外头有敲门声,钱嬷嬷开了门,就见一个头戴青布头巾的青年妇人。
她端着一碗虾皮,笑道:“我是这户房东的大儿媳妇,今日收到你们端来的菜着实好吃,特意端了一碗虾皮送过来。恭贺邻居乔迁。”
钱嬷嬷忙将她迎进正堂,端上来五色果盘,她陪恒夫人说了会话。
恒夫人见她虽然衣裳简朴,说话却进退有度,眼睛也清明,并不东张西望,有一副庄重样子,心里倒有几份欢喜:“平日里若得了空,便来寻我说话。”
赵大嫂应了下来,恒夫人正聊到如今到了临安,往来人手不足,正要雇些帮厨的事。
赵大嫂便心里一动:“不知我可去么?”
恒夫人一愣,赵大嫂便捏着裙角:“实不相瞒,我娘家不富裕,夫君又不得婆母喜欢,如今也赚不了几个银子,便想学些菜式也好为以后分家打算。”
恒夫人沉吟:“如今我家给帮厨一个月开五百文的工钱。不过,你要是来,倒要你婆母家人愿意才好。”她虽然人善些,可并不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万一赵家自己闹起来,岂不是带累了曼娘?
赵大嫂便道:“也好,我回去问问家里人。”实际上心里清楚,赵夫人天天嫌弃她没个进项,巴不得她能出去赚钱呢。
待她出去,曼娘便有些不解:“娘为何帮她?”
恒夫人叹口气:“你中午送过去的吃食,若是赵家有心回礼怎么会等到晚上才回礼?”
“何况赵大嫂等灶房里收走虾皮还要拿走陶碗,若是赵家人都知道,她大可等明日再来拿。”
“娘的意思是:赵大嫂自己背着婆母回的礼?”曼娘猜测。
“可不就是,听她说在婆家什么都做,也是个苦命人。”恒夫人叹道。
待到第二天,赵大嫂便装作不经意问婆母:“娘,我今儿买菜遇到了恒家仆人,那边说他们酒楼雇帮厨呢,一个月可得五百文,我有些想去,您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