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随后才听到了马蹄声。
两人起身,居高临下望过去,只见几匹马向着宏福寺急奔而去。
谢陟厘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冲他们来的。
只是……当中有一人好像挺眼熟。
“林院判……”谢陟厘喃喃道,“他来这儿做什么?还带着医箱……”
风煊听得“医箱”二字,目光猛然一震,随即落在了宏福寺的琉璃瓦上。
第81章 玉肌丸
宏福寺是皇家寺院, 院舍广阔精雅,僧人众多。
不少云游的高僧也会选在此地挂单。
房士安是大儒,亦通佛道, 与此地一位高僧曾是故交, 带着谢陟厘和小羽前来望候。
高僧与大儒说起话来, 满口皆是禅机,谢陟厘听得是云里雾里,见小羽居然听得十分认真,很是震惊了一下。
谢陟厘是藏着心事来的。
屋子里的人谈禅论法的时候, 谢陟厘一心都在屋外。
屋外便是宏福寺的后院, 不一时,一名和尚领着几名内侍走出来。
谢陟厘看得目不转睛, 当中一人确然是林院判。
绝对没错。
林院判是太医院之首,除了各宫的主子, 还有谁能劳动他的大驾, 专程来宏福寺跑一趟?
最为可疑的,是林院判身上穿的居然是内侍的蓝色圆领通肩袍服, 只除了身上背着的医箱,打扮得全然像个太监。
“有贵人住在寺内么?”房士安状若无意地问。
高僧也看到了窗外那一行人, 答道:“并无。不过听说皇后娘娘在大光明菩萨前替陛下点了长明灯, 每隔一阵子便会派人来送香油钱。”
眼看天色近晚,再回去城门大约也要关了, 三人便在寺中留宿。
高僧颇擅厨艺, 亲自下厨给故友做了一桌子素菜。
谢陟厘礼尚往来, 也自告奋勇,下厨做了一道菜。
当然做菜只是幌子,她的目的是去厨房。
厨房有三口大缸, 可供全寺僧人饮用。谢陟厘趁人不备,往三口水缸里都洒了点药粉。
药粉无毒,但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所以这一晚,整个宏福寺格外安静,所有的僧人都睡得特别香甜,连在佛堂当值守夜的沙弥都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夜半时候,窗上“笃”地一下轻响,跟着响起一声轻短促的鸟鸣,仿佛有鸟儿落在了窗子上。
谢陟厘和衣躺在床上,根本就没睡,一听到动静便起身开了窗。
窗外是风煊,他从头包到脚,一身黑色紧身短打,显出修长劲瘦的身段,只露出一双眼睛。
谢陟厘把问出来的情形飞快说了,正准备带路,风煊低声道:“告诉我大光明菩萨供奉在何处就好。”
屋外星光淡淡,夜色中,树下,檐后,皆影影绰绰,全是风煊带过来的亲兵。
若事情当真如风煊所猜测的那般,那一处佛殿当然是守卫森严,谢陟厘若是跟去,说不定反成拖累,便乖乖点了头。
只是在风煊转身离开之际,手忍不住伸了伸,下意识想拉一下他。
他今日束着箭袖,并不像平日那般穿大袖,一拉便拉了个空。
她也没出声,默默收回手。
风煊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身来,隔着窗子,探身入内,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等我回来。”
这个吻一触即收,风煊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身形如豹子一般轻盈敏捷。
谢陟厘听说过,风煊还是十八岁的时候,便只带一支小队,趁夜潜入敌军大营,刺杀了敌方将领。
那次夜袭给他的身上留下了三道伤痕,至今仍在。
寺庙的空气中仿佛充满着檀香的味道,谢陟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什。
菩萨保佑,不要再让他受伤了。
不知是不是她心诚则灵,抑或是整间寺庙没有人能避开那些安神水的影响,风煊回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他手里打横抱着一人,外衣裹在那人身上,那人虚弱至极,似乎想转动一下头,却也只是极其微弱地晃了一晃。
真的是孟泽!
谢陟厘又惊又喜。
林院判是太子的人,只有太子才能使唤他来城外为人看病。且又看得如此藏头露尾,显然那个人极重要但又极见不得光。
风煊当即料定是孟泽。
这就是假孟泽为什么知道那么多过往的秘密,他们把真正的孟泽关押在佛像底下的暗室中,数年来用尽一切折磨人的手段,一点一点从孟泽嘴里榨出他们想要的东西,给假孟泽源源不断地补充消息。
“救救他。”风煊的声音低哑,露在面罩外的眼睛隐隐泛着一层水光,“阿厘,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会。”谢陟厘的声音极力保持住了平静。风煊的情绪如此动荡,她便须得稳住。
眼下最好是尽快带人离开,但怀里的人太过虚弱,风煊害怕他根本无法走出太远。
谢陟厘迅速诊了脉,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林院判的医术比她高明,该处理的都处理过了,用的药也毫不含糊,可见太子是一心想留下这张底牌。
但孟泽的身体太糟糕了。
就像是一件千疮百孔的衣裳,哪怕巧手再怎么缝补,略动一动就要散架。
他的五官和假孟泽如出一辙,虽是初见,谢陟厘却觉得已经认识他很久。只是他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眼睛深深地凹陷,骨瘦如柴。
“煊哥……”他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声如蚊蚋。
风煊立刻俯身过去:“煊哥在。”
“我……是在做梦吧……”孟泽似乎想笑一下,但所有的力气仅能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我一直在想……要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你……”
“当然不是梦。”风煊的声音微微颤抖,握了握孟泽的手,“疼不疼?咱们不是试过么?做梦是不知道疼的。”
“不是的……”孟泽低低道,“做梦……也是疼的……”
风煊刹那间心痛如绞。
孟泽道:“煊哥,你怪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问了我好多好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是不是……害了你?”
“没有。”风煊摇头,声音哽咽,“你看我好得很,我还能来救你。”
“好……那就好……”孟泽像是松下了一口一直提在心头的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声音更低了下去,“那我……就能……安心了……”
“小泽!”风煊一把抓住他。
“他是骗你的!”谢陟厘凑在孟泽耳边,急急道,“有人派手下假冒你的身份,在他身边待了三年,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就是为了找那个人报仇。这里面可是有你一份功劳,你不帮着他找出真凶,怎么能安心?!”
孟泽的眼皮抬了起来,望向风煊,目光又是震惊又是愧疚。
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无论风煊做了什么,那个跟在身后的小泽永远都是先责怪自己。
“先喝点水。”谢陟厘轻轻将孟泽扶起来一点。
她早在五更鸡上温着一点参汤,此时已经熬得浓浓的,还备了一截洁净的麦杆,以免孟泽过于虚弱不好吞咽,此时全派上了用场。
“慢一点,一点一点喝。”
孟泽慢慢地吮了一口,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艰难。
谢陟厘接着道:“将你囚禁在此的人是太子,他一心想要你煊哥的性命。如今你煊哥身在京城,便等于是落入了他的手掌心,孟泽,这可不是你安心的时候,你煊哥正等着你来当他的左膀右臂,就像当年等着你去北疆一样!”
孟泽的眸子本已如死灰般枯寂,此时闪过一抹微弱的亮光。
他像是要挣起来把参汤喝了,破败的身体却攒不起一丝力量。
风煊在床畔坐下,握着孟泽的手,低声道:“小泽,我今天去爬后山了。”
也不管孟泽答不答,接着道:“后山那棵栗子树又生了不少栗子,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打栗子吧。只是院子里的梨今年生得不好,不单一颗果子也没结,连叶子都掉光了。孟婶说要把它砍了当柴烧,但嬷嬷说你最喜欢吃梨,今年还是要留一留看,也许明年就结果了,等你回去,就能吃上梨。”
“小泽,乖,把药喝了。”风煊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打太子,然后一起回家,去摘梨。”
晚风从门外送进来,从风煊和孟泽身上拂过,像是世间最轻柔的一只手,拂去了这些年的风霜与苦楚,把两名成年男子变成了当初的两个小小少年。
大点的那个少年道:“乖,快把药喝了,不然我去后山就不带你了。”
小点的那个忙不迭捧起碗:“我喝我喝,你说话算话!”
*
有时候医人最难的地方,是医心。
人只要心里还活下去,便总能在绝境中重生。
孟泽喝下了那碗吊命的参汤,整个人昏睡过去,谢陟厘替他在几处大穴上施了针,固他的气血。
接下来就是漫长细致的调养。
送回孟家不可能,带回将军府则是人多眼杂,谢陟厘问要不要放在房家,风煊摇头:“今夜你们在寺中,以太子的多疑,必定会派人盯着你们,接下来你要格外小心,切记不可多走一步。”
最后选在了风焕的揽闲阁。
揽闲阁如今是真闲,非但是门可罗雀,门缝都要结蛛网了。
而且风焕在京城扎根日久,早有一套隐形的耳目,消息灵便,手段圆滑,保下孟泽应不成问题。
果然风焕很快就让风煊和谢陟厘见识到了自己的手段。
他先是给孟泽换上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衫换上,再给孟泽描上眉毛,涂上胭脂。
别说,孟泽本就是清秀长相,此刻又削瘦得比女子都要轻,这么一打扮,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最后若不是看孟泽实在伤得狠了,风焕还想着为求逼真,给孟泽穿两个耳洞,戴上耳环。
孟泽:“我……不要……待在……这里……”
表情几欲气绝,不过中气听上去倒是足了些。
应是被气的。
谢陟厘默默地想。
风焕再怎么落寞,好歹是一位皇子,皇子的宠姬生病了,自然有好医好药伺候着,一切当无大碍了。
风煊去密室劫人的时候,把守卫全部处置了,连尸体都一并带走,来了个毁尸灭迹。
次日沙弥送饭时才发现密室里已经空空荡荡,起先还以为是守卫们自己走了。
太子收到消息之后想必是十分震怒,又抓不着把柄,原是想迁怒于房士安三人头上,但这三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六七岁大的小孩子,还有一个是弱女子,怎么也不像是有法子劫狱的人。
不过谢陟厘这几日上值下值时处处留心,确实发觉好像有人跟着自己,当下十分按部就班,比往日还要勤勉些,保持一贯“多做事少说话”的风格,没让人挑出半点不是。
这日谢陟厘一进太医院,便听得喧哗阵阵,好像十分热闹。
医女们在庭院里跪了一地,当庭放着一把椅子,绯云已经换了华艳服饰,满头珠翠,坐在椅上,闲闲地道:“我这鞋面是凌云锦做的,陛下才赏下来,不巧,进来的时候就溅了点灰……”
跪在她面前的医女连忙用袖子去擦:“奴婢替娘娘擦干净。”
“你袖子干净么?”绯云的鞋尖一缩,“瞧你这忙进忙出的穷酸样,一身是药气,也就只有一根舌头勉强干净罢了。”
医女脸色一白,无可奈何,只得俯下身去,舔向绯云的鞋尖,一面舔,一面落泪。
绯云道:“怎么?这么不情愿?”
医女含泪道:“不,替贵人娘娘舔鞋,是奴婢的福份。”
“这才对嘛。”绯云眼角眉梢全是得意,“陛下已经赐了我仙丹,只待服下,我便是货真价实的云妃,你便是想替我舔,也没那福气了。”
那医女正是当日跟绯云争执过的一位,绯云把她好一顿羞辱,这才拿着林院判恭恭敬敬送上的锦盒,摆驾回宫。
谢陟厘垂头恭送。
盒子里飘出浓郁的玫瑰香气,正是寻常那种玉肌丸。
这不是绯云第一次来找医女们的麻烦,皇帝的后宫中美人众多,绯云想站稳脚跟并不容易,大约也受了不少锉磨,一不痛快便要回来撒撒气。
医女们把那名医名搀扶起来,瞧着绯云离去的方向,低低道:“哼,还想封妃,那么大福气,也得有命享啊……以为仙丹是人人都能吃的么?”
所谓仙丹,其实是近来地方知府送上来的一种春要。
众所周知,最陛下喜欢的的贡品便是各式各样的春要了。
皇帝新近得了一种仙丹,药分作乾丸与坤丸,临幸嫔妃时,与嫔妃各服食一丸,据说该嫔妃若是有仙缘,便能同真龙天子共赴极乐之境。
若是没有仙缘,便受不了仙丹的药力,香消玉殒。
谢陟厘瞧见绯云临走之时冷下来的面孔,上面隐隐泛着青白色,想来嘴里说得再嚣张,欺负人欺负得再狠,也没办法缓解心中的恐慌。
可绯云敌不过仙丹后面的诱惑——有仙缘的嫔妃直接晋封到妃位,若是再留下一子半女,那后半世的荣华富贵可是享用不尽,一家子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绯云坐上步辇,把锦盒紧紧握在手里。
她听说了一个秘密。
嫔妃们趋之若鹜的玉肌丸并非只是单纯用来美容养颜。
据说在服下仙丹之际,同时服下一颗玉肌丸,便能消受仙力,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