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怎么安排,”贺兰舒轻声打断,盯着裴昱道,“世子不都要跟着吗?”
“那当然!”裴昱理直气壮道,“你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些龌龊的想法,哪怕只在心里想想也不行!”
贺兰舒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
“我的安排里是有些花样。”他无奈地直视着裴昱道,“可说到何为龌龊,恐怕我得跟世子请教一二。”
贺兰舒的安排,是在水上看夜景。
昨日经过一场厮杀的码头已然恢复了平静,正泊着一艘华丽精致的游船。船舱延伸出镂空的一段,只以纱帘缀饰,如同凉亭一般。
贺兰舒带着二人上船,行至厅中,亲自去给他们倒茶。
阮秋色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心想有钱人的喜好果然相似。贺兰舒这船上也有一展博古架,上面陈列着不少珍奇的器物。
裴昱一眼便看见架子上放着的匕首,眼睛亮了亮。他在军营里长大,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兵器,一眼就看出那匕首的不同来。
“它叫‘轻寒’。”贺兰舒瞥见裴昱的神情,便将那匕首取下来递给他,“其刃如坚冰,是古时铸剑大师崔孚所作。”
裴昱将匕首拔出刀鞘,刃上雪亮的光泽有些晃眼。裴昱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才道:“传闻崔孚一生铸造了百把宝刀,而今流传于世的,不过五六把。”
“是啊。”贺兰舒微笑着答道,“还有一把‘龙鳞’刀,被我收在盛京的宅邸之中。”
阮秋色惊讶地发现,刚才还油盐不进的裴表弟,此刻的目光里竟充满了向往。
贺兰舒自然也留意到了裴昱神色的松动,趁热打铁道:“宝剑赠英雄,世子若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
话音未落,却见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突然欺近,直抵上自己的咽喉。
“裴昱!”阮秋色急声道,“你把刀放下,不是说好了不伤人吗!”
贺兰舒抬起眼睫,对上裴昱的眼睛,沉声道:“世子这是何意?”
“别跟我攀交情。”
裴昱目光极冷,一字一句硬得如同铁石:“你以为过了今日,便能跟我谈笑风生了?我告诉你,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扒皮饮血。今日不杀你,不过是看在表嫂的面子上。你欠我的,欠青鸾的,欠整个含光国的,早晚我会一刀一刀地讨回来。”
“哦?”贺兰舒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世子不杀我,是顾忌着整个镇北侯府的安危。”
“你知道就好。”裴昱将匕首甩向一旁,“你总会露出破绽,那时便是你的死期。”
贺兰舒侧首,目光落在身侧的廊柱上。那支名唤“轻寒”的匕首齐根没入木柱,可见将它甩出去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半晌,他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阮秋色这才松了口气,手脚发麻地挤进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她先是拉着浑身僵硬的裴昱在桌边坐下,又走到贺兰舒面前,犹豫着说了句:“贺兰,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倘若其中真有什么误会,你还是说清楚为好。”
“是吗。”贺兰舒看进她眼底,轻声道,“那秋秋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温柔的人。”阮秋色认真道,“不只是对我,对其他人也是。我爹说过,心里有恶念的人,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倘若你真是随意践踏别人性命的人,面对今日裴昱的挑衅,眼里不可能半分怒意也无。”
她顿了顿又道:“倘若你不是当年的始作俑者,自然应该解释清楚,不要让裴昱恨错了人。”
贺兰舒看向阮秋色,眉目柔和道:“若我解释,你们就会信吗?”
“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信。”这是裴昱的答案。
“我会判断。”阮秋色温声道,“但你总要给别人一个相信你的机会。”
许是被她目光里的坚定触动,贺兰舒沉思良久,终于呼出一口气道:“此事是贺兰家的秘密,但我觉得,值得试试。况且,我的确欠世子一个解释。”
他缓步行至桌边,为自己斟了杯茶水:“当年做下这一切的人,确实不是我。虽然也与我脱不开干系。”
裴昱轻嗤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
阮秋色眼含鼓励,殷切地望着他。
茶水冒着热气,贺兰舒轻呷一口,面容隐在缭绕的白雾里。
“你们见过双生子吗?”
第101章 烟花(新增1000!) 今天男主没有……
阮秋色点了点头:“见过的。”
双生本就少见, 还更容易难产,有些地方将之视作不祥之兆。她在川蜀见过一对姐妹,容貌长得别无二致, 除了身边熟悉的人, 外人很难分辨得出。
“贺兰公子打得好算盘, ”裴昱冷笑一声, “以为推出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出来顶罪, 自己便可以撇得干净?莫说这兄弟是否存在,便是真的存在,你又如何证明作恶的是他, 而不是你呢?”
贺兰舒垂下眼睫,低声道:“我这孪生兄弟, 阮姑娘见过。”
阮秋色茫然地望着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谁长得跟贺兰舒一般模样。
看着看着,周遭的摆设与贺兰舒的身形融在一起,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贺七?!”
贺兰舒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许多线索都串在了一起。不光是贺七的声音有些耳熟, 现在想来, 他那间船屋里的陈设,也和贺兰府里风格相似,才让她第一次见,就有熟悉的感觉。
“你也知道贺七逃得无影无踪,任你说什么,反正他是没法跟你对质的……”裴昱冷声道。
“不对,”阮秋色出声打断了裴昱,“我觉得贺兰说的是实话。”
她第一次闯进贺七的船屋时, 贺七一直待在屏风后面。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他原本是要出来查看的,只是听见她试探着叫的那声“贺兰”,才打消了念头,只在屏风后与她对话。
而且后来与卫珩在船上对峙时,他特意戴了副白色的面具,也应该是为了遮住那张他们熟悉的脸。
许是感谢阮秋色的信任,贺兰舒笑了笑:“贺兰家的孩子,出生头一件事便是相命。请的定然是当世最有名望的方士,若算出什么不详,再花重金去化解。”
他是这一辈的长子,出生的时刻正逢月挂中天,光华遍地,人人都说吉祥。贺七却晚了一刻,正逢上乌云蔽月,不见天光。
“方士掐算了时辰,说贺七是七杀之命,全无化解之法。留他存活于世,轻则危及家人,重则祸及全族。此事我母亲一力瞒了下来,对外只说诞下一子,将贺七送去了千里之外的远亲家里养着。”
“那贺七又怎会与朱门扯上关系?”阮秋色问。
贺兰舒眼神一暗:“我五岁那年,父亲去南方巡查生意,遭到流寇刺杀。在那之后,我突然身染怪疾,不仅整个人浮肿起来,体质也变得极差。不过两年,就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母亲束手无策,向突然想到了贺七。”
“她觉得只要贺七死了,你们家里的倒霉事就可以揭过去?”这回问话的是裴昱,他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已经听得皱起了眉头。
“还要更糟。”贺兰舒道,“当年那方士曾有一个阴邪的建议——将贺七倒悬于木,直至夭亡,说是木气可以克化他的煞气……”
“天呐。”阮秋色捂着嘴喃喃道,“贺七当年也不过才七岁……”
贺兰舒轻叹了声:“听说他被吊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天明时再去看,贺七不知所踪,看守的人倒在一旁,已经断了气。至今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逃走的,还是被朱门的人救走的。”
“那后来呢?”裴昱问,“总不会只将他吊了一夜,你的病便好了吧?”
“命理之说,到现在我也不信。”贺兰舒摇头道,“我父亲亡故时,祖父身体尚健,许叔父继任家主之位,但言明只有十年之限。十年之后等我长成,叔父便要将家主之位交还于我。接着我的身体便出了问题。”
“这很明显啊,不就是你叔父做的手脚?”裴昱道。
“若是叔父,大可以过些时日再动手。而我一旦出事,叔父便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家主之位便很可能落在其他几房手中。母亲当时草木皆兵,想了个法子,说是送我回江阴祖宅将养,其实是将我藏在蜀地的一户乡间宅院里,一边让人护着,一边为我求医问药。”
“离了京城,我的病便一直不好不坏。十年间,无数名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傅太医请来了他周游四方的师兄,才看出我中了一种罕见的毒。那毒虽然有药可解,但要花上三五年工夫才能根除。可我们没有几年的时间——十年之期将至,祖父突然病倒,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叔父动的手脚。我当时浮肿虚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若是家主之位彻底落在叔父手里,他定然不会再放手了。”
阮秋色听出了什么:“所以你们便找贺七顶替?”
“是朱门找到了我们。”贺兰舒淡声道,“他们的条件开得诱人——贺七替我三年,帮我争得家主之位。条件仅仅是这三年里,他能以我的身份四处活动。”
朱门说到做到,即便是贺七继任了家主,也并未直接将贺兰家的半分钱财挪作他用。只是这身份为朱门开了方便之门,无论是原料采购,还是销售的渠道,乃至后来覆灭含光国,都因为贺兰家这个靠山变得易如反掌。
裴昱眉心拧起:“简直是与虎谋皮。你们就不怕到那时,朱门不肯将家主的位置交还回来?”
“当时顾不了那么多。”贺兰舒道,“那时我们能用的人不多,根本打探不出朱门的来龙去脉。这场交易被写在契约里,倘若他们反悔,只需将这契约公诸于世,贺七也不可能在家主之位上坐得稳就是了。”
裴昱听罢,细细思量了半晌,突然笑了。
“说了这么多,贺兰公子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计划是朱门提的,坏事是贺七做的,你敢说你就一无所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若不是你们给了机会,贺七怎么可能趁虚而入?”
“我真的一无所知。”贺兰舒轻声道,“直到朱门找上来,我才知道自己有个孪生的弟弟。我到青州与贺七相处了一段时日,好让他模仿我的习惯,日后交接时,不至于让人看出破绽。我原以为贺七定然是恨透了贺兰家的人,不料他对我却还算友善,全然看不出一丝偏激狠辣。倘若早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倘若早知道朱门与贺七的真实目的,他还会同意这个替身的计划吗?
多半还是会的。十年足够让有心人查出他父亲当年遇袭,并非是个意外;母亲的厚望也像座山一样压在心头,只等他将属于父亲的位置拿回来。
“正如世子所言,”贺兰舒眼帘半阖,声音沉沉,“我摘不干净。无论贺七做了什么,我都是他的同谋。”
他这样坦然地承认,倒叫裴昱再说不出什么指责来。闷了半晌,才恶狠狠地说了句:“你等着,我收拾了贺七,再来同你算账。”
“世子真是性情中人。”贺兰舒低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我有心编个故事,就能逍遥法外了?”
裴昱愣了愣:“这么长的故事,你也编得出来?”
来龙去脉严丝合缝的,反正他是没听出破绽。习武之人爱憎分明,冤有头债有主的,贺七的罪过确实比贺兰舒大出许多。
“世子真不像是铁面阎王的表弟,倒更像是秋秋的亲戚。”贺兰舒叹道,“只是要抓到贺七,谈何容易啊。”
阮秋色听出来了,贺兰舒是在拐弯抹角地在说她笨。但她并不打算计较这个,只是拍了拍裴昱的肩头道:“放心吧,你表哥会帮你的。”
贺兰舒看着他们,欲言又止。半晌才微笑着对裴昱道:“倘若世子现在不觉得我是个无恶不作之人,能不能让我与秋秋单独待一会儿?”
“你想的美。”裴昱翻了个白眼,“我表哥派我过来,不就是为了搅你的局……”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对,果然,阮秋色目光灼灼地瞪了过来:“裴昱,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自己担心我的安全,才死活要跟来保护的吗?”
***
经过阮秋色义正言辞的一番理论,裴昱最终同意留在厅中,让她同贺兰舒去船舱外的凉亭里独处。
贺兰舒刚出了门,又想起了什么,几步折了回去。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件披风。
“夜里风凉,把这个穿上。”他把披风递过去,看阮秋色自己穿好。毛茸茸的领子陷进去她半张脸,看上去像只机灵的小动物。
两人在桌边坐下。阮秋色看着对面的人,有一肚子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现在想来,贺兰舒对她算是极好。自初见时他便对她态度熟稔,后来送她手镯,带她赏花,知道她来了青州,还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特意追了过来。
饶是她一向粗枝大叶,也早看出贺兰舒待她并不寻常,再加上今日他提起她儿时爱吃的东西,阮秋色隐隐地有了猜想:“贺兰,我们从前认识吗?”
贺兰舒没答,只是笑着问她:“秋秋,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那、那是自然。”阮秋色愣愣地点点头,“除开云芍,俞川这两个最要好的,我在京中也认识很多人,他们对我都很好的。要是从小时候算起,那更是数不清了。因为我爹带着我到处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交到三五个小伙伴的。”
“可我就只有一个朋友。”贺兰舒唇角微勾,深深地望进她眼底,“我养病的那十年里,母亲几乎不让我出门。除了上门教学的大儒,根本见不到别人。那时最期待的,便是等我这位朋友搬着个小□□,趴在院墙边同我说上一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