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彼此过得好,就好。
“可看到了?”一旁的座位上,景翊为她添了口菜,侧头笑问道。
阮清莞转过头去,看着他点点头,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什么都不必说他就懂。
一出戏罢后,宴席上这才安静下来,众人趁着此刻向太后献礼,最先献寿的自然是皇室的几位皇子,而在皇子中,太子自然是第一位。
“孙儿为皇祖母献上一串南海佛珠,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气质矜贵的太子让宫人呈上了他准备的寿礼。
太子这份礼物显然也是用了心,知道太后礼佛,送的也是投其所好。
太后瞧着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可底下的阮清莞见了,却不由得瞳孔一缩。
上一世的寿宴上,太子就献了这串佛珠,太后极为喜欢,几乎日日礼佛都要戴着,可没过多久,太后的身子就越来越弱,在一次礼佛中出现深思恍惚,佛珠断线滚落,太后当场滑倒丢了性命。
当时的宫人都以为是太后年纪大了身体衰老所致,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串佛珠上,可阮清莞重活一世再一次经历这场景,却不得不怀疑起这串佛珠,毕竟当初太后虽然年纪大,可身子还是很康健的,分明就是这串佛珠夺走了她的性命。
阮清莞不禁将怀疑心落在太子身上,毕竟太后不喜欢皇后与太子这对母子,他们都是看得出来的,太子怀恨在心对太后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阮清莞的心里突然开始着急起来,此时太后的表情分明很喜欢这佛珠的,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拒绝太子的这个礼物呢……
“太后。”人群之中,忽然传来女子一道清朗坚毅的声音:“太子的这份寿礼固然用心,只是清莞却觉得有几分不妥之处。”
这话骤然一出,宴席上顿时安静下来,本来底下宾客都在交口称赞太子的这份心意,这下子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阮清莞身上。
阮请莞深觉如芒在背,甚至察觉到身旁男人也瞬间僵直了身体。
可她仍是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
太后也不禁愣了愣,问道:“哦?有何不妥?”
阮清莞深呼吸一口,才不慌不忙道:“这串南海佛珠十分贵重,只是表面呈黑檀色,清莞从前与寻香寺的几位高僧有过交流,曾听他们说黑色佛珠颜色深,承载过多煞气和邪气,导致邪气聚集,坏事多发,并不适合礼佛之人使用。”
太后闻言,不由得瞥一眼那匣中的佛珠,果然见其表面的乌黑深色,顿觉颜色不详,如同太子那般深沉阴鸷的性子。
太后本就是个迷信之人,极其信奉风水阴阳,又听闻是寻香寺高僧所言,心中不知不觉便已信了阮清莞的话。
她面上的笑容顿时浅淡下去了,目光收回,淡淡道:“太子的孝心,哀家心领了。”
这就是不收寿礼的意思了。
阮清莞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看到那寿礼被退回时才如释重负,坐下来时察觉到后背已濡湿了一层汗。
天知道她有多紧张,在这么多人的宴席上,当众质疑太子送给太后的寿礼,若是一个不慎,直接命就没了。
幸好,一切都挽救回来了。
太后若是不要那串佛珠,也就不会发生后来佛珠断线滑倒之事,兴许能多活几年,撑到景翊上位,为他扫清障碍也是有可能的。
阮清莞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再抬起眼眸时,却看见不远处太子直射过来的阴鸷目光。
那眸中像含着冷箭,淬了毒一般直勾勾地射过来,毫不掩饰他翻涌的恼怒。
太子原本就打算在太后的寿礼上做手脚,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机会,眼见着就要成了,偏偏被一小小女子坏了事。
男人阴森沉怒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两日注意过的女子。
——景家夫人阮清莞。
前两次的无意撞见,让他心中对这个女人起了些兴致,却不想在今日的宴席上狭路相逢,还被她坏了自己一手的计划。
太子眸中戾色乍现,手中把玩的玉扳指在那一瞬间,捏了个粉碎。
……
直到宴席结束,人群散去,阮清莞跟随景翊踏出蓬莱阁行至安静的地方,前方男人冒着寒气的后背才转过身来。
“阮清莞,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景翊目光凛凛,声色中含着些许怒火。
他甚少直呼她的全名,一般这样的时候,就代表他是真的恼怒了。
想起方才宴席上的事,阮清莞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又不敢直接说是那珠子有问题,只能小声道:“妾身是觉得那佛珠不妥,才忍不住出声提醒太后的……”
“太子送太后的寿礼,轮得到你插手?”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话语有些重了,男人闭目揉了揉自己凌厉的眉心,神色和缓下来,声音却依旧冰冷:“即便你觉得不妥,也该和我商量再启禀太后,谁准你这么大着胆子妄自行事的?”
天知道他方才有多担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提起了一颗心,生怕她受到太后和太子之间的牵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难以保全她。
阮清莞抬眸瞥了眼男人震怒的神色,知他虽然说话重,可却是在担心自己,因此也不敢和他辩驳,只软着嗓子娇声道:“知道啦……妾身以后不会再这么冒失了……”
男人的面色这才柔和下来。
他凝视着女子清丽的面庞,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晶莹的下颔,声音低沉:“若有下次,我再罚你。”
阮清莞被他粗砺的大掌磨得下巴痒痒的,抬眸瞥见男人深情的眸子,忽然起了玩心,巴掌大的小脸倏地靠近了他,笑意盈盈道:“夫君预备怎么罚我?”
女子妍丽清灵的娇颜忽然近在咫尺,眸中闪着清亮鲜活的笑意,涂着口脂的樱唇娇艳欲滴,身上那独有的馨香也扑鼻入怀,景翊凝神望了片刻,忽然从胸腔之中涌起一团躁动,呼出的气息也开始滞乱。
她惯会这样撩拨他,仿佛吃定了似的,只要一个笑容,一句软语,就能让他所有的怒气全部消失殆尽,对她服服帖帖的。
景翊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多的异样,转过身去压抑了心中的燥热,声音克制低沉道:“我去寿康宫向太后告一声退,你先在在这里等我。”
“哦……”女子挺直身子,点了点头。
天色已黑,甬道上的宫灯昏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后,只剩下阮清莞一个单薄孤寂的身影,被月色和灯影拉得好长。
太子从蓬莱阁走出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美人月下垂影。
美人儿美虽美,可却是个爱耍小聪明的,太子想起寿礼一事,心中仍梗着怒火,想要给她个教训。
他曾在那寻香寺的山上见过她偷偷算计堂妹的模样,看上去是一张清白无辜的脸,背后的手短也十分狠辣。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手中也掌握着她的把柄。
男人阴沉的身影逐渐走到女子身后,高大挺拔的黑影覆住了女子纤瘦娇小的身体。
“若是让满京的人知道,景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的堂妹与人私通,毁了自家堂妹一生的名誉,不知外人会作何反应?”
男人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阮清莞猛地转过身子回头,看见太子阴郁的面孔,她的眸色中有一瞬间慌乱。
太子是如何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事的……
只是慌张了片刻,阮清莞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望向太子的目光不卑不亢。
“知道我算计堂妹算什么。”女子声音冷淡,眸色坚定:“他们若是知道,当朝太子算计太后,又会作何反应?”
第27章 莞茉 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来源于他给的……
许是没有想到女子会这样气势强硬地回应他, 太子的眸色有一瞬间的发怔。
女子的容颜清丽婉约,眉目间的神色却格外坚定,望过来的眼神明亮清澈不带一丝闪躲。
太子想起那日, 他在京城街巷的酒楼上初次见她的时候, 她在听闻了“太子”的名头后, 也是这样坚定强硬的态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没有一点退缩。
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温婉柔弱的,只有她会这么张扬恣意, 放肆大胆, 太子阴郁的面上不禁起了几分打量之色,眸中轻笑。
“阮清莞, 你当真不怕孤?”
他这回没有叫她景夫人,反而直呼了她的名字, 声音在夜色中格外阴寒, 男人轻笑逼近的模样,仿佛一条淬了毒的蛇。
此时夜色深如鬼魅, 月影飘渺下宫灯昏暗无光,宴席上的宾客早已离散, 宫廷的甬道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怖。
阮清莞下意识后退两步,清冷淡定的眸光中终于露出些恐惧, 说自己不怕是假的, 毕竟眼前之人是东宫太子, 那传闻中素来阴沉心机之人。
男人看见她强装镇定的模样,桃花眼上轻笑更显,上前两步靠近她, 紧贴着耳畔阴沉低语:“看来阮姑娘……也不是完全不怕的。”
他虽面含笑意,可并不达眼底,周身更是阴冷逼人,靠近阮清莞的时候更让她觉得瑟瑟发抖。
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副明明害怕却逃不掉的样子,桃花眼中玩心更起。
就在这时,静谧的甬道那头终于传来了冷硬的男声。
——“太子殿下想对本将的夫人做什么?”
清冷的月色下,景翊墨色的衣袂随风飘逸,颀长的身形挺拔如松,眸中含着隐隐的怒意。
他只是去寿康宫中对太后告了声退,转眼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这一幕,那阴狠的太子正凑近了他的妻子,意欲对她做些什么。
景翊大步而来,将胆怯的女子一把拽过来挡在身后,冷硬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太子,眸里隐隐透着质问。
眼前的美人儿突然一空,太子收敛笑意直起了身子,两具气势万钧的身形相对而立,冰冷的眸色刹那间交聚。
只一瞬间,太子就可以断定,景翊很在乎他这位夫人。
若是不然,那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不会在此刻流露出这么震怒的表情,也不会这么在意地将他的夫人护于身后。
太子哂笑,原来,这位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大将军,也是有软肋的。
他似乎,拿到了他的把柄。
眼见景翊拥着女子的身形转身离去,墨色的大氅几乎将美人儿的身子完全拢住,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太子终于出声。
“往后,还请景将军管教好自己的夫人。”声音中的警告之意尽显。
景翊的脚步一顿,半回过头,露出冷硬的侧脸,声音寒凉如冬日冰窖。
“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
夜色浓稠,月光清冷,宫廷羊肠小道上静可闻针,耳边只能听见呼呼的晚风,阮清莞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敛眸垂首默不作声地行走。
身旁男人瞧了她半晌,忍不住出声:“宴席上不是还挺大胆么,怎么方才知道怕了?”
他方才从寿康宫过来看到那一幕时,一颗心几乎高高提起,他很清楚太子素来是个不折手段之人,若她落入他手中,后果不敢想象。
阮清莞自然心虚,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也承认方才在宴席上她有些莽撞了。
可是,她那样的胆大妄为,也不全是毫无把握的。
上一世,阮清莞与太子接触不多,只听闻是个手段狠辣,城府深沉,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她已经不记得太子最后是因为什么失败的了,只知道成王败寇,最后的结局是在皇陵中被圈禁了一辈子。
而自己之所以能在宴席上那样不计后果,也正是因为知道上一世的结局,太子是夺嫡中的失败者,而自己身边的人,才是真正的胜者。
正是因为身边有景翊这个未来帝王撑腰壮胆,她才能有那样敢于抗衡的勇气。
阮清莞抬起头,悄悄打量一眼身旁男人硬挺的侧脸。
如果说上辈子,她所有的不可一世,都来源于自己的无知和天真。
那么这一世,她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来源于他给的底气。
夜凉如水,两人一同向宫门口的方向行走着,晚风扫动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阮清莞再抬起头时,目光瞥见不远处荒凉破败的宫殿,脚底的步伐忽然变得有些漂浮。
他们似乎走到瑶华殿这儿来了……
当年沈贵妃在瑶华殿自焚以后,宫殿勉强灭火救了回来,后来皇帝着人简单修葺了一番,只是再也没安排别人住进去,从此以后瑶华殿就空置了多年,已经变得荒芜破旧。
阮清莞的呼吸滞了片刻,偷偷瞥一眼景翊,当年年幼的他就是从这座宫殿的大火里逃生,不知如今路过这里可还有印象。
“当年的沈贵妃若是没死,如今大皇子也该年少有为了吧……”阮清莞假装感叹了句。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在景翊脸上,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位在民间生还隐姓埋名的“大皇子”,究竟对当年的事情还有没有记忆。
可景翊闻言,只是偏头打量了眼那带着烧焦痕迹的宫殿一角,眸色里并无波澜,淡淡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男人脸上表情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阮清莞便明白,他是真的对当年之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样也好,有的时候清醒的人未必快活。
阮清莞收回目光,忽然又想起了一事。
当年沈贵妃带着年幼的皇子与公主自焚,外人都以为三人一同丧命于火海了,可只有阮清莞知道,不仅那大皇子没有死,连公主都幸存下来了。
只是公主却没那么幸运,当年尚在襁褓里的女婴被人带出宫却意外丢失,后来辗转成了孤儿,再被寻到的时候,已经成了风月楼的一个风尘女子。
这些,也只有重活过一世的阮清莞知道。
上一世景翊找到自己的嫡亲妹妹时,已经是登基之后的事情,可兄妹俩甚至没来得及相认,妹妹就已经在风月楼里受尽折辱而死。
后来即使是景翊愤怒下令将风月楼一把火烧尽,也没能抵消再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阮清莞如今想来便觉得辛酸,上辈子景翊过得实在太苦,一次次经历在乎之人在眼前死去的痛苦,却什么都挽留不住,即使后来坐拥了皇位江山,可最后仍是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