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微微一顿,端详着李直:“李侍卫这是何苦?”
谙熟陆濯笔迹、洞悉陆濯谋划的人,非李直莫属啊,这一切都如此合理。
李直十分冤枉。
这事怎么就到他身上来了!
“崔郎君,你不要凭空污蔑我,话不可以乱说的啊!”李直恨不得拿剑给他一下子,“我对殿下忠心耿耿,近在眼前之人,又何止我一个,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崔九笑了:“我若来做,断然不会用这样低劣的纸张与墨汁,简直把漏洞暴露于人前。”
这……?
徐善感觉到她脖子上的那只大手略松,陆濯出声道:“信呢?”
他方才急火攻心,只惦记着找徐善算账了,倒是没细看其它。
此时,信递到了他的手里,陆濯才发现,这信造假的很不逼真。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看了这信,都晓得他陆濯是被陷害了。而这世上,熟悉他字迹、想要弄死他的人,又能有几个?
这一波,竟然徐善在悄悄帮他铲除敌人,正如同前世,他的善善一直是这样的任劳任怨、贤良淑德,是可以载入史册的贤内助。
陆濯喉间一涩。
他感觉有大逆不道之人掐住了他脖颈,让他说话都艰难。
从未想过的好事降临在他身上,他受不住了,陆濯眸底甚至出现了一抹晶莹,流露出天真的神色。
李直皱巴着眉头,用一种老头在驴车看春宫的神色,看着俨然又在走极端的五皇子殿下,完全不敢说话。
徐善轻轻推了一下陆濯的手腕,一推就推开了。陆濯又为她搓揉,柔声道:“疼吗?”
崔九视若无睹,他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都是徐善方才抄的经文,便清声道:“徐女君字迹清瘦,与五殿下之字相差甚远,看来,近在眼前之人也并非徐女君。”
真是大煞风景!
“住嘴。”陆濯头也不回一下,“崔九,你出去吧。”看到这个崔九就烦。
徐善却仿佛被崔九的话唤回了神,她把小脸一拉,对着陆濯翻了个九转十八弯的白眼,哼了一声夺路而去。
“善善——善善——”
徐善一手提溜着曲裾,陆濯追在她身后,前后脚到了屋子另一侧的耳房。陆濯刚要厚颜无耻地挤进去,“啪”一下门当着他的面合上了,合上前徐善还不忘把香炉丢出来,正好砸在陆濯的脚下。
李直一言难尽地跟过来,就看到陆濯拾起来香炉,抱在怀里快活地笑:“善善爱我。”
李直:“……”真他娘的可怕!
他要被吓死了,王得志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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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得志日子也不好过。
“小国舅,你听咱家说……”
鲍桧被众人簇拥着,赶在闭市前往京兆府而去。王得志也不能走啊,这事牵涉到了他家主子,他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路跟着浑水摸鱼。
“小国舅,不是咱家泼你凉水,这事实在是有些难办的,光凭一封来路不明的信件,上头几个含含糊糊的字,能给哪个定罪,这不是凭白给京兆尹找事做吗?京兆尹心里头会不高兴的。”
“王公公,你不必再说,我意已决。”鲍桧火辣辣的脸庞提醒他遭遇过的屈辱,“京兆尹怎么会不高兴,缉拿歹人就是他职责所在,尤其是那个歹人还伤了小国舅我,他必须命不久矣!”
徐羌不想回家,一回去没法解释徐善去哪儿了,他跟着鲍桧跑,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
“从未发觉王公公竟是如此热心的人。”徐羌大惊小怪地,“王公公别光顾着操心小国舅啊,怎地不去回去伺候五殿下?”
王得志嘴硬:“五殿下身边不缺咱家当牛马,咱家这日子过得悠闲着呢。”也就是喂喂马、刷刷毛,自在、惬意。
他拦了一路,也没拦住鲍桧的步伐,眼看京兆府在望,王得志一咬牙直接向鲍桧撞了过去,恨不得在撞翻鲍桧的瞬间把那信抢过来吞下肚——
“王公公,您老……这是何意?”
鲍桧一让,徐羌一上,王得志美美地滑入到徐羌的怀抱里。
“徐二,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好这一口。”鲍桧一脸复杂从他们身边路过,踏入了京兆府大门。
王得志面如死灰:“完了,完了!”
京兆尹自从在春榜之日去给三皇子康王断了家务事,他这个人就被捆到康王这条船上了。
鲍桧没有见识,不晓得信上是陆濯的字迹,可京兆尹知晓呀,早两年陆濯作为皇子中的文曲星,经常跟他们以文会友的。
他一看到信,顿时晓得大事不好。
又看了两眼,就发觉不对,陆濯不会用这些低劣的笔墨。京兆尹连夜与康王传书,得知此事与康王无关后,他第二日趁着早朝之机,把信传到了御前。
打起来吧,打得再激烈一些!
总归倒掉的都是康王的敌人。
“能把老五的那手字学得惟妙惟肖的,世上有几人?”下朝后,老皇帝问安进忠。
安进忠道:“陛下,世上总有些异人,能学人写字、能学人声音、能学人相貌,老奴见识短浅,怕是说不过来。”
“你少跟朕打马虎眼。”老皇帝抬起眼皮子,目光如炬,“朕的几个儿子,开蒙进学都在一起。朕还记得,当初还关照过皇贵妃,让她多关心小皇子们的功课。”
安进忠一听,就晓得老皇帝这是打算把锅扣到二皇子平王一派的头上去了。皇帝陛下小心眼子,多少年前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拖出来说,要给皇贵妃定罪。
老皇帝煞有其事地对着龙案一拍:“朕从未知晓,皇贵妃有这等本事!”
安进忠装死,可老皇帝不肯放过他,盯着他问:“一个深宫妇人,手腕哪里能伸如此之远。安进忠,你说,他们是不是内外勾结了。”
外,自然说的是何首辅了。
老皇帝最忌讳的事,莫过于儿子结党营私、后妃勾结外朝,他生怕自己哪天睡觉的时候,就被逼宫禅位了。
安进忠貌似困惑,鼻翼翕动了两下。
“你个狗鼻子闻到什么味了?”老皇帝眯着眼笑问。
“也没有。”安进忠躬身,“陛下,奴才给您伺候笔墨。”
老皇帝半合上眼,拍了拍那拙劣的信纸,“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太假了,简直生怕朕误会是老五做的事。”
真是平王一派下的手,他们何至于这般为老五着想。
老五啊……他果然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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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寺晨钟敲响之时,徐善去前院进了香。
而后,在终于赶来的习秋陪同下,乘坐马车进城回府。这一切俨然井井有条,徐善从容不迫地上马车,好似原本就是来碧云寺上香的。
陆濯激动了一宿,穿了一身最俊逸风流的衣衫,状似不经意路过徐善车前,让他更为清隽的左脸侧对着徐善。
徐善惊讶地嗔起杏眸:“呀,这是五殿下呀,您也大清早来碧云寺上香了?”
陆濯:“……”
徐善掩唇弯眸,车帘垂落,漾动着远去。
周遭绿雾如云。
陆濯心神摇动。
徐善在马车了微微地勾起唇角,听着习秋说鲍桧昨晚就报案了的事情。
那么,老皇帝现在已经都知晓了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陆濯,你的福气要来了。
借着跟她玩爱恨装疯卖傻,徐善可不乐意,陆濯应当收收了。
碧云寺里。
陆濯的眸光还盯着徐善马车去往的方向,哪怕道路尽头,什么都无了。
他手腕一抬,折扇被准确地掷入炉中,扇面那四个时时刻刻提醒他徐善背叛他的大字顿时被吞噬殆尽。
“殿下?”
李直刚过来,跟着陆濯往远处看,什么都没看到,很是不解。
“善男信女,熙熙攘攘。”陆濯深沉地开腔,“嘴上念佛、口中求佛,又有几个当真心中有佛。”
都是虚的,陆濯都懂,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上辈子信道,图的就是长生不老。大约是他内心不够虔诚,他还是早早驾崩了,不过,他与徐善却得到了第二生。
李直越发不解了,真信佛假信佛跟烧扇子有什么干系。
“所言跟所想不见得一回事,所想跟所做也不见得是一回事。既然如此,何必庸人自扰。”陆濯悟了,一夜过来,他升华了,“所谓的裙下之臣,也不见得就是那回事的裙下之臣。”
一个崔九罢了,人丑事多,牙酸嘴厉,善善不会心悦他的。
凡事论迹不论心,两辈子了,善善还在为他操劳,倘若这都不算爱!
“崔九何在?”陆濯问。
“崔郎君与徐小娘子前后脚出寺了,殿下,他们未曾与您辞别吗?”
陆濯:“……!”
第27章 徐善:谁有裙下之臣,还让陆……
郊道两侧,草色蓁蓁。
徐善的马车出了碧云寺,未行多远,崔九的车架就赶了上来。他的车檐挂着铃铛,清泠泠地响。
习秋勒停马,在外面大嗓门道:“小娘子,崔郎君想要你带他一程,他的车轮子不太好使了。”
徐善曼声道:“举手之劳,崔郎君请上车。”
同样都是想与她勾搭成奸,崔九坏的是自己的车轮子,而陆濯那个短命的从来不积德,弄坏的永远都是徐善的马车。
崔九撩起细葛帘布,眼尾微微一勾,携天光日色与徐善四目相对。
“有劳徐女君。”
“无碍。驾车的是我的婢女习秋,若崔郎君实在过意不去,给习秋搭把手也很好。”徐善轻声细语,“我记得的,崔郎君驭驴之术甚好,想必眼下有用武之地。”
驴——
自然是赛扁鹊那头饱经风霜臀部失守的老驴。
徐善这是翻旧账了,她还记着被崔九抢人的事情呢,崔九一手驾车一手对她指箭的样子,真是很有能耐呀。
“我去了大约会搅扰徐女君的婢女。”崔九在徐善对面坐下,“我看她四肢有力、下盘稳重,应当是个练家子。”
徐善叹道:“崔郎君慧眼识珠。”
习秋是镖局出身的,上辈子习秋陪着她出生入死。也就是这个缘由,她出来为非作歹,总愿意把习秋带在身边。
“其实早有预料。”崔九道,“毕竟徐女君你喜爱带着她,而她又实在不够聪明……”
“崔郎君,我能听见你说话的!”外头,习秋不服气的声音传来,“我怎么不聪明了,我家小娘子都说我是难得的内秀之人!”
车内,崔九和徐善相视而笑。车外有悠扬的铃声,徐徐而入。
徐善透过崔九年轻俊美的面容,想到了他老了之后的样子。一瞬间,她心里有些复杂,她记得他们俩的曾经,可崔九不记得了,面前这个是陌生的、崭新的人,他有新的人生。
陆濯倒是记得他们的曾经,虽然他死不承认,说破了“朕”还能当无事发生,但是,徐善心知肚明他是重生的。窗户纸不捅破反而好,就陆濯那个不中用的,徐善倒是宁愿他忘记了一切,开始他崭新的人生。
而陆濯偏偏不肯!
真是造大孽了。
徐善心不在焉,崔九眸光动了动,揖道:“我来是向徐女君请罪的,今日随意了些,他日必定往府上负荆。”
“哦,崔郎君何出此言?”徐善诧异地睁大杏眼。
她本以为伪造字迹被崔九看穿了,结果并非如此,崔九说起了最初的事。
“那日在曲江之上,当是我与徐女君初逢。”崔九唇角微漾,有些遗憾,“我先前得了五皇子殿下之言,所遇画舫上将有小娘子落水,他另安排了人手可以搭救,无需我相救。”
陆濯,又是你!
好一个拆散天下小情侣的恶毒之人!
徐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十指伸开、放松。她要冷静,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还设计替左小娘子落水。
崔九凝视着她的神色,缓声道:“我未曾想到,五皇子殿下会亲自入江搭救,而失足落水的就是徐女君。倘若我彼时知晓,会在不久之后与徐女君相识……”他收住声,不说了,但是目光还是紧紧地停在徐善的脸上。
“崔郎君,这不怨你呀。你本就不应当随随便便下水。”徐善很懂事。
这就是阴差阳错,是她和陆濯各自横插一脚,导致反向锁了。崔九又不认识她,被陆濯拦了没救她很正常啊,徐善从来只会道德绑架陆濯,对旁人她讲道理的很。
崔九说:“我如今悔不当初。”
“别这样呀。”徐善劝他,“这才刚开始呢,看开一些。”
“当真刚开始吗?”崔九看着她。
徐善点了点下巴,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方才说的什么负荆就不必了,若有一日你来我家府上,可以带一些旁的。”
至于旁的什么,自己想。
崔九闻言,挑了挑眉,弯起一双桃花眼,瞳眸显得越发清润幽亮:“会有这一日的。”
待他考上功名,很快了。
崔九在进城门之前,就从徐善的马车上下去了。
徐善看着跟了她一路也不敢靠前的崔九车架:“崔郎君,你车轮子好了呀。”
“是的,多谢徐女君载我这一程。”崔九毫不心虚,意态风流,他下车的时候,眸光落在徐善的左手上,“左手字容易力道偏颇,下一回还需要精进一些。”
徐善眉心一跳,他看出来那信是她从左手仿的了,何时看出的。
崔九却没再耽搁,若无其事下去了。
在他的座上,落下来一对小陶偶,一男一女,一个抚琴,一个起舞。徐善拾起来,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