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如此过了一两年,等他有信心不再受那些创痛的搅扰,反而无法在床上入眠了。
安神的汤药喝过不少,全都没什么作用。他也没想到柔软踏实的床铺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卫珩看着阮秋色的睡颜,隐隐觉得,失而复得的远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于是轻轻地凑上前,在她扬起的嘴角边印下了一个吻。
***
胡府东院内,裴昱与时青一起用着早饭。
昨夜时青与几名暗卫受伤不轻,卫珩便让他们一起住在了东院,又派傅宏过去看顾着。从前在军营的时候,裴昱与他们感情甚笃,更是仰慕时青的功夫,便非要留在时青房里照顾。
一腔热忱的小将军没怎么照顾过人,也不顾时青百般阻拦,时不时便要过来端茶递水。时青被闹得无法,索性让他去自己之前的住所取两件衣服,给自己换来片刻清净。
哪知道裴昱去了一趟,回来便魂不守舍的,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终还是闷声睡了。
这样诡异的气氛持续到了早上,时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世子心里有事?”
裴昱怔了一怔,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表哥这些年……变了不少啊。”
时青会意,点了点头道:“王爷这些年倒没怎么变,只是近来认识了阮画师,才渐渐有些不同了。”
“可不是嘛,”裴昱压低了声音道:“我原以为按着表哥的性子,成婚之前定是克己守礼的。谁知他不光早早将表嫂拐到了手,竟然、竟然还有些特殊的癖好……”
这倒是让时青也有些意外:“癖好?”
“就是那个,那个……”裴昱跟着京中那些纨绔混了几年,对某些难以启齿的床癖也是一清二楚。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是没好意思直说,只说了句,“我昨晚听见他折腾表嫂来着,那动静,简直能掀翻天花板。我表哥也太不怜香惜玉了,难怪表嫂要骂他‘禽兽’呢……”
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也没看到时青拼命递过来的眼色。不出片刻,身后就响起了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裴昱。”
裴昱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粥碗。他回过身,也不敢直视门口长身玉立的人影,只是呐呐地叫了声:“表、表哥怎么过来了?”
也不知道他方才的话卫珩听去多少,裴昱又挠了挠头,讪讪道:“我刚才说的……”
卫珩懒得跟他解释,毕竟,“昨夜将你表嫂绑起来挠了半个时辰痒痒”和裴昱理解的禽兽之事相比,他也不知道哪个更禽兽一点。
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将一张长长的礼单搁在了裴昱面前的桌上。
“大雁两只,龙团、凤团茶饼各一,三牲四酒,黄金千两……”裴昱将礼单上的内容一行一行念了出来,越念越觉得迷惑,“这都是什么呀?”
“聘礼。”卫珩言简意赅地拍了拍自家表弟的肩膀,“日落之前,将这单子上的东西置办齐全。”
“聘礼?”裴昱不明所以道,“你要提亲?去哪里提?”
时青心下了然,同裴昱解释道:“阮画师的亲族只余她叔祖一家,就住在这青州城里。”
裴昱明白过来,这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是由我去置办聘礼?”
这样的事往常定是要给时青处理。眼下他受了伤,卫珩本来也是想来将礼单交给他,让他酌情选人去办。
可自家的蠢表弟正好撞在枪口上,不用白不用。
“大概是因为,”卫珩淡淡地睨了裴昱一眼,“本王是个禽兽吧。”
裴昱顿时呆若木鸡,只好呐呐地应了。见卫珩复又出了门,他赶忙戳戳时青的胳膊,想跟他商量商量该让谁去操办这些礼物。
毕竟这礼单上足有好几十项,人生地不熟的,谁知道都要去哪里买。
哪成想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见自家表哥凉凉的声音又折了回来:“这种私密的差事,当然是自家人办起来放心。表弟可别假手于人,辜负了本王的期望啊。”
***
裴昱最先买回来的是两只大雁。
本朝婚俗已然简化了不少,只余纳彩,问名,请期三个步骤,便可正式成亲。无论聘礼多寡,一双大雁总是必不可少的。大雁生性从一而终,配偶故去也不会独活,自古便寓意婚姻美满。
这双大雁来得也不容易。因为养雁的人家都在偏远的郊县,青州城里若有谁家要提亲,须得提前几日,向贩卖鸡鸭的店铺订货。裴昱找了一上午,才找到一家禽铺里备了两只,赶紧花了几倍的价钱买了回来。
毕竟是活禽,买回来便放在了厨房里,同府里的鸡鸭关在一处。
阮秋色甫一踏进厨房,便看到了这两只鹤立鸡群的动物。
她今日起得仍然有些迟,睡醒时,卫珩已经去正厅处理公务了。
昨夜她拉着卫珩又问了些关于案子的问题,说着说着,他声音便小了下去。阮秋色等他睡熟,小心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又小心地把自己塞进对方怀里。即便是这样卫珩也没醒,可见真是累得狠了。
公务上的事情她帮不上什么忙,便想亲手做些吃食给他,也是一份心意。阮秋色平日里极少下厨,会做的也无非是些汤汤水水。所幸鸡汤炖得不错,尝过的人都说好喝。
午时刚过,裴昱又采买了两块上好的龙凤茶饼,兴冲冲地去表哥院里献宝,就见自家表嫂让侍从摆了一桌好菜,正中是一盆热汤,清香扑鼻。
卫珩吩咐过,提亲这件事先不要让阮秋色知道。裴昱赶紧把茶饼藏在身后,笑着问阮秋色:“表嫂,这是什么汤?好香啊。”
阮秋色亦是笑吟吟地回他:“是花菇乳雁汤。厨房里那两只大雁生得肥嫩,我炖了一大锅,你不妨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尝尝。”
裴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灰白着脸色,颤声问阮秋色:“你把那两只大雁……炖了?”
“对呀,”阮秋色点点头,“大雁这样难得的野味,吃起来也是很鲜美的,表弟没吃过吗?”
裴昱深深觉得,阮秋色和卫珩这对夫妻,在折腾人这方面,都有着独到的慧根。
“怎么了?”阮秋色看着裴昱生无可恋的神色,疑惑地问,“难不成这大雁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么?”
“……没有。”裴昱咬着牙应道,“只是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可真是我亲表嫂。”
第96章 亲人 “本王怕自己憋出病来。”……
卫珩一进门, 便看见自家表弟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一时有些诧异。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行至桌边坐下,“阮秋色呢?”
差人叫他回来吃饭, 自己倒是跑得不见踪影。
“表嫂说, 汤里漏了味佐料, 又去厨房取了。”裴昱有气无力地答道。
卫珩点了点头:“东西置办得如何?”
“这……”裴昱犹犹豫豫道, “表哥非要明日去提亲吗?不能再缓缓?”
“不能。”卫珩摇头道, “宫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连下了几道谕旨来催。本王昨日便回了旨,三日后启程回京。”
如此说来, 卫珩这亲提得可谓是见缝插针,裴昱没话说了。
卫珩见他萎靡地窝在椅子上, 疑心自己是不是将表弟逼得太狠,便松了口道:“若真是棘手,便让时青派人帮你吧。”
裴昱低声叹了口气:“别的东西都还好说,只是这大雁……”
他伸手指了指桌子中间冒着热气的汤羹:“……恐怕你得端着去了。”
上午他跑遍了青州的家禽铺子才找到这两只,进货之地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两日工夫。礼单上其他物件少个几样也没什么, 可大雁是纳彩时最不可或缺之物, 少了这个难免让人觉得失了礼节。
“……”卫珩也没料到这个变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不,弄两只大鹅意思一下?”裴昱试探道,“听闻寻常百姓家里也有以鹅代雁的说法,实在不行……”
没说完的话,都让卫珩凉凉的眼神瞪了回去。以鹅代雁多是贫寒人家不讲究的做法,若是堂堂宁王大人带着两只大鹅去提亲,恐怕会沦为全天下的笑谈。
卫珩介意的倒还不是这个。
“鹅太凶。”他一本正经道。
大雁生性忠诚, 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鹅生性好斗,他可不想以后天天跟阮秋色吵架。
“那可怎么办啊。”裴昱不知道自家表哥怎么突然迷信了起来,只好趴在桌上哀叹,“我哪知道表嫂虎成这样,连自己的聘礼也下得去手……”
“——什么聘礼?”
阮秋色兴冲冲地拿着刚磨好的藤椒粉进了门,正巧听到裴昱这后半句:“表弟要跟谁提亲吗?”
裴昱噎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卫珩一脸淡定地招呼阮秋色:“过来用膳吧。”
看着阮秋色高高兴兴地喝了两碗乳雁汤,他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是本王的聘礼。”
“啊?”阮秋色瞪大了眼睛,顿时愣住了。
“后悔也晚了。”宁王大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轻轻巧巧地说了句,“吃了本王的聘礼,就是本王的人了。”
***
对于卫珩要去提亲这回事,阮秋色的反应比裴昱还要茫然。
“去哪里提?”她愣愣地问。
“表嫂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裴昱笑道,“连自家亲戚住在青州都不知道?”
看到阮秋色仍是一脸无措的样子,卫珩轻声解释道:“本王让时青查过,阮公并无兄弟姊妹,族中只余一个叔叔,你要叫一声叔祖。”
他这样一说,阮秋色似乎有了点印象,可面上的神色仍有些迟疑。卫珩给裴昱递了个眼色,看到后者知情知趣地告辞离开,才捏了捏阮秋色的手道:“怎么?”
听到他要去提亲,好像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听说提亲的时候要交换庚帖,合算生辰……”阮秋色低着头,小声道,“可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生辰。”
“怎么会。”卫珩摇了摇头,沉声道,“阮家的族谱定然在你叔祖手里,你一出生便会登记在册,如何会不知你的生辰。”
她这担忧实在有些没有道理,卫珩不禁怀疑这是个托词,于是挑了挑眉道:“莫非你不愿嫁给本王?”
“愿意的!”阮秋色急声道,对上卫珩似笑非笑的视线,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说了一遍,“我自然愿意的。”
卫珩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下去。
“只是……”阮秋色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这倒让卫珩有些诧异。
“我是我爹在赣江边上捡来的。”阮秋色接着道,“那时我已经有一两岁了。我爹以为是哪家大人观潮的时候,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他陪着我在岸边等了一日,并没等到谁来找我。去官府打听过,也没有哪家报案说丢了孩子,才知道我的父母应该是不要我了。”
卫珩听着她呐呐的语气,突然有些心疼,便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声问道:“一两岁的事,你一定不会记得。这是你爹告诉你的?”
“没有,我爹对我很好的,全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阮秋色摇了摇头道,“我九岁那年,我爹带我回到京城,是同叔祖一家一起过的年。我爹想将我的名字加到族谱里,可叔祖不让……我偷偷听到他们讲话了。”
年夜饭后的那场争执称得上激烈,阮清池没能说服固执的长辈,气冲冲地带着她离开了。
小人儿还不明白大人的心思,不懂得叔祖是不愿让阮家书画一脉的传承落在她手里——阮家世代传袭的画技,向来只传给子辈最有天分的一人——她只知道爹爹口中唯一的亲人,并不承认她是阮家的女儿。
大年三十,盛京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小丫头被阮清池高高地抱在怀里,越想越不明白,眼泪汪汪地问他:“我真的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吗?”
“别听他们胡说。”阮清池板着脸道,“爹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是野孩子,难道爹是野人吗?”
后来便再也不跟那家人来往了。
卫珩听罢,低低地叹了口气,又将怀里的小姑娘搂得更紧了些。
“所以说……提亲的事,我担心王爷会白跑一趟。”阮秋色轻声道,“不然……还是等找到了我爹,再……”
“……可本王等不及了。”卫珩闷闷道。
“嗯?”阮秋色眨了眨眼。
“皇家大婚礼节繁琐,便是议定了婚事,等钦天监选了日子,昭告天下,各种祭典忙活完,怎么也得两三个月。”
阮秋色“哦”了一声,不是很明白卫珩的急切:“可我又不会跑,便是晚些日子也没什么呀。况且我的人生大事,还是希望能让我爹……”
卫珩的眼睫颤了颤。现有的蛛丝马迹里,并没有阮清池还活着的确凿证据。凭着他办案多年的直觉,已经断定了阮清池是凶多吉少——这也是他打定了主意,要在青州仓促提亲的原因。
阮秋色对父亲的看重他是知道的。即便阮清池已然失踪了十年,她也坚信他还活着。倘若最终真得到了阮清池的噩耗,他也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怆痛。
所以他想给她一个以婚书缔结了姻缘的亲人。无论前路如何迷茫,至少有人会陪她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