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红药不是普通的丫鬟,竟是敌国的细作啊。
“红药……你这又是何必?”水芝艰难的开口,“我一人下毒也就罢了,你又何必将它换成蛊毒呢。”
红药阴沉着脸,低头不语。
“水芝姑娘此言差矣。”卫珩淡淡道,“这蛊毒是含光国皇室才能掌握的东西,红药没有下毒的本事。她引导你用赤血藤投毒,只是为了触发那几人体内潜伏的蛊。”
这是傅宏的推测。他问过卫珩知不知道以毒攻毒的道理,说的是一种毒物若是遇上另一种毒性更强的毒物,便如泥牛入海,起不上多大的作用。但蛊毒又有所不同,因为它是活物,平日里蛰伏在人体内,若遇上了强劲的毒物,兴许便会被激发,从而发作起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那五人吃下了赤血藤粉做的毒糕,又闻了紫玉瑞香花的气味,却只是昏迷不醒,没有立刻身亡的原因。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哗然。
“宁王殿下,我儿体内怎会有蛊?”说话的是兵部尚书。
卫珩目光一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就要问卫朗了。”
自从水芝松口,卫朗的脸色就一片灰败,豆大的冷汗随着她的讲述,从额上缓缓滴落下来。此时卫珩话音一落,卫朗身子颤了一颤,整个人扑跌在了地上,口里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当年的丑事又一一败露,偏生遇上从来不徇私情,不惧王侯的铁面阎王,自知难得善终,一时吓得失去了理智。
端王横眉瞪他,口中低喝道:“起来!不争气的东西!”
“皇叔此言差矣,”卫珩声音凉薄,“卫朗争气得很,胆敢奸污含光国公主,简直是胆大包天。”
红药双拳捏得死紧,肩膀被差役死死按住,犹在挣动。她咬牙看着卫朗,眼里的恨意可以将他生吞活剥。
“是了,若只是卫朗一人,未必有这个胆量。”卫珩冰冷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谁让他有齐晟,叶之诚,赵伦这三个同伴呢。”
旁听席上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一时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议论。
端王冷哼一声道:“四年前,裴昱押解那含光国公主回京,关押在宫中玉澜堂之内。就在第七日,先皇宴请裴昱等人当晚,玉澜堂失火,公主被人救走。次日一早,城墙下发现了公主的尸体。她挑了那日子从城墙上跳下,就是为了施行巫术,诅咒我朝,这件事也成了不容议论的密辛。现在宁王说卫朗等人奸污于她,到底是何用意?”
卫珩哂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本王也只是猜测。那蛊毒只流传在含光国皇室手中,而含光国的皇室,又只余公主一人。押送她回京的裴昱中了毒,卫朗等四人与她并无直接的仇怨,却亦中了毒。而这四人又有奸污妇女的案底,本王这样推测,有什么不合理吗?”
“当年含光国全数覆灭,但在京中还是有些眼线细作,这位红药姑娘便是其一。先皇设宴,宴请征西有功之臣,宫中守卫松懈,便叫这些细作救了公主出去。至于她逃出去做了什么,又是怎样落在了那四人手里,红药姑娘应该能够解答。”
红药咬紧了牙关,不言不语。卫珩盯着她打量片刻,才道:“你若想让那日奸·淫公主的元凶落网,便要将自己知道的真相说出来。你只知道本王是敌人,却不知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吗?”
看到红药的神色似有松动,他又补上一句:“你已是死罪,难道想带着罪人的名字到地底下吗?”
红药眼睛盯着眼前的地面,半晌才道:“那日,公主是去……刺杀一个人。”
那日为了救公主出来,她们的人伤亡惨重,她也受了重伤。勉强带着公主到了藏身之地,便沉沉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公主已经不知所踪,床边只余一张字条:灭国之恨,锥心蚀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再见到公主,已经是城墙脚下一具破败的尸体,身上尽是青紫的伤痕,一看便知曾经历过什么。她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手中紧攥着一角衣料,是成色极好的蜀锦,红药在京中多家商铺打探了许久,才查出这蜀锦曾卖给过庆国公府里的赵伦。
顺着赵伦,她才牵出了另外几位与他混在一起的纨绔,又陆续查出了高礼与水芝的事情。
卫珩目光灼灼:“杀谁?”
红药抬眼,直视着他道:“贺兰家的家主,贺兰舒。”
阮秋色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到贺兰舒被传唤到大理寺,案件已经审问得七七八八。
含光国低处西南多山之地,山中富含锡土矿脉。贺兰家的产业,上至军火兵工,下至日用碗碟,均需要大量锡土,加起来是价值数百万银钱的生意。他们派出的探山人探到了矿,可含光国素有敬畏山林的传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贺兰家进山采矿。谈判历时两年,均无成效。
直到镇北将军与宁王征西之时,贺兰家长房公子献出一条毒计,便是巧做伪证,证实那含光国内通西夷,大军过境之时,含光国定是无力抵挡,八万大山便尽收于本朝疆土,贺兰家的开采也变得顺理成章。
这些都是细作探听到的传闻。贺兰家的长房公子便是贺兰舒,含光国破之后,贺兰家的生意版图又扩张了几分,贺兰舒也因此继任了新任家主。先皇后乃是贺兰家的表亲,是以先皇设宴也宴请了贺兰舒。含光国公主便是知道了此事,才独自出门前去刺杀,应是打算在他回府的路上埋伏。
差役带来了贺兰舒,他是以证人身份来到公堂之上的,便从容站在一旁,并不需跪伏在地。他瞧见阮秋色,还笑着向她点头致意。阮秋色心情复杂,别开了眼。
“贺兰舒,”卫珩目光锐利,沉声问道,“四年前陛下宴请裴昱等征西功臣,你也在场。当晚含光国公主逃出宫禁,听说是去刺杀你。那晚她被卫朗等四人奸污,巧的是据说那四人在太学院里,便唯你马首是瞻。这一切加在一起,你要怎么解释?”
“等等,”贺兰舒理清了事情的原委,似笑非笑道,“王爷一口一个听说,有证据吗?”
卫珩眯起眼,盯住了他的眼睛道:“刚巧卫朗也在这里,你们不如对峙一番?”
卫朗从刚才起便一直跪伏在地上,看见贺兰舒进来,浑身的颤抖又加剧了几分。贺兰舒走到他面前,突然蹲了下来,目光与他平齐,温和地问道:“卫公子,请你说说看,我与你相熟吗?”
卫朗目光躲闪,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只嗫嚅着说道:“不、不熟。”
“那就对了,”贺兰舒咧开嘴角,目光望向了卫珩,“那王爷方才所说,我指使你们去奸污公主,自然就不可能成立了。”
“卫朗。”卫珩朗声道,“你若坦白,也算将功折过,可包庇罪人,罪加一等。”
卫朗浑身一颤,伏在地上,半晌才轻声说:“没、没有包庇。那日是我们喝多了酒,才临时起意……”
贺兰舒将手抄在袖中,对卫珩道:“况且那日我的马车直接回了府,与京中数十位账房核对了上一年的进项,根本没有出过府门。”
他眨了眨眼:“王爷不信,可以去找他们核验。”
卫珩凝眸看他,沉沉不语。
“还有,方才你们所说,我贺兰家污蔑含光国内通西夷,更是无稽之谈。”贺兰舒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贺兰家的手,还伸不到军情密报上。覆灭含光国,乃是先皇亲下的军令,王爷指控我贺兰家做了手脚,难道是说先皇犯了糊涂?”
“若是如此,”贺兰舒接着道,“就请王爷翻出当年含光国通敌一案,细细查验过,确定是我贺兰家做的手脚,再来传唤我也不迟。毕竟,敌国细作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啊。”
不要说先皇已经入土为安,便是先皇在世,这样的密报卫珩也是无权过问的。贺兰舒这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卫珩盯着他半晌,也只冷笑一声道:“贺兰公子倒是真将自己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哪里。”贺兰舒拱手一揖,“贺兰无辜,全靠王爷明察秋毫。”
余下的便是判罪的工作。卫朗随后交代,他们奸·淫公主,是看她孤身一人,临时起意;而奸·淫水芝,则是因为水芝的父亲林望身为太学院博士,对高礼之死心存疑虑,有意无意地查探了此事。他们作为始作俑者,心怀不满,才奸·淫了林望之女作为报复。
按照本朝律法,奸·淫之罪鞭刑一百,便判了他两百鞭。寻常人挨上一百鞭也得去了半条命,这两百鞭下来,卫朗应是捱不过去的。
红药身为敌国细作,当年擅闯宫闱,唆使水芝对那五人下毒,又承认了毒杀秦桂枝一家的罪行,被判绞刑,秋后执行。
至于水芝,她曾遭这几人玷污,所下的毒糕又非直接致人死亡的原因,故而法外容情,只判了杖责五十。
蛊毒案尘埃落定,阮秋色坐在旁听席上,觉得这短短几日,过得就好像一个月一般漫长。
她转头去看卫珩,他合上面前的案卷,站起身来,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她身上扫过。阮秋色还记着那日的不快,一时有些无措,只是飞快地别开了目光。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走下堂,转身就要往后·庭走去。
“秋秋,”贺兰舒抬头望她,笑得眉眼温和,“好久不见。”
阮秋色看着面前和煦微笑的人,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相识以来,贺兰舒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明快敞亮的。他也不知为何,对她有种与别人不同的熟稔,虽然有时的言行奇怪了些,但实在不像是心机深沉,满怀恶念的人。
方才在堂上他一字一句答得堂堂正正,也并无证据指向他有什么嫌疑,阮秋色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此人。
她犹豫了一下,客气地应了一声:“贺兰公子。”
贺兰舒眉毛一挑,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上次你同我喝酒时,曾应了我说要去踏青赏花。刚巧这几日玉凰山上的杏花开了,你几时有空?”
他这一番话说得熟稔自然,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阮秋色全无印象,一脸茫然道:“我们说过这个吗?”
“那日喝到第三坛酒,你分明应了的,”贺兰舒轻叹口气,眸中带了一丝落寞,“原以为今年有了朋友,就不用一个人赏花了呢。”
他说话极有技巧,一开口便让人的心防卸下了几分。一提到“朋友”二字,阮秋色就想起那日自己暗戳戳套话的小心思,又生出几分愧疚。
那日喝多了酒,许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人家,后来记忆断断续续,想不起来也是正常。
“我说过的话肯定是算数的,”阮秋色想通之后,也没有什么犹豫,“不如我们三天后去?我还可以叫上云芍……”
“那便三日后,说定了。”贺兰舒微笑道,“我现在送你回去?”
阮秋色抬头看向卫珩的方向,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心里有些奇怪的别扭,但也没什么理由拒绝贺兰舒的好意,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阮画师,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了时青的声音,“这起案子你功不可没,王爷备了一份谢礼,今日不便带上堂,还请阮画师同我一起去取。”
他说完又对着贺兰舒礼貌地笑笑:“贺兰公子,稍后我会将阮画师送回去,请您无需挂心。”
贺兰舒挑眉与他对视了片刻,没说什么,只对着阮秋色道:“那三日后的巳时,我去书肆接你?”
“呃……”阮秋色想起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有些不好意思,“巳时可能早了些,要不还是……午时?”
“好。”贺兰舒轻笑出声,忍住了想要揉揉她脑袋的念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阮秋色跟在时青身后,走到了大理寺的庭院内,行至小花园的假山旁边,时青突然停下脚步道:“阮画师不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想起那谢礼被我放在库房,我去取来会更快。”
下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阮秋色便点头应了,自己在假山旁的石桌边坐下等他。
时青只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阮秋色打开一看,眼睛都发直了:“这、这是青金石的原石么?”
她第一次替卫珩画图,便惦记上了他书房里青金石的颜料。当时厚着脸皮问他要了,他也没应。
那一小罐便是价格不菲,如今他送来这么大一块,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了。
时青笑着点了点头:“王爷怕你看不上画院中人磨制的手艺,索性送块原石,让您按着自己的心意打磨。”
阮秋色瞧得目不转睛,将那块石头拿出来掂量掂量,笑容更扩大了几分:“这块原石质地细密,是做手串珠宝的上品,我怎么舍得拿它作颜料……”
她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悄咪咪说了一句:“不过若是磨成颜料,杂质极少,也是很合适的。”
“既然送给了阮画师,那怎样处置,就看阮画师的心意了。”时青道。
那日王爷把人气跑,又拉不下脸来求和,他便出了个主意:“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礼物的。再大的火气,看见合心意的礼物,也都能消个七八分。”
卫珩轻哼了声道:“本王还得哄着她?”
时青无奈地笑了笑,憋回了那句“谁让你喜欢人家呢”,只温声劝道:“阮画师若真是一片好心,那日您说得就确实有些伤人了。”
卫珩当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却别别扭扭地要他去寻这块石头来。时青看着阮秋色脸上的喜色,暗自感慨,王爷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不太开窍,送礼物的准头倒是好过了那贺兰公子。
“阮画师,”时青瞧着时候差不多,视线往假山后面一瞟,便切入了今日的正题,“我有件事……想同你咨询一二。”
阮秋色有些诧异,恋恋不舍地放下那石头,才认真地看向时青:“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时大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