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一把揪住贺兰舒的领子,正要质问他方才对阮秋色做了什么,却见卫珩一把将人横抱了起来,径直向马车走去。
哎,自家表哥都没说什么,应该就和贺兰舒没什么关系吧?
他讪讪地松了手,正打算跟上去,就撞上了卫珩凌厉的眼刀:“回去再跟你算账。”
***
阮秋色哭了很久很久。
回程的马车上,卫珩还像方才一样把她抱在怀里。他一手搂着阮秋色,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一手轻抚在她后背,像是想要抚平她的抽噎。
他以前有种错觉,总觉得阮秋色是个爱哭的女孩子。许是因为头一次见面,他便让时青假装要挖她眼睛,吓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矜持。
后来他也惹哭过她几回。要么因为生气,要么是因为担心,总之都是因为他的缘故。阮秋色的伤心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点都不难哄。她也并不是为了让人哄,只默默地淌几颗泪珠子,从不会哭出声音来。
卫珩抱着怀里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会是个爱哭的人呢?阮清池走后,她定然是没有好好掉过眼泪的。
否则再深重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抚平了刺痛,想起来只会觉得释怀。她现在委屈到无法控制,多半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告诉自己阮清池还活着,自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有个爱她护她的爹。
她哭得很响。像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孩童一般,要让自己的心碎全部顺着泪水流淌出来。这泪水在她心里积攒了十年,自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止得住的。
半个时辰的车程,卫珩右肩上的衣料都已经被浸透了。他默默地将阮秋色的脑袋挪向左边,就这样抱着她,又在车里坐了很久。
直到左肩上也是一片潮湿,阮秋色的哭声才渐渐止歇。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了许久,环顾四周,反而有些茫然的样子。
愣愣地和卫珩对视了片刻,她又靠了回去,将额头贴向了卫珩的脖颈。
“贺兰说,我爹已经死了。”阮秋色喃喃道。
卫珩抚了抚她的背,垂着眼睫看她:“是怎么回事?”
贺兰舒知道阮清池的死讯还要早得多。他原先没告诉她,是因为不忍心;今日告诉她,也是因为不忍心——不忍心看她继续期待阮清池出现在自己的婚礼上。
他到过贺七的画舫,自然也看见过那幅画像。一开始他唯恐贺七是因为自己才盯上了阮秋色,可试探着问了几句,贺七像是并不知道画中人是谁,也不关心这个。
贺七只说这画是朋友所作。
贺兰舒知道那画多半是出自阮清池之手。某夜借着喝酒谈天的机会,便问了贺七,他那朋友现在何处。
“死了。”贺七轻声道,“我最后一次见他,是看着他被人押进黑牢。后来人没了,地上只剩下好大一滩血。”
……
“王爷你说,世上还有比我更蠢的人吗……”阮秋色喃喃道,“秦五爷说我爹在蜀地养病,我就信了,还傻傻地帮着他们做坏事,都不知道他们就是杀了我爹的凶手……”
卫珩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温声道:“暗卫已经探听到了制钞的那伙人的行迹。用不了多久,本王便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阮秋色却没有因为这话得到多少安慰。她哭得累了,贴着卫珩颈上温热的皮肤,闭上了眼睛。
“王爷……”她闷闷地说了句,“我觉得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卫珩摸了摸她的发顶。
阮秋色声音有些哽咽:“我应该想着为我爹报仇的,可我现在就只觉得伤心而已……”
伤心挤占了她胸腔里所有的空间,应该有的愤慨,仇恨这些情绪,暂时找不到位置。
“睡一觉吧。”卫珩在她紧闭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愤怒是需要力气的。有本王在,你不需要考虑报仇的事。”
阮秋色的眼眶又热了起来。
他的怀抱温暖踏实,于她而言,就像是长途跋涉了三日三夜的旅人,找到了可以安眠的床榻。
于是她安心地靠着,呼吸渐缓,紧蹙的眉心也渐渐放松了起来。
意识朦胧时,有什么念头又升腾起来,在她茫然一片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
“我没有爹了。”她梦呓般地重复了一遍。
卫珩抬手抹掉她眼角无声滚落的泪珠,温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柔软得像轻轻拂过的羽毛。
“可你有我。”
第103章 安抚(新增2300!) “真想早一点……
马车就停在知州府门前, 卫珩抱着阮秋色下车时,周遭空无一人,只有裴昱远远地站着。
察觉到自家表哥淡瞥过来的视线, 裴昱立刻讨好地跟上, 悄声道:“表嫂哭成那样, 我怕她下车的时候难为情, 就让旁人都退下了。”
卫珩“嗯”了一声, 从门厅那堆礼物边上走过去,只撂下一句:“明早把那些都退回去。”
“退回去?”裴昱讶然道,“我特意让贺兰舒出了这么多血……”
‘
剩下的话, 都让卫珩冷冷的目光瞪了回去:“东西你明天一件一件地退,不许找别人帮忙。”
“这么多?”裴昱愁眉苦脸, “贺兰舒与表嫂是儿时的玩伴,这些算作他送给表嫂的嫁妆,我觉得也说得过去……”
“明日巳时启程回京,”卫珩打断了他的念叨,“你若退不完,就别回来了。”
明月当空, 清辉遍地。房里的灯烛却是暖意融融, 只等主人来归。
卫珩小心地将阮秋色安放在床上,看她脸上泪痕未消,便让侍从打了热水来,又用丝绢蘸了,给阮秋色擦脸。
她梦里一定没遇到什么好事,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手也攥成一团。
卫珩轻轻地把她手指掰开,不出片刻, 便又攥在了一起。他索性扯了被子过来,仔细给她盖好,又将被子边沿塞进她手里。如此,床上的人便稳稳当当地睡着,很乖巧的样子。
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卫珩站起身,瞥见院中立着一道人影。
他径自走过去:“你又来做什么?”
对着办事不利的自家表弟,卫珩自然没有好脸色。
裴昱踌躇了片刻,才梗着脖子道:“表哥,我不跟你们一起回京了。”
闻听他这个决定,卫珩丝毫也不诧异:“想留下来抓贺七?”
“你怎么知道?”裴昱愕然。
“贺兰氏家大业大,没理由要与朱门攀扯。”卫珩道,“而贺兰舒继任家主以来,生意场上的作风大改过一次——含光国覆灭,是在那之前。再加上贺七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身形音色又与贺兰舒肖似,答案显而易见。”
裴昱愣了愣。也对,有什么是自家表哥不知道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前日不告诉我?倘若我早知道……”
早知道贺七便是青鸾之死的始作俑者,他一定会追得更卖力些,说不准就能——
“贺七那样谨慎,肯定留了后手。”卫珩道,“倘若让你知道,多半不会量力而行,必会同他闹个鱼死网破。”
见裴昱还想说什么,卫珩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劝道:“贺七此次损失惨重,近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他也未必会留在东面,你想抓他,还不如同本王回京,等新的线索。”
裴昱想了想,也没什么可反驳了,便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又叹了一句:“倘若我像表哥一样聪明就好了。也不至于找错仇家,白白浪费了几年。”
虽说那群侮辱青鸾的纨绔全都不得善终,可这也不是他的功劳。
“裴昱,或许……”卫珩犹豫了片刻,才道,“那公主不值得你如此。红药后来交代,将蛊毒种在你身上,本就是她们的计划,只是为了控制你而已。”
根本没有什么带了淫毒的花蛇。含光国人擅长使用毒,青鸾只是设法引蛇咬伤裴昱,又给他下了些催情的药物而已。
“我知道。”裴昱低声道,“后来我问过傅太医,知道那蛇无毒。”
卫珩定定地看着他:“即便一切只是设计,你也不介意?”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用蛊毒要挟过我。”裴昱道,“我觉得很值得。只要她有一星半点的真心,我就觉得很值得。”
“好吧。”卫珩叹了口气,沉声说了句,“红药也交代了,蛊毒的解药须以蛊虫主人心头血为引。青鸾公主刺杀贺七那晚,将解药一并留给了红药。虽然那时红药因着亡国之恨,不愿为你解毒,可最终你能活下来,也是多亏了这解药。”
这原是他不愿告诉裴昱的。斯人已逝,说了这些,除了让生者执念更深,没什么别的好处。
那为什么又说了呢?
“只是觉得该让你知道。”卫珩不忍看裴昱的神情,只拍了拍的肩头,转身回房。
***
卫珩进门的时候,阮秋色口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
她额上沁着细细的冷汗,身子蜷缩在一起,嘴里不断地念着“不要”,“别杀我爹”这样的字眼,想也知道此刻正做着什么样的梦。
卫珩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阮秋色蓦然惊醒,双目无神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似的,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王爷,你抱抱我吧。”她声音小小,鼻音也很重,听起来让人有些心疼。
卫珩自然不会拒绝,便伸手揽她入怀,与她一起静静地在床上坐着。
“王爷说点什么吧。”阮秋色身上有些凉,又往他怀里偎了偎,“我不想再哭了。你同我说点别的什么,什么都好。”
“嗯……”卫珩并不擅长“说点什么”,沉吟半晌,才将方才与裴昱的对话给她说了一遍。
“本王是不是不应该同他说这个?”他不确定道,“告诉他不值得,就是为了让他早些释怀。可后来又同他说了青鸾公主的好处,只怕会让他越陷越深。”
“没有,我觉得你应该告诉裴昱的。”阮秋色把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被人爱着是件很幸福的事。就算那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心意还能被传达给对方,就像是一份不期而至的礼物,不是很好吗?”
“你真这么认为?”卫珩问。
阮秋色用力地点了点头:“当然。倘若今后有人来告诉我,我爹当年也很记挂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做了很多,我应该会很高兴的。”
卫珩沉思了片刻,突然将她挪了挪,自己下了床:“你等等。”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行李中翻找了片刻,取出一个红封来。
她眼睛亮了亮,知道那里面装的定然是他提亲带回来的聘书。
“今日还顺利吗?”她撑着床沿,看卫珩走近,“他们给我编了什么生辰?和王爷的八字配不配?”
就算不配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真的。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总不至于被这两个时辰左右。
卫珩从红封里掏出一张淡粉色的笺纸,递给阮秋色。那笺纸边缘绘着俏丽的桃枝,看上去精致得很。
阮秋色微笑着抬手接过:“是庚帖吧?”
聘书是红色,庚帖却是粉色。未婚的男女交换了庚帖,放在家中神龛下面祈福一月,若未见什么不详,方可完婚。
她目光落在纸页上,顿时怔住了。
那庚帖上写着她的生辰并祖籍三代,原也是很平常的格式,只是……
这是阮清池的字迹啊。
“当年你爹离京前,去找过你叔祖一家。”卫珩在阮秋色身侧坐下,“不光劝服他们在族谱里写了你的名字,还为你准备了这个。”
卫珩就着阮秋色的手,将纸上写的生辰指给她看:“相命先生说,这样好的命数极为少见。八字全合,一生平顺,与人婚配也极少相冲。命理不可倒推,这生辰应是你爹找人一个一个试出来的。”
阮秋色知道那人是谁。她爹有阵子天天去东街口找刘半仙算命,搞得刘半仙见了他就愁眉苦脸的:“真是夭寿了,阮先生这个算法是不行的……”
阮清池也不管行不行,反正他要给女儿最好的生辰,让她以后无论与谁婚配,都是顺遂无忧,佳偶天成。
“不是说会高兴的吗?”卫珩看着阮秋色,很是诧异,“怎么又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给面前的女子擦眼泪,阮秋色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越擦越多了起来。
“你干嘛呀……”阮秋色抽噎着去拽他的前襟,“我都说不想哭了,你讨厌不讨厌,非要招惹我……”
“本王怎么招惹你了?”卫珩叹了口气道,“以为你会喜欢这个礼物,才拿出来给你看的。”
“王爷笨死了……”阮秋色把脸埋在卫珩胸前的衣料上,瓮声瓮气的,“过上几年拿出来才是礼物,现在拿出来,就是、就是招惹……”
伤心的人最大,卫珩也不同她争辩,只小心地拍着她的背道:“好好好,是本王惹了你。本王跟你道歉就是。”
阮秋色不依不饶:“不行,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的巡捕做什么?”
“那你想怎么样?”卫珩无奈道。
阮秋色靠在他怀里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眼里还泛着水光,又有些比水光更亮的东西:“王爷抱着我睡觉吧。”
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被他抱着,自己也会睡得更踏实些。
“不行。”卫珩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