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呐?高兴成这样。”俞川拿着个包裹进了门。
房间里总有些乱七八糟,俞川嫌弃地撇了撇嘴:“没个女孩样,也不知道铁面阎王看上你什么。”
“他就喜欢我没女孩样。”阮秋色随口应了句,又想到什么,瞪着俞川道,“不许在小报上瞎写!”
她太了解俞川无事生非的脾性,就这一句“喜欢她没女孩样”,他绝对能发挥出一个铁面阎王断袖多年的辛酸故事来。
俞川却没应声,只是看了看她摊在桌上的包裹,低声说了句:“喜欢的东西,让宁王给你买就是了,没必要收拾得这样干净。”
察觉到他语气中难得的低落,阮秋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串串舍不得我。你放心,我肯定留几件给你睹物思人。”
“什么睹物思人?”俞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怕你没几天就惹怒了人家,让人给赶回来,到时候大包小包的不嫌麻烦?”
阮秋色无奈:“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俞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赶回来也没关系。这里算是你的娘家,这屋子算是你的闺房。以后同那宁王生了气,你也知道有个地方可去。”
“串串今天是怎么了……”阮秋色愣了愣,半晌才说了句,“虽然你始终坚信我会被赶出去,但我竟然有点感动。”
“还有更感人的。”俞川嘿嘿一笑,将手里的包裹搁在桌上,“被人赶回来毕竟是丢咱们二酉书肆的脸,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哥哥拿出多年的珍藏给你钻研。你资质虽然差了些,但是笨鸟先飞,勤能补拙,还是要对未来有些信心。”
他说完便走,留阮秋色一人在房里,不明就里地拆开了那包裹。
一摞花花绿绿的话本册子落入眼帘,阮秋色拿起最上头一本,方才的感动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俞川还是那个俞川,那画册封面上画着个女子的裸背,旁边写着齐齐整整的一行——《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
***
差人将那收拾好的包袱送回王府,阮秋色走在西市的大街上,心里计算着要往房间里添置些什么装饰。
架子上缺几个摆件,边边角角也缺了些盆景。挂画什么的倒是不必买,交给她便好,但作画用的雪浪纸得去补补货。
兰亭文房还像平日里那样顾客盈门,阮秋色正挑拣着几样画材,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阮画师?”
她转过身去,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看她。
不消片刻,阮秋色便想起了这人是谁:“胡大人?”
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画院侍诏胡廷玉。上次见他,还是在翰林院里,卫珩为了替她出气,狠狠地奚落了画院诸人一通。
胡廷玉显然并不怎么计较卫珩当日的恶言,对她的态度十分友善:“阮画师若是无事,能否让我请你一杯茶?”
阮秋色自然没理由拒绝。两人在西市里随便找了间茶馆,便在临街的窗边坐了下来。
“大人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阮秋色好奇道。
胡廷玉点了点头:“上回我在画院里说过,无论是人物画,还是阮画师偏重写实的画风,都让我很感兴趣。眼下山水成风,画院诸人的画作总觉得千篇一律,这不是件好事。”
阮秋色点点头:“作画是要不拘一格才好。”
“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胡廷玉接着道,“故而我特请陛下恩准,五月中旬在京中办一场书画大会,多选拔些优秀的画师进入画院。阮画师是难得的人才,我希望你也能参与进来。”
“我?”阮秋色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道,“女子也可以进画院的吗?”
胡廷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查阅过画院的规章典籍,并无规定说不能任用女子,只是古往今来没人尝试罢了。此次的选拔本就是破格录用,若阮画师的画作获得了陛下的垂青,自然也可以入职画院的。”
见阮秋色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情,胡廷玉又道:“当年阮大人担任院首之时,画院风气欣欣向荣。倘若他知道女儿任职于此,想来也会高兴的吧。”
阮秋色抿了口茶,这才小声说了句:“也不知道我爹会不会喜欢我如今的画风。他从前不画人像的,也是写意的高手……”
“谁说的?”胡廷玉抬起眼道,“师兄能获得先皇的赏识,获封‘书画状元’,靠得便是那一手画人的功夫。那时他年岁尚轻,便许出入宫闱,为当时的皇后,太后都作过画。大约是到了十六七岁,师兄才画风大改,转而沉迷山水的。”
阮秋色眨了眨眼,显然有些诧异。
“我问过师兄,他只说喜好的题材会随心境而改。师兄的山水也作得极佳,世人才以讹传讹,说他看重山水,鄙薄人物。”胡廷玉深深地看了阮秋色一眼,“但身为他的女儿,阮画师不该有此误会才是。”
阮秋色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她顿了顿,又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两人又随意说了些别的,却见窗外有人交头接耳,接着便向东街跑去。
阮秋色好奇,拦住过路的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忙着看热闹,只急匆匆地说了句:“东街出了人命官司,听说铁面阎王经过的时候,都吓得坠马了!”
第106章 心结何解 “伺候王爷沐浴。”
卫珩出事的地方, 其实是在东街与朱雀大道交岔的路口,恰好隔开了东西两市。这里平日便人来人往,是盛京最热闹的所在。
阮秋色往东一路狂奔, 远远地便看到密密匝匝的一圈人, 将路口围得水泄不通。
她仗着身形小巧, 看准了人群的缝隙左突右冲, 死命往前头挤。
“你急什么?”路人不满道。
她头也不回, 只撂下一句:“里面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当然急!”
没一会儿便挤到了最前头,围观的行人正对着躺在道路中间的女子指指点点, 阮秋色眼里却只看到了卫珩那匹白色的骏马——
马儿修长的四蹄遮不住平躺在地上的人影,卫珩还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面具, 被刹雪和两名暗卫护在中央,已经失去了意识。
“怎、怎么回事!”阮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撑在膝上,急声问向那两名暗卫。
见人近前,暗卫本能地想拦,等认出是她, 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方才王爷行至此处, 被路中躺着的那女子拦住了去路,接着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一名暗卫压低声音道,“按说属下及时接住了,并未摔到哪里,王爷却一直昏迷不醒。”
阮秋色这才顺着旁人的视线,看清了路上躺着的女人。她身穿一袭艳丽的红纱衣,那样的款式,多半是出自风月之所。
比她身上红衣更鲜艳几分的, 是她手腕上划开的伤口。划了不止一刀,皮肉翻卷,还在汨汨地往外淌血。
那血在她手腕落处已经积了不小的一滩,一眼望过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后脊爬上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因为眼前的场景有多骇人——比这恐怖许多的,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她只是想起,卫珩的母妃是自戕而死,正因如此他才患上了恐尸之症。可想而知,他方才看到这女子时,该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怎么能让王爷躺在地上?”阮秋色忍住鼻头的酸意,沉声问那暗卫。
“不知王爷为何昏迷,我们不敢妄动。”暗卫垂首答道,“已经着人去请了御医,想必不多时就能到……”
今日时青因为伤势未愈,便没陪着卫珩进宫。这两名负责互送的暗卫并不知晓他畏惧尸体,只看见他骤然坠马,唯恐挪动时出什么差错,所以只这样守着。
“立刻送王爷回府。”阮秋色打断那暗卫的话,想了想又扬声说了句,“王爷公务繁忙,已经连着熬了几个通宵,你们手下人竟然一点心思都不长,还让他骑马!”
卫珩平日里进宫,一向是乘马车。今日不过是因为要让马车送阮秋色回王府,才破天荒地骑了马,哪成想正巧就遇上这样的事。
那名暗卫见她反应从容有度,立刻反应过来:“是属下不察,竟没觉出王爷疲劳过度,才会昏迷过去……”
在围观路人的帮助下,另一名暗卫很快找了辆马车来,阮秋色帮着暗卫将卫珩抬上了车,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向着宁王府疾驰而去。
***
时青得了消息,正守在王府门口等着。马车一停下,他便急急上前,将卫珩扶出来,让暗卫背着进去。
阮秋色匆匆跟在后面,一时间心乱如麻。方才在车上,她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握着卫珩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暖着,却是半点效用也没有。
他这次发作又与那日在秘府中不同。那时他还残存着些许神智,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而现在他却是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整个人像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将痛苦不安都关在了自己那头,半点都不肯泄露。
“时大哥,我方才各种办法都用上了,王爷完全没有反应。”阮秋色急得红了眼眶,“这次他看见女子当街割腕,只怕发作得比以往哪一次都狠……”
“阮画师先别急,”时青温声道,“王爷这病拢共发过三四回,症状都和现在一样,等请来了傅太医,说不准还能好得快些。”
他说这话也只是为了安慰阮秋色。卫珩从前的症状确实与现在别无二致,先是浑身僵冷,半日之后便是难退的高烧,汤药也是一概无解。
“可上次在秘府里,他明明……”阮秋色迟疑道,“他跟我说话来着,他说冷,还叫了‘母妃’……”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卫珩的书房门口。阮秋色想了想,还是让暗卫将卫珩放在了隔壁的卧房床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她急得在床边走来走去,嘴里嘀咕了一句:“王爷觉得冷的话……是不是该再加一床被子?”
听到她这样说,时青连忙差人去拿了被子。他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才低声说了句:“阮画师于王爷而言,果然是不同的。”
“啊?”阮秋色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大夫说过,王爷此症乃是心疾,倘若知道发作之时的感受,对治疗许是大有帮助。”时青道,“可王爷对人一向戒备,发作时也是人事不省,从不肯泄露自己的心绪。阮画师所说的‘冷’,我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也是从来都不知道的。”
“这样啊……”阮秋色正焦急着,花了些工夫才领会出时青话里的含义,“也就是说,王爷那时便……”
“要打开王爷的心门着实不易。”时青笑容里满是温和,“可阮画师那么早便拿到了钥匙。”
阮秋色摸了摸卫珩的面颊,他躺得安安静静,唇色苍白,皮肤亦是冰冷。她忽然有些鼻酸:“倘若今日我陪在他身边,他就不至于发作得这样厉害了吧。”
“阮画师应该多想想好的一面。”时青摇了摇头,“正因为有了这个开始,王爷的心病才有了治愈的可能,不是吗?”
***
没过多久,傅宏便带着药童赶到了王府。
“看王爷的情形,的确是惊惧之症。”他的判断和时青方才所言一致,“老夫只能开些安神的药物,可也没有多大的效用。医治此症需要依靠病人自身的意志,极是不易。故而大多数医者,只会建议病人远离惊惧之源。”
阮秋色闷闷地说了句:“倘若王爷有时候需要同那源头打交道呢?”
身为大理寺卿,理应是常与尸体打交道的。
“那便只能循序渐进地接触惊惧之物。”傅宏道,“譬如有人恐蛇,一见到蛇,便会吓得肝胆俱裂一般。医典里记载过这样一例:神医顾长熹曾让恐蛇之人先看麻绳,等病人习惯了,再隔着五十丈远观蛇;接着是三十丈,二十丈,花了两年的工夫,最后病人便能与蛇同处一室而泰然自若。”
“两年……”阮秋色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倒也不是不可。”
时青的面色却有些凝重,他将阮秋色拉到一边,悄声说了句:“今日东街上出现那割腕的女子,不能说不蹊跷。”
阮秋色愣了愣:“时大哥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时青点了点头:“我刚接到消息便让人去查问,说是那女子出身翠红楼,被相好的恩客厌弃了,才有当街割腕的举动。然而她并没死成——不是因为福大命大,而是她割腕时,与王爷路过,只差了片刻的时间。”
“她是故意赶在王爷路过之前割的腕?”阮秋色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她回想起那女子伤处的情形,也觉得可疑起来,“是了,她伤口斜切,其实划得不深,可血却流了那么多……”
她想着想着,发现了更多的疑点:“而且据暗卫讲,我赶到时,王爷才刚刚昏迷。可那时,西市已经传开了铁面阎王被尸体吓得坠马的消息,倘若此事皆是由有心人策划,倒是能说得通了。”
“这个有心人既然已经出手试探,保不齐还会在王爷畏尸一事上做文章。”时青面色沉郁了些,“王爷没有两年时间可等。”
阮秋色知晓了事态的紧急,连忙去问傅宏:“傅大人,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比循序渐进更快一些?”
傅宏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旁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效果难以保证,说不准还要比两年更久。”
“愿闻其详。”阮秋色道。
“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傅宏捋了捋胡须,“惊惧症的病人,之所以会比常人更畏惧某些东西,多半是因为过往的记忆留下的心结。倘若纾解了心结,病症自然可以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