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树想起坊间传闻秘密,看着四下没外人,悄悄凑到圣人娘娘那里问:“姑母,您跟我说句实话,牧倾酒到底是不是姑父在外头的遗孤啊?”
“你浑说什么话呢?你这小子!”谢老夫人气得拍一把孙子脑壳。
圣人娘娘倒也没有真正怪他,毕竟她进宫之前带着带着这个侄儿长大的,只嗔道:“你这孩子,外头出去可别乱说。”
“我这不是听外头有这风言风语吗?好心告诉您,您还怪我……”谢宝树悻悻然。
谢老夫人也担心起女儿:“宝树虽然说话冲些,可也是好心,你这后位没个子嗣,到底不稳……”
“我是听说有这么个话……”谢后沉吟着,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你防着他有什么用?”谢宝树嘀嘀咕咕,“我有个好点子:若他是真的您不如将牧倾酒收成儿子,他这个人面冷,可看着行为做事儿却是个正直的,我和他一块长大,我还能不了解他吗?有他做您儿子,那您以后不也可以正儿八经当个太后吗?”
“去去去,你这小子净乱瞎出主意!”老夫人听他说得不成腔调,赶紧将他赶出去,“我们大人商议事,你就别乱掺和了。”
第二十六章 枨醋蚶
那药膏抹在手上又薄又透, 带点淡淡的微凉,果然好用。曼娘不过涂了半天那浅浅的红褐就消散得七七八八。
后来每每手被烫到她还是忍不住会抹那管药膏,带着些些的冰凉, 还有淡淡的留兰香气味,又有点温润。
被白歌阑瞧见少不得要嘲笑一番:“姐儿爱俏。”
曼娘有些不自在,忙将瓷瓶藏起来, 白歌阑自从上次之后便不见外,时常大咧咧来寻曼娘。
曼娘做菜她就待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或是帮着酒楼做一些事情, 或是在账房跟海棠两个算账, 瞧着竟也似酒楼一员。
前世曼娘在临安城的高门大户之间交际往来, 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号人物。
可是想起那天那位老妇人的气质雍容华贵, 身边服侍的婢女也都看着像大家婢女,就觉得有些纳闷, 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
刚藏好瓷瓶,外头李山报:“大娘子, 外头有人点名要吃网油夺真鸡。”
这道菜麻烦些,厨子们还未学会控制火候, 曼娘便忙去掌勺。
去骨鸡块裹一块咸蛋黄加了各色调料后搅拌均匀, 而后用猪网油裹起,先上锅蒸熟再下油锅炸, 再切片。
说起来简简单单,可做起来单是给鸡块去骨就能难倒个厨子, 阑娘看得大呼小叫,曼娘直摇头。
等菜好了便端上去,李山正忙着,曼娘便自己端进一间齐楚阁儿。
眼瞅着她端着一盘象牙眼一样的金黄色佳肴要进甲字号齐楚阁, 对面的乙字号食客不干了:“小娘子,明明是我们先到的。”
曼娘一愣,这食客先来后到的次序她却不清楚,莫非弄错了?
忙唤李山过来问个清楚。
李山还没过来,曼娘便自己先去问,甲字号齐楚阁的食客一听就不干了:“这是我们的菜,谁叫也不去!”
一位食客指着最正中一位爷:“知道那是谁吗?那是成国公三少爷!”
又嚣张指着另一位:“知道这位吗?这位的亲娘是泓瑶帝姬!”
好吧皇亲贵胄,确实得罪不得,李山正好来听见,便去乙字号齐楚阁赔笑道:“诸位可否请个方便?的确是对面先来的,而且对方是成国公家三少……”
没想到这边永世侯世子周岑一听就笑了:“成国公家三少?笑死了,宝树上回来我四哥还是被兄弟们硬拉着来的,之后说什么再也不来了,糊弄谁呢?”
他越想越生气:“哼,还有人打着我兄弟的旗号在外头坑蒙撞骗,我去会会他!”
于是不顾阻拦,气势汹汹冲到甲字号齐楚阁,一脚踹开大门:“哪个孙子自称‘成国公家三少’?快出来,爷爷饶你不死!”
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谢宝树正与泓瑶帝姬的儿子陈雪所坐在其中,目瞪口呆瞧着自己的好兄弟。
“四……四哥,小六,你们怎的这儿?”周岑惊愕出声。
宋简议则跟在后头冲了进来:“四哥,你不是瞧不上这家酒楼么?嫌弃它‘魔音灌耳’、‘满大街宣扬有失体统’么?”
这……
谢宝树痛苦地皱起眉头:“实在是太魔性,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那句恒家酒楼的肚包肉最好吃,一到饭点控制不住就往这家酒楼走。”
罢了罢了,“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吃吧?”陈雪所乐呵呵提议。
一场争执消弭于无形,曼娘松口气,放下网油夺真鸡便出去。
陈雪所吸了吸鼻子:“适才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鸡味你没闻过?”谢宝树适才在兄弟们面前小小的失了面子,便拿小六出气。
陈雪所沉下嘴角,可很快又想起另一遭高兴的事:“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了三哥!”
“什么?三哥回来了?”
“今天我就让小厮去牧家下帖子!”
“三哥如今可与咱们不同,是身上有大差事的!”
纨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痛快,谢宝树趁乱夹起一块网油夺真鸡。
猪网油如一张渔网细细包裹住鸡块。
油炸后外头的猪油被榨得融化,内里的筋络却还是顽强地守护住鸡肉。此刻金灿灿的鸡块外头浅褐色的网油,一看就不会难吃。
咬上一口,“咔嚓咔嚓”,细细碎碎的猪网油碎在嘴里,酥皮下头是丰腴的肥香。
而鸡肉本身被切块油炸后呈现金粉色,最中央的咸蛋黄切片镶嵌成一个圆,看着就像象牙眼一样又大又圆。
吃起来则层次丰富,鸡肉的细嫩,咸蛋黄的咸香,无不鲜香撩人。
咸蛋黄沙沙的口感配上油炸后酥脆的外皮,两种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口感奇异地搭配起来,越吃越满足。
宋简议说了一半,忽得发现:“四哥,你偷吃!”
“谁偷吃了?我明着吃!”谢宝树一脸义正言辞。
打打闹闹间吃完一盘网油夺真鸡,不过还好他们分别叫了两份,第二份又做好了,曼娘端了进来。
这回陈雪所不再迟疑:“这味道我想起来了,那天三哥买了瓶烧伤膏,小二拿出膏药让我挑,正是这个味!”
“怎的这家酒楼这般邪乎?”宋简议也想起一遭邪门的事,“上回我不是瞧那貔貅眼熟么?回家后才想起那还真与我家一尊貔貅一模一样,我特意去库房翻过账册,上次三哥获封冠军侯的时候我爹差人送过去的贺礼正是此物。”
周岑边啃一只五香鸳鸯腿翅一边不以为然:“你俩别神神叨叨了!送三哥的貔貅在这酒楼里,三哥买的烧伤膏在这酒楼里,你们对三哥真是思之如狂让人感动!”
“不对啊!”陈雪所摸着圆乎乎的下巴,“怎么都与三哥有关呢?”
谢宝树是个行动派,当即扯起嗓子喊店小二,等小二进门后,他顶着一帮兄弟们热切的目光,说:
“再加一份网油夺真鸡。”
失望的纨绔们起哄不已,谢宝树这才看似闲闲问道:“你们店里那些貔貅是哪里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件。”
小二喜气洋洋:“那我可不知在何处买的,是我家少东家的朋友送的开张贺礼。”
“少东家?”谢宝树敏锐抓住重点。
小二点点头:“对啊,适才进来端菜那位就是我们少东家。”
“女……女的?”谢宝树磕磕巴巴了起来。
等小二出去以后,几兄弟一下子哗然。
冠军侯那是什么人?跟他们一边大的年纪,但是为人处事圆滑冷酷,而且他十四岁就可以独自一人前往青州与千万人中杀出来,这样的少年英雄,今儿忽然能与个女的扯上关系????
“小时候三哥就跟我们一起长大,只不过后来忽然就跟我们不怎么往来了,他怎么像是会与人有私情?”
“唉,话说回来,莫非是我们想多了?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陈雪所还有些不信。
“我听说这家店的少东家手腕非常了得,那个让说书先生满大街说书的法子不是说是他们少东家想的吗?”谢宝树一拍大腿,“别的不说,单是她这少东家能想出魔音贯耳这么一出,我就佩服她。”
曼娘第三次进来端菜时就觉齐楚阁儿里的氛围不对。
她一推开门,几位食客便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发出声响。
她纳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立刻有个食客上前殷勤接过盘子:“怎么敢劳动您……不,我来!”
曼娘疑惑,除了网油夺真鸡还有一份枨醋蚶,她笑道:“这份枨醋蚶是我送给诸位的,也算是为适才忘记上菜次序而致歉。”
美人一笑,灼灼芙蕖。
离她近的陈雪所脸都红了,支支吾吾起来:“谢,谢过……”
眼看他要坏事,谢宝树忙推搡他一把,笑道:“谢过少东家。在酒楼里争执是我们不对,谢过您不赶之恩。”
曼娘有些稀里糊涂出了齐楚阁儿,小心唤过李山,低声问:“那几位客人喝了多少酒?”
等曼娘出去以后,这帮纨绔就炸了天:天啊,这么美,看来是真的!
谢宝树有些耿耿于怀:“天哪!三哥那样的英雄人物怎么结识了‘魔音贯耳’这样的女子!”
周岑有些遗憾:“我娘还动了将我个堂妹说给三哥的心思。我瞅着他也有心上人了,回头赶紧让我娘收手。”
谢宝树又赶紧夹一筷子枨醋蚶,蚶子白灼过后,放在枨橙和白醋与茱萸浸泡过的汤汁里,又辣又酸爽!
周岑完全没发现他在偷吃,还在感慨:“唉,说来我堂妹婚事也坎坷!前两年要说给永嘉侯世子,但是那个世子游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永嘉侯对外说是去外面游历,我看呀是去外面鬼混!”
对这桩公案宋简议则是清清楚楚:“都已经好两年了也没见着他踪影。”
“嗨!这就一言难尽了!听说那个侯府家里是继母当家,继母当家你懂得……”谢宝树边吃着枨醋蚶吐着蚶壳边高谈阔论,“大家面上亲亲热热一家人,谁知道关上门怎么琢磨呢!那个游证多半是上外头野去了,说不定遇上什么美人从此不打算回京呢!”
第二十七章 蒜烧鲳鱼(一更)
那位失踪了的永嘉侯府的世子游证此时正在浦江的恒家酒楼里帮忙。
他自从上次在夜里瞧见了曼娘冲着那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笑过之后, 心里就如被刀刺痛一样,再也生不出任何去寻找曼娘的勇气。
只不过梦却放不过他。
这些天他常常梦见与曼娘和离后,
自己或是因着后宅无人管理而叹气, 或是因着支银的事情为难,
梦中他心里翻来覆去都在后悔,为何让曼娘走了。
等醒来又忍不住回想起当初所见那一幕, 反复掂量。
这样昼夜煎熬他瘦得两颊突出,偶然遇到从前米铺的旧伙计, 对方惊诧:“殷晗昱, 你怎的瘦成了这样?莫非是因着大娘子去了临安?”
如当头棒喝, 殷晗昱才忽得醒悟:原来他这是心悦上了大娘子。
他遥望着临安的方向:不知道大娘子如今在作甚?
*
临安城内。
“哎呀, 娘来了!”曼娘迎上去, 从轿子里扶出恒夫人,“我娘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恒夫人错愕看了她一眼,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在家待了两天就火急火燎又跑来临安了,我不跟着来临安, 怎么知道你在干嘛?”
曼娘笑嘻嘻:“我这回不是来临安做生意嘛!”
“家里又不是缺你吃缺你喝,你一个女孩家跑这么远……”恒夫人絮絮叨叨走进酒楼, 唠唠叨叨不停。
她的陪房钱嬷嬷小声与曼娘讲:“老爷又走了, 夫人坐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就来寻大娘子了!”
曼娘神色一沉,是哩, 自打哥哥在北疆经商失踪后恒老爷便没停了找寻儿子的脚步。
一开始是几乎整年在北疆寻找,如今已经变成了每年春上必去一回, 已经不像是寻人,倒像是一种渺茫的自我安慰。
前世父母每年都未停止过寻找大哥,可惜直到他们去世那一年都未寻到踪影……
“怎的你们就住在酒楼里?”院内恒夫人正皱着眉头。曼娘忙收回回忆,跟着恒夫人进去。
当初把酒楼建成相交的两层两座, 一面下风向做厨房,空着一面便建成了一栋二层小楼,曼娘和婢女并女账房住在二楼,酒楼里的伙计则住在一层,为的就是做饭方便。
恒夫人左看右看觉得不妥:“你一个女孩家怎么随便就住在这里?好歹也是恒家大娘子。”她老人家越想越生气。
当即就去街市上先找了个中人,让他在酒楼附近寻摸房子。
临安城里因着房价太贵,租房大为兴盛,连宰相都要租房住。有些祖居临安城的居民,单是靠着这赁房钱就能大赚一笔。
因着得来太容易,还被人称作“痴钱”②,意思是痴呆都能赚到的钱。
很快被恒夫人寻摸到,原来恒家酒楼背后这条巷子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正在出租。
这户人家是一个没落了的宗室子弟。
本朝绵延至今,一开始尊贵的宗室子弟因着繁衍生息也逐渐没落,只不过有个赵姓的国姓,论起门第财富有些连富庶员外都比不得。
这户赵姓宗室应当也是如此,将祖上留下来的院子隔开两半,自己家里住西边,将东边一面拿出来租赁。
恒夫人拉着曼娘来瞧房子,她倒很满意,大宋规定“庶人舍屋,许五架,门一间两厦而已”①,而这户人家因着是宗室的便利不用受那些拘束,因而房屋修得高房大舍,天花板上覆榇着考究繁复的斗八,气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