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念头的驱动下,她沉吟了片刻,终于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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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秋色一行三人泛舟湖上之时,卫珩也喝完了三旬茶水,终于等到了太后回宫。
一见卓一川,他便知道方才温筠的话里掺了水分——这位跟了太后二十来年的一等内侍,面上的神情藏得滴水不漏,并没露出什么惊慌之色。
坊间传闻中说,太后身边这两位阉人,都是凭借好样貌才得了宠幸。这话无疑是大错特错,毕竟温筠生得枯瘦平板,只有卓一川身材高大,尽管上了年纪,也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俊朗模样。
“宁王可真是稀客。”
太后一见他,满脸的不悦掩都掩不住。她不紧不慢地行至罗汉榻边,卓一川立刻上前垫好了软枕,让她靠得舒服些。太后斜倚着身子,瞥了卫珩一眼,又道:“来哀家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臣奉旨调查素若溺亡一案。有宫人交代,一月之前的夜里,曾看见卓公公与素若争执。臣便想请太后准允,将卓公公带回大理寺查问。”
卫珩慢条斯理地说着,毫不意外地看见太后变了脸色。
“胡来!”她低叱一声,“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一川又不是犯人,怎么可能交给你用刑?再者说,你已被暂停了大理寺卿一职,哪有在大理寺中断案的道理?”
“太后误会了。”卫珩微微拱手,神色淡淡,“只是问话,怎么会对公公用刑。陛下特准臣来断此案,这期间大理寺的人力设施皆可取用,臣带公公回去,也不算逾矩。”
“哀家不同意!”太后一扭头,拒绝得干脆,“一川清清白白,你有什么话便在这里问。有宫人看见?把那宫人叫过来对峙啊。”
卫珩观察着太后的脸色。虽然早料到她会回护自己手下的人,却没想到她态度会这般坚决。倒是卓一川,眉目温煦,轻声说了句:“宁王请问吧,奴才定会据实以告。”
“你与素若是否相识?”卫珩问。
太后想说什么,却被卓一川的眼神安抚了下去。
“算是认识。”卓一川道,“沅贵妃……素若出事之后,奴才才知道,原来她与我算是同乡。见她日子过得可怜,便偶尔关照一二。”
“既然是关照,那你们争执什么?”
卓一川面上现出一丝为难,转身凝望了太后一眼,才道:“原本不该议论逝者,只是……素若许是觉得奴才待她与常人不同,便……便想与奴才……”
剩下的话他有些难以启齿,只说了句:“宁王许是难以理解,便是奴才这样的残损之人,相处的日子久了,也会使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来罢。”
卫珩还没说什么,便见太后细眉拧在了一起,不悦道:“一川,你别这么说自己。”
于是他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道:“不,这挺容易理解。”
太后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深长,立刻语气不善地说了句:“宁王还有什么要问?哀家乏了,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请太后稍安勿躁,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卫珩双目锁住卓一川,沉声问道:“卓公公,你竭力暗示素若心悦于你,甚而苦苦纠缠。可你知不知道,素若有一个异于常人之处?”
“什么?”卓一川面色不变,袖中的双拳却攥紧在一起。
卫珩看着他,勾起了半边嘴角。
“她喜欢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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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之上,雕梁画凤的精致画舫里,三人相对而坐,气氛难言的诡异。
乍看上去像是在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可仔细一瞧,其中一男一女面上神情淡淡,并无多少谈话的兴致,只有一个穿男装的瘦小女子夹在中间,努力地想要将气氛炒得热络。
“昭鸾很厉害的,她们国家有斗兽场,里面关着虎狼狮子,”阮秋色煞有介事地用手在空中比划,“她自小习武,武艺非比寻常,像我这样的,她一拳能打死十个……”
眼见她越说越不着调,昭鸾轻咳了一声道:“我若敢打你,宁王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
贺兰舒只是一手支颐,望着窗外,淡淡地“哦”了一声,像是对她口中所言提不起什么兴趣。
“那个,昭鸾,贺兰人也很好的,他今日可能有些累了……”阮秋色干咳一声,想让昭鸾明白贺兰舒平日是个多么温和有礼的人,“他最喜欢给人送礼物了,虽然有些挥金如土,可他赚得也多呀……”
贺兰舒突然站起身来,留下一句“失陪”,便离开了船舱。
阮秋色有些傻眼,倒是昭鸾叹了口气道:“你是怎么回事?再想把我们凑做一堆,也不能这么丧心病狂地尬夸吧?”
“很明显吗?”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人家的意思都摆在脸上,亏你还能坚持得下去,拉着我一起看别人脸色。”昭鸾没好气道,“就凭你这接待来使的方式,我回去便可以在你们皇帝面前告你一状。”
阮秋色顿时愁眉苦脸:“我真不是故意的……”
“行了行了,我当你是朋友,不跟你计较这个。”昭鸾摆了摆手道,“可我都跟你说了,我心里惦念的只有恩公。你就算不想帮我找,也不该这样搪塞我吧……”
“我不是想搪塞,我、我也想帮你找的……”阮秋色小声挤出一句,“我只是觉得,你与贺兰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倘若能有一段姻缘,就更是很好很好的事了……”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都要听不见了。心虚是心虚的,毕竟她这牵线搭桥里还存了别的心思。既有盼着昭鸾移情别恋,不再执着于卫珩的私心,又希望贺兰舒能心悦他人,可以减少她的愧疚。
阮秋色知道自己错了。这个念头从一开始,便是自私而又非分的。
“这世上的好人多了,难道都该凑成一对?”昭鸾摇摇头道,“难道你与你们王爷在一起,就只是觉得彼此是个好人吗?”
“我错了。”阮秋色诚心诚意地低头道歉,“我真的错了……”
“都说了是朋友,所以不跟你计较。”昭鸾道,“你最该道歉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呢?
阮秋色转头去看窗外,贺兰舒凭栏站着,站成了一个微微有些僵硬的背影。
像是绷着火,又透着难言的寂寥。
第123章 腹肌 摸摸看。
贺兰舒向来礼数周全, 便是不悦,也只在船舷处站了片刻,回到船舱时, 面上还带了淡淡的浅笑。
“公主远道而来, 贺兰想多尽些地主之谊。”他声音温淡, 听不出喜怒, “时辰还早, 我们一同去东市逛逛可好?”
东市是京中达官显贵常去的地方,各式商铺里有不少珍奇玩意。昭鸾虽然从小养尊处优,见惯了各式宝物, 可南朝地物对她来说新鲜有趣,也逛得兴致勃勃。
贺兰舒在她身旁不紧不慢地走着, 时不时同她介绍几句。这街上大半商号都是贺兰家的产业,店里有什么好东西,他自然是如数家珍。
虽然方才在画舫上聊得不太愉快,可若是贺兰舒愿意,他是很容易使人觉得宾至如归的。昭鸾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一来二去, 两人并肩而行, 旁人看起来称得上相谈甚欢。
阮秋色却知道,贺兰舒是真生气了。
原因无他,这一下午的工夫,他半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具体错在哪里,总觉得模模糊糊的,说不分明。加上贺兰舒不给她对话的机会,便是她想道歉, 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煎熬地跟在贺兰舒和昭鸾身后当了一下午的小尾巴,日色渐暗,贺兰舒便将她们二人送回了宁王府。
昭鸾率先跳下马车,回头看了看车里神色淡淡的贺兰舒,以及满脸心虚的阮秋色,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先进了大门。
“贺、贺兰。”阮秋色小心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不开心?今日……是我做错了,我跟你道歉。”
贺兰舒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反问道:“你哪里做错了?”
“就是……我没跟你打招呼,就硬要将昭鸾公主介绍给你,”阮秋色低着头呐呐道,“搞得你们都挺尴尬的,实在是太、太冒失了。”
“这个道歉……”贺兰舒垂下眼睑,拢住了眼中的情绪,“抱歉,我不接受。”
“啊?”阮秋色愣愣地抬头看他,却又没勇气去问“为什么”。毕竟,贺兰舒生气的理由,她隐隐知道,却不愿意面对。
最后她只是弱弱地问了句:“那、那要怎样你才肯接受我的道歉啊?”
贺兰舒凝眸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秋秋,我是喜欢你。”他缓缓道,“这话我从没说出口过,是因为不想让你负累。”
阮秋色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贺兰舒也没给她为难的机会,只继续说下去:“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这有错吗?”
“没、没有。”阮秋色慢慢低下头,“我只是觉得,倘若你能换个人喜欢,或许会开心些……”
“我明白了。”贺兰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觉得我的喜欢,随随便便就可以换给别人,是不是?”
“不是的!”阮秋色慌乱地摆摆手,“我是觉得,昭鸾生得那么美丽,又是一国公主,性情也很好,所以……”
“啊。”贺兰舒轻声截断了她的话,“原来在你眼里,但凡别人有了好样貌好性情,便能让我趋之若鹜?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没觉得我的喜欢一文不值?”
眼看他将自己的意思误解得彻彻底底,阮秋色急得想哭:“不是……”
“你下车吧。”贺兰舒眼中的暖意消弭得一干二净,再看她时,眸中的光是冷的。
阮秋色愧疚又心虚,见他逐客,也不敢逗留,便紧抿着嘴唇下了车。
她还想再说什么,又觉得眼下贺兰舒未必听得进去,只好垂头丧气地往门口走。
“秋秋。”
贺兰舒突然叫住了她。阮秋色回过头,见他并没看自己,只是将目光投在车窗外的地面上。
“我的喜欢,你可以不要。”他轻声道,“可你也别轻贱它。”
***
“不是说了不能晚归吗?”
听见侍从回报,卫珩从书房里出来,正好看见阮秋色和昭鸾一道,往隔壁的寝房走。
说好的早去早回,眼下天都黑了。阮秋色这厮一玩起来,心里真是半点数也没有。
正当他板起脸,想好好教训教训自家不听话的小姑娘时,却见她眼里含着水光,脸也憋得通红,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便一头钻进了房门里。
“怎么回事?”
卫珩皱着眉头,拦住了正想跟进去的昭鸾:“出门的时候好好的,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昭鸾被他质问的口气搞得心里怪不痛快,眼珠一转,忽然拿腔拿调地说了句:“我怎么知道啊,我们今日不过就是被贺兰公子请吃了顿饭,又和他喝了会儿茶,再去东市转了转罢了……”
果不其然,宁王大人面具下面的嘴角绷得,可以夹死几只蚊子了。
“贺兰公子?”卫珩语气不善地重复了一遍,“贺兰舒?”
“可不是嘛,”昭鸾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贺兰公子大方得很,只要是阿秋想要的东西,他什么都给买。”
她觉得自己这煽风点火也不算说谎,毕竟贺兰舒肯是肯的,只是阮秋色什么都不要而已。
卫珩脸上风云变色,虽然让面具挡住了大半,可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却无法掩饰。
昭鸾成功地给宁王心里添了不少堵,美滋滋地要进门去看阮秋色,却又被他拦在了身前。
“你干什么呀?”她不乐意地拿眼去瞪卫珩。
“本王与未婚妻有话要说。”卫珩面色阴沉道,“公主请回。”
“我和阿秋也有话说呀,”昭鸾没所谓道,“还说好了要给她摸摸我的腹肌呢……”
剩下的话她是没机会说了,因为出离愤怒的宁王大人抬手招来了四五名暗卫,客客气气又不容拒绝地将她请出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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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珩一进门,便看见阮秋色抱着膝盖窝在床上,把头也埋进去,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很可怜的,小小一团。
胸腔里暗潮涌动的怒气顷刻间泄了一半,宁王大人后槽牙紧了又松,还是凭借着另一半火气硬着声音说了句:“和别人在外面吃吃喝喝,回来同本王闹别扭,长本事了?嗯?”
阮秋色眼泪汪汪地仰起脸看他,眼圈通红通红,连带着鼻尖也沾上一点,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得不行。
又来了。每回犯了错误就这样一副无辜的兔子样,吃定了别人拿她没有办法。
卫珩刚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不能被她轻易糊弄过去,就听见阮秋色抽抽搭搭地说了句:“王爷……我、我知道……我真是天底下最坏最坏最坏的人了……”
“……最坏最坏,倒也不至于。”
她认错态度实在过于良好,卫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发难。看着阮秋色一脸真心实意的自我厌弃,他沉吟了片刻,只说了句:“也就……有一点儿坏吧。”
阮秋色用力地摇了摇头,抽噎着道:“你不知道,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我玩弄别人的感情,还骗了人……大家都、都把我当朋友,可我为了一己私欲,利、利用别人,还伤了人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