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目光炯炯,正要聚精会神地细听,卫珩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先不说这个。当年,圣祖皇帝经过种种考量,最终制定了十六道千机营规,诸如不许嫁娶诞育,不许入朝为官……最重要的是有进无出。千机营内设有掌事会,专事监督之责,确保这十六营规无人可违。换句话说,便是影卫们的主人,也不可违抗。”
“违抗了会如何?”
“自然是处死。倘若主人回护,那名影卫便触犯了惑主之规。按照圣祖遗训,掌事会将之处死,不需任何人的许可,亦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处罚。”
阮秋色听罢,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喃喃地叹道:“这可真难办啊……”
卫珩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点了点,半晌都没应声。
“可是……时大哥这么好的人,不该孤独终老的。”阮秋色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托着卫珩的脸道,“王爷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目光太过热切,卫珩与之对视良久,才低低地笑了声道:“倘若三个月前,有人来劝本王违逆圣祖营规,让手下最得力的影卫去与人谈情,本王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阮秋色心下惴惴:“那现在呢?”
卫珩没答,而是话锋一转道:“影卫自幼便受教严苛,重视营规更甚于本王。时青身为影卫之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坏了规矩。”
“可是……”阮秋色迟疑道。
卫珩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便要本王相助,也得当事人有这个意思。倘若时青过不了这个坎,你那位朋友怕也是不会愿意的。作为旁观者,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阮秋色没话说了。卫珩所言在理,她虽为朋友着急,但也不可能鼓动卫珩公然去破坏规矩。思来想去,只觉得圣祖皇帝实在太不通人情,半点也不为出生入死的影卫们考虑。
等等……
“王爷方才说,千机营只听命于一人,又是从圣祖皇帝开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千机营没落到当今圣上手里,反而听命于卫珩呢?
“总算问到了点子上。”卫珩目光含笑,捏了捏她的脸,“影卫的存在算不得秘密,真正的秘密是,他们属于本王。”
阮秋色点点头:“对呀,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
卫珩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良久,他忽然勾着唇角,吐出一句:“真正的皇家密辛,当然只能告诉真正的皇家人了。”
***
卫珩不说,阮秋色也不着急,反而兴冲冲地拿着那两只大雁风筝跟他献宝。
她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总怀抱着万分兴趣,可一旦涉及皇家,背后又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她就隐隐感到不安,索性等卫珩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对着风筝细细端详,倒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又与卫珩聊了些今日的见闻,吃罢晚饭,阮秋色想起自打云芍到了这里,还没同她好好说过话,便提着灯笼去寻。
云芍房里的灯亮着,隐隐还能听见一两声笑语。
阮秋色行至门边,便看见裴昱正坐在桌边与云芍说着什么。见她来了,裴昱脸上露出个明朗的笑来,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表嫂!”
毕竟云芍也在场,阮秋色被他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声道:“你们在聊什么?”
“世子跟我讲些军中的见闻。”云芍端庄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微笑着回应道。
裴昱挠挠头,站起身来道:“既然表嫂来了,你们说些体己话,我就先回去了。”
阮秋色点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门,还体贴地把门带上,这才回过头看云芍。
果不其然,她挺得笔直的腰背一下子垮了下来,整个人趴在桌上,全无半分方才的仪态万方。
“跟男人说话真是好累……”云芍苦着脸,朝阮秋色招招手道,“快过来让我抱抱,听裴昱说,你们昨天惊险得很。”
阮秋色走过去让她搂着腰,又摸了摸云芍的背,这才笑着回她:“多亏裴昱及时赶到,不然……”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云芍没好气道,“跟了那铁面阎王,遇上的都是腥风血雨。”
阮秋色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才试探着问道:“我总感觉……裴昱对你有点想法?”
“对我有想法的人多了去了好吗?”云芍眼皮一掀,懒洋洋地泄出点妩媚,“裴世子倒还好说,他只是对我这张脸感兴趣。”
这话倒让阮秋色有些吃惊:“对你有想法的人,不都是对你的脸感兴趣吗?”
“屁!”云芍柳眉倒竖,轻轻拧了她一把,“还有我的腰,我的腿,我的气质和有趣的灵魂,你说我浑身上下哪里不勾人了?”
“是是是,”阮秋色忍着笑点头,“那裴昱为什么只对你的脸感兴趣?”
云芍摆弄着阮秋色腰间的挂饰,意兴阑珊道:“说是以前喜欢的姑娘跟我长得像呗。”
“什么?”阮秋色睁大了双眼,感慨于这世间因缘的奇妙,“你长得像青鸾公主?”
“什么我长得像她,是她长得像我好不好?”云芍指着自己夸张道,“裴世子跟我道歉来着,先前将我卷进那起投毒案,就是因为我长得跟那公主有几分相似。看在他常来给我捧场,又送了我几本难得的舞谱的份上,我便不跟他计较了。”
“原来是这样。”阮秋色若有所思道,“那时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云芍立刻翻了个白眼道:“你别跟我提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我不过是看他替我挡了一刀,所以多关心了他一点,哪成想他对我避如蛇蝎,仿佛我要逼·奸良家妇男似的!”
不知为何,阮秋色有点想笑。
“他也不看看我图他什么?长相只是尚可,又没什么显赫的家世,也就是武功高一点,身材好一点……”云芍愤愤不平地说着,“你说说看,我是那种贪图腹肌的人么?就算有八块又怎么样,还不是让刀划开了一半……”
看她说得慷慨激昂,阮秋色忍着笑给她倒了杯茶:“不不不,我们云芍见多识广,达官显贵都不在乎,自然不会被小小腹肌迷了眼……”
“不是小小,”云芍抿了口茶小声道,“很大块的。”
阮秋色真忍不住笑了。
“哎呀,反正你是不知道那个人有多讨厌!”云芍泄露了小心思,窘得摆摆手道,“他知道裴世子喜欢我的脸,还跟我讲裴世子与那青鸾公主悲惨的爱情故事,话里话外就是让我对裴世子好呗。可人家裴世子也没这个意思,只是偶尔来找我聊一聊,怀念怀念故人罢了。”
“这倒真是……”阮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昱现在看起来虽然是明朗活泼的样子,可是一月之前他在悬崖之上,准备杀死贺兰舒时,恨到极处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他的人生原本光芒万丈,全让青鸾公主一案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暗影。
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阮秋色也隐隐希望他能得到幸福,更何况是陪着他与卫珩一起长大的时青呢……
“好啦,”云芍反而反过来拍了拍阮秋色的背,安抚她道,“你自己谈起恋爱来也是个半吊子,就别来操姐妹的闲心了。横竖我有一箩筐撩汉的手腕,想要什么,我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阮秋色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她明丽的小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只笑着跟她说了句:“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王爷也是。”
第99章 情敌 宁王大人不会放过给情敌心里添堵……
连夜的海风驱散了浓云, 第二日是个日朗气清的好天气。
裴昱对自家表哥提亲这件事积极得很,昨日便找好了青州城里最有资历的冰人,天刚亮便等在了知州府外。
一抬抬的聘礼延绵了半条街的长度, 都由身着黑甲的兵士左右抬着, 引得附近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却又不敢近前。
“我要不要跟王爷一起过去?”
阮秋色替卫珩整了整衣领, 又帮他取来了银面具, 问得犹犹豫豫。
卫珩抬手接过,淡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跟人私奔的女儿,怎么能与男人一道回家议亲?”
“我又不在意这个。”阮秋色抿着唇道, “我是担心王爷去了,叔祖家里一问三不知, 惹得你尴尬。若我一起过去,还能打个圆场……”
“昨日让人去打过招呼了。”卫珩戴上了面具,“说不准他们正忙着往族谱里添你的名字。”
阮秋色诧异地眨眨眼:“王爷都安排好了?”
“自然。”卫珩搂着她的腰,把她带至身前,“本王的姑娘,当然要三书六聘, 明媒正娶, 哪能容得旁人置喙。”
他神色平静,只一双眼睛里融着万木逢春的暖意,轻轻巧巧地便将阮秋色浸了进去。
“王爷的面具戴得晚些就好了。”阮秋色怔怔地同他对视着,声音喃喃。
卫珩挑眉:“怎么?”
阮秋色抿了抿唇,小小声道:“我现在亲你的话,会不会撞上啊?”
卫珩闷笑了一声,长指挑着她的下巴抬高,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试试不就知道了。”
柔软俏丽的樱唇微启, 毫无防备地等人采撷。
门外却传来了一声断喝:“表哥!”
裴昱迎着卫珩刀锋般冷冽的眼神冲进了门。
屋内的一男一女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卫珩一手勾着阮秋色的下颌,身子微微地倾着,只是一双眼睛盯牢了裴昱:“你要说的事最好很重要。否则……”
“当然重要!”裴昱神情激愤,顾不上看自家表哥的眼色:“那贺兰狗贼,竟敢给表嫂送拜帖!”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接过裴昱指尖夹着的一封薄信,展开来看,果然说的是那日她应下的,一日一夜的邀约。
贺兰舒毕竟如约帮她找到了卫珩,她也该履约才是。当初约定的是在青州同游,明日他们要启程回京,也只有今天可以同他出行。
“王爷,我……”阮秋色呐呐地启口,又转头看卫珩脸色。他就着她的手看完了那封拜帖,面色不改,还是疏疏淡淡的样子。
“去吧。”卫珩言简意赅。
阮秋色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正惊讶着,裴昱已经在一旁急得跳脚:“那贺兰舒是个禽兽!我那日没能杀了他,日日都觉得懊悔,你还敢把表嫂往他手里送?!”
他气得急了,对着一向尊敬的表哥也大呼小叫起来。
“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阮秋色想解释,话说了一半,却被卫珩打断了。
“你昨日不是还做了几个风筝?今日天色甚好,带去放吧。”卫珩看着她,平静道,“出去玩要穿得鲜亮些,你且换件衣服。”
他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愠怒,阮秋色低下头看了看身上淡青色的衣裙,又想问他什么,却见卫珩径自出了门,裴昱看了她一眼,也跟了出去。
奇怪,今日的醋王爷像是转了性一般。或许是因为他将要去阮家提亲,便觉得贺兰舒没什么威胁了吗?
“表哥!”裴昱三两步追上卫珩,“你到底在想什么?!那贺兰舒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能让表嫂……”
贺兰舒心思歹毒,正是他献计使含光国覆灭,也是他指使那四人奸污青鸾,还将她从城楼抛下。那日他在玉凰山上挟持贺兰舒与阮秋色,原本是杀他最好的时机,却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险些害了卫珩。
镇北将军的一顿鞭子当然绝不了裴昱杀贺兰舒的心思,只是自那以后,贺兰舒周围戒备森严,便是再想杀他,也势必要连累整个镇北侯府。是以裴昱只能按兵不动,等待下一个时机。
“听说昨日,贺兰舒同骆严舟打了一场。”卫珩不动声色道。
“就凭他?”裴昱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在我手下都走不出二十个回合,对上骆严舟,岂不就是以卵击石?”
“是以卵击石。”卫珩点了点头,“所以一下午的工夫,都没能走出别苑的大门。”
裴昱这才觉出不对来:“骆严舟不是他手下的走狗?居然敢跟主子动手?”
“江湖第一高手会甘当别人的走狗?”卫珩凉凉道,“他只是留在家主身边报恩,护他们周全而已。”
裴昱更不解了:“那为什么……”
卫珩截断他的话:“因为贺兰舒昨日执意要来码头,救你表嫂。骆严舟认为这样并不周全。”
自然是不周全的。莫说与贺七针锋相对会有怎样的险情,便是救下了他们,身为大理寺卿的卫珩也不会放过贺兰家与朱门的牵连。
骆严舟都明白的道理,贺兰舒自然更清楚。世家公子习来防身的武艺,在当年的江湖第一高手面前只算得上是花拳绣腿,但他还是提着剑去了。
骆严舟只执着一根柳枝,便将他来势汹汹的攻击尽数化解。那柳枝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裹挟着雄厚的内力,虽不致使人受伤,但五脏六腑的闷痛更让人觉得折磨。
等到阮秋色他们获救的消息传回别苑,贺兰舒整个人都浸在汗里,以剑支地才能勉力撑着。听到来人的回报,他手上一松,猛然倒在了地上,也不许下人来抬。一直躺到夜里,才拄着剑自行走回了房间。
“就因为这个,你便心软了么?”裴昱听罢,仍觉得不甘,“世人都说你是‘铁面阎王’,我看该叫‘铁面菩萨’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