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多年习武练兵,手上覆着一层常年执秉刀剑带来的薄薄茧子,格外粗粝却又触感清晰。
声音也随之而来带了一丝蛊惑,轻轻道:“……这次不会像上回那样了。”
……
窗外是夏末秋初的日光明媚,客栈临街,外头人群喧嚷的嬉闹声依稀传来,盖过了室内的静谧,只听得屋里的雨打花娇。
景翊或许是知道了五年前那晚带给她的阴影,这次格外重视她的感受,观察着她的每一刻反应。
尊贵矜冷的男人从未这样取悦过人,却有一种甘之如饴的乐趣。
那是五年前他亏欠了她的,他终是懊悔了那晚的冲动,只能以今日的温柔弥补她。
良久,榻上的女子终于瘫软平息下来。
阮清莞白皙的双颊抹上一层嫣红,眸色发愣地盯着头顶的承尘。
雨疏风骤过后,是长久的如释重负,亦是云端跌落的无力,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男人在对岸拾起她掉落的帕子,缓缓地擦拭着自己。
他面色清冷,动作不疾不徐,身上的衣袍没有一丝散乱褶皱,还是平日里那副完美的样子。
而自己周身的锦缎已经凌乱不堪,无暇顾及亦无心收拾,只剩下了虚软乏力。
阮清莞忽然有点委屈得想哭。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最不堪的一面都展现在了他面前。
“哭什么?”男人瞧见她泛红的眼角,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方才纾解的不是她似的,他不由出声:“还不够?”
男人语气那样认真严肃,阮清莞顿时红了一张脸,轻轻别过脸,摇头咬唇:“不……”
景翊这才擦干净手指,将玉扳指重新带回了拇指上,掌心还是涩涩的,他忍不住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上面还残存着她的花汁,那是她身体流露出来的味道。
“净了两次手,一次冷的,一次热的。”景翊抬眸,眸中意味不明。
阮清莞面颊烧红,自然知道他口中“热的”是指什么。
或许是因为药物作用,又或许是因为没有真枪实弹,这次的确比成亲那晚要好受得多。
半晌,男人转身背过去,阮清莞沉默地瞥过视线偷偷打量他,注意到他的衣角之处,也氤氲着一丝水痕。
原来,伪装完美的他,也不是毫无痕迹的……阮清莞愣愣地想。
——
在客栈厢房歇了大半日,待身体的不适都逐渐褪去,阮清莞才随着景翊乘坐马车重回景府。
马车摇摇晃晃中,男人闭着眸子沉声问道:“今日……是因着那齐家人和你堂妹的事?”
阮清莞心里一惊,美眸瞬间张大了看他:“你怎么知道?”
景翊轻笑一声,这事有什么瞒得过他的,她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竹苓去做,竹苓会避着他吗?
更何况,那日在花厅里她和阮浮舟的谈话,早就被他听到了。
景翊轻轻摇头,她就为着这么个事,费尽半天的力气,差点还把自己搭上了。
“我早已安排了人搜寻齐国公府和你二伯父一家的动向,他们二人败落了,齐宴和你堂妹自然也跟着受打击,何须你这么费尽周章?”
若是他今日不来,她那一身的药效该如何解决?他都不敢想象。
阮清莞闻言诧异,没有想到在自己动手的同时,景翊也做了这么多准备。
她知道,自己在将军府,一切的动作都是瞒不过他的。
上一世,她就是无意中发现自己在京中的动向,全都被人报告给了远在边境的景翊,心中大为愤怒,觉得自己在府中一直被监视,才一怒之下收拾了包袱去到寻香寺居住的。
那时候,她以为离开了将军府自己就能自由了,没想到却是最后悲剧的开始。
男人得知她生气离了府,被她弄寒了心,索性也就将自己安排在京城里的那些探子撤掉了。
以至于最后,他不曾知道阮家一家被陷害,更不知道她病逝于寺庙的事。
导致两个人就那样错过了一世。
阮清莞如今想来,男人上一世在自己身旁默默安插的那些眼线,何尝又不是在保护着自己,至少上辈子她骄矜跋扈得罪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被人寻仇报复过,想来是自己一身边一直都有默默保护着自己的人。
她重生后有时候也会想,若是上一世她能同他好好地谈一谈,又或是在自己家族破败时肯放下芥蒂和他服个软,他们上辈子或许就是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了吧。
阮清莞至今都还记得,上一世他连夜从边境赶回,却见到她死去的尸身,最后那脆弱的模样。
也记得他登基为帝,白日里叱咤风云,到了夜里却抚摸着她的画像,漫漫长夜久久失眠的孤独身影。
好在如今,她已尽数消除上辈子所有的仇与恨,那么剩下的,便只有前世那错过的情与爱。
——
事情如阮清莞所料想的那般,不过一两日,满京城大街小巷便传开了那阮府的二小姐和国公府世子在寺庙私通却被僧人当场捉奸在床的事情。
因那日围观之人众多,上至世家贵族的女眷,下至京城街巷平民百姓,无不亲眼见证了那场面,描述起来十分香艳,添油加醋最后传出来好几个版本。
总归都是这二人的荒唐事。
众人也都没想到那平日里光风霁月的齐世子,和清柔婉约的阮二小姐,会做出这等不堪之事。一时间,齐国公府与阮府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指指点点的笑话。
听闻齐府国公爷大发雷霆,甚至对齐宴进行了家法处置,怒骂他丢尽了齐家人的脸,再不许他踏出家门半步。
便是齐国公不说,齐宴经此一事也没脸再随意出门了。
男人家还好些,外人无非调侃几句风流成性,到了阮清莹这里,却要面对女子婚前失贞不守名节的指责了。
听说阮二夫人得知消息,当场昏了过去,一醒来便哭天叹地,女儿这辈子毁了……
是啊,自古以来名节受损的女子,即便不被族人处死,也多是送到寺庙,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纵使阮二父母都舍不得,她的事情也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往后是不可能再有机会嫁入好人家了。
阮清莹的这辈子是不会再有什么出路了。
然而阮家二房遭受的打击还不止如此,没过多久,便传出阮家二爷私下里放印子钱的事。
此前朝廷放印子钱曾酿成过重大祸患,本朝严令禁止放印子钱的行为,阮家二爷这事一出,立即被官府捉拿到了牢狱。
只待收集证据,择日问刑。
阮清莞心情大好,短短时间回了好几趟阮府,每日光是搬着小杌凳坐在庭院里看二房那愁云惨淡悲天泣地的模样,都觉得心里畅快。
她知道,二伯父能这么快倒下,虽说的确是因为他手脚不干净,可也有景翊在背后所做的功劳。
他若不曾留意二伯父的动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他送入了大牢。
阮府里,经过女儿与丈夫的双重打击,二房夫人悲痛欲绝后,大约也是知道了如今事情的严重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期艾艾的来见大房两人,只期望他们能伸出援手。
可惜往日里她的性子太过牙尖嘴利,早已让阮大夫人对她心生不满了,如今看着他们倒霉幸灾乐祸都来不及,怎还会施以援手。
最后竟是让她吃了个闭门羹,见都未见。
阮清莞看热闹归看热闹,最后也不忘提醒父亲:“如今二房气数已尽,爹爹明哲保身,还是该早日分家才是。”
住在一起总归是个祸患,谁料他们最后会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失心疯的事呢。
阮父点头,心中还有一丝担忧:“如今二弟他们出事,我若迫不及待分家,传出去难免被外人指责薄情寡义……”
阮清莞却摇头:“爹爹此时分家才是最好的选择。二伯父放印子钱是触犯了朝廷律法的,爹爹虽是兄长,却也是掌管着户部的朝廷官员,此时更应该割袍断义,以表决心。”
“更何况……那阮清莹如今做出这等荒淫无道之事,外人都嘲笑阮家女不知检点,同居一屋檐下,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话阮清莞说来却有些心虚,她的名声早被上辈子霍霍光了,如今也没剩几句好听的,她说出来无非也就是宽慰宽慰父亲罢了。
果然阮父听了她的话恍然大悟,赞同的点头,心里不由震惊,他一介在朝为官多年的父亲,竟不如深居闺中的女儿看得明白。
——
只是还未等到阮府分家,阮家又出一件意外之事。
八月秋闱,承载父母师长期望的阮浮舟下场比试,阮家二老和国子监师长都拉长了脖子盼着,只等他榜上有名,光耀门楣。
此前,阮浮舟在便有着京城才子的称号,才华横溢颇负盛名,师长早就断言过,他此番下场至少是前三甲,状元之名都是把握的。
可谁知,九月桂榜一揭,那所谓状元却只是一个籍籍无名并不为人知的学子,而大才子阮浮舟的名字,众人在榜单上找了几圈都不曾看到。
最后,不知是哪里传出,京城才子阮浮舟居然在秋闱破天荒交了张白卷的消息。
京中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反应各异,有人认为是阮浮舟素来的才子名声有假,在考场上现了原形罢了,也有人猜测阮浮舟是不是考试出了什么意外,才出现这种事。
京城百姓热议的目光视线,再一次落到了阮府。
阮清莞得知此事时,脑中一空,一颗心重重地跌落下去。
哥哥的事情与上一世如出一辙,从考院出来以后,他就开始闭门消沉,一言不发,滴水未进,绝口不提考试之事,只将自己习了多年的课本书籍全都收起束之高阁。
后来再踏出门时,性子就仿佛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流连于欢场赌场之类的地方,眉目语气也变得轻浮放纵,再不见从前意气风发清润朗逸的才子模样。
秋闱一事就是上辈子兄长一生变化的转折点,意识到如今严重性的阮清莞立即赶回了阮府,匆匆忙忙回去看哥哥。
阮府的后院里,男子怀中抱着一坛酒,跌跌撞撞仰头随意痛饮着,他鬓间长发杂乱微垂,眉宇一圈乌黑青黛,眸色暗淡无光,胡子扎拉消沉至极的模样,竟和街上的醉汉没什么分别。
“哥哥……”阮清莞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红了眼眶,脑中一遍遍闪过上一世的种种,上辈子他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整日饮酒沉醉,不问世事。
阮浮舟一看见她,眸中闪了闪,可也只是那短暂一瞬,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妹妹,你来了……”
阮清莞一步步走近他,在他身旁俯身垂首,嗓音轻颤:“为什么啊……”
她活了两世,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在考场上交了白卷,以他对哥哥的了解,就算考试发挥失常,也不至于一字不写的道理。
“你不是说……”女子说话间,鼻头一酸,忍不住带上哭腔的声讨:“你不是说……要让我做状元郎的妹妹吗……”
她未必是真心稀罕那状元之妹的虚荣名头,不过是希望兄长能够拔得头筹,盛名于世。
可瞧他如今颓废荒唐的样子,哪里还有从前半分气宇轩昂的模样。
女子的轻声质问让阮浮舟面容一滞,不禁也想起了从前那满怀信心和希望的日子。
他很快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而后缓缓抬起自己沾着酒意的手掌,抚过她眼角的泪痕。
“对不起……哥哥不能履行承诺了……”
“不……”阮清莞吸了吸鼻子,摇头轻声道:“这次履行不了,下次也行的……”
她的哥哥还这样年轻,即便这次秋闱真的失利,再等三年依旧可以名扬天下。
阮浮舟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无力地倚靠在墙角,闭紧的双眸疲惫倦然。
这辈子都不会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考场了……
他曾以为,大靖朝历代选官科考是这世上最公平的考试,它为大靖朝廷源源不断地选拔着能人异士,输送人才。
而民间无论是平头百姓,亦或是王公贵族,都能通过这次考试,一展抱负,显露身手,甚至是逆天改命。
可直到他在考场上,看见那些异常之举时,他才发现事情远不止自己想象中那么单纯。
有人专程印了小册子随身带入考试,有人私改了京籍老远入京考试,有人甚至干脆都不是本人,使了印钱就能请人替考。
他们不仅提前为这场考试做足了“准备”,更是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周,竟都大大方方毫不避讳的说了出来。
阮浮舟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从未见过这等离谱之事。
可当他在考场上向监临官检举之时,才发现更离谱的事在后面。
监临官不仅对他的检举毫不在意,毫无反应,甚至在目睹在场考生那些异常举动时,竟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神态自若,毫无心虚的模样,竟叫阮浮舟心生了一种自己才是异类的感觉。
这其中没有门头,他是不相信的。
可若只是一个两个便罢了,几乎大半的考生都面色自若的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阮浮舟的认知都毁灭了。
他眼中的太平盛世,严正朝廷,清白官场,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他寒窗苦读十余年,所身怀的才华与抱负,也绝不是为了将来与这样一群人为伍。
打量着周围神色各异、各怀鬼胎的模样,阮浮舟沉默半晌,终是罢了笔。
一张空白的考卷,是他对这个科举制度的答案,也是他对自己寒窗十余年的终结。
这本该单纯却鱼龙混杂的考场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清清白白的。
若这人间荒唐,他就要做那唯一清醒之人。
……
只是,这人间清醒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阮浮舟即使是出了考院,也不忘为自己寻求一个公平。
他想尽了无数办法,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封陈情信,送到衙署和翰林院,竟无一回应,全都石沉大海。
他的师长看不过去,悄悄拉住了他道:“放弃吧……那背后之人根本不是你能招惹的……只要这大靖朝一日不倒,你就不可能真的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