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两枚硬币在月光下银光一闪,划出的抛物线像是彼时划过两人头顶星空的流星一下子坠入雪夜,顷刻消失在了未知的地方。
带着少女曾经的努力与汗水,埋进冰冷的雪地里。
第17章
雪停了。
清浅的日光穿透冬日早晨稀薄的云层,斜斜地射进屋内,落在床上裹得像个蛹茧的少女眼睑上,浮荡出一层嫩粉的光晕。
半分钟后,被日光晃得直往被子里缩的鹿伏兎砂糖艰难地睁开眼,吸着屋里让鼻腔都觉得冷冻的空气,打了个寒颤。随后,她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哆哆嗦嗦地裹着捂了一晚上,勉强温暖的毯子下了床。
还好她因为怕冷,所以来这里之前准备好了超多保暖自救的衣物,不然她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在禅院完整的过完这个冬天。
飞快地将厚实的保暖衣套在身上打底,再套上一件素白羊绒开衫,最后是最外面的暗红元禄袖夹衣,以及下身的海老茶色女袴。
鹿伏兎砂糖对这种打扮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在乐岩寺家的时候,她基本上最常穿的也是这类被称为“海老茶式部”的女袴,从称呼上就带着一股子天然的贵族阶层感的繁杂服饰,无疑是这些大家族的通性了。
还不如羽绒服方便暖和……
鹿伏兎砂糖嘀咕了一句,熟练地带上色片,随意勾了两笔眼尾,拿起桌上的三味线走出了房间。
推开障子门,大雪初霁后的早晨温度低到超乎想象,鹿伏兎砂糖甚至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里都是凝冰的霜花。
将三味线轻放在一旁,少女先是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身体,活动了会儿冰凉的指尖,随即一本正经地坐在了屋外长廊上,认真地调起了弦。
暖片机能不能有,就要靠她这弹三味线的手艺了!
这时,院门附近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来了。
鹿伏兎砂糖疑惑地抬眼看过去,结果人还未到,反而是一团雪球先朝她砸了过来。
!!!
眼看雪球的目标是她手中的三味线,少女赶紧侧身,用自己的身体一挡,雪球“砰”地一下砸在了她单薄的背脊上。
丝丝冰凉穿入骨髓,让她浑身鸡皮疙瘩立起。
淦!!
谁在朝着她的宝贝琴丢雪球呢?!
鹿伏兎砂糖眼疾手快地将三味线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然后恶狠狠地扭头看去——
只见门口处,一个上身穿着黑色宽袖上衣搭雪白阔领衬衫,下身米色浅袴的黑发小孩儿站在那里,上挑的眉眼睨着她,一股子傲慢。
?这谁?
鹿伏兎砂糖看着小孩儿与甚尔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看起来像是禅院直系的某个小少爷,还是个熊孩子那种,但总之她没见过,和她没关系。
懒得理会,她干脆转身背过去,检查起了手中三味线的琴身,把身后小孩儿挑衅的眼神完全无视。
禅院直哉见长廊上的女人转过身无视他,脸上得意的表情立马一垮,不客气地命令道:“喂!你没看到本少爷吗?转过来!”
鹿伏兎砂糖充耳不闻。
禅院真哉见状,生气地鼓了鼓脸颊,突然想起昨夜的事,“噔噔噔”地跑上前,站在少女的旁边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上看到了!”
看到什么?
鹿伏兎砂糖缓缓打出个问号,勉强地抬眼看了下站到她身边的熊孩子,一副你认错人了的表情。
禅院真哉见她终于没再无视自己,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哼哼唧唧地说道:“害怕了吧?”
“……”
鹿伏兎砂糖无语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收回眼又继续检查起了手里的三味线,敷衍道:“你认错人了。”
她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熊孩子。
“别想骗我!才没有认错,就是你!”小孩儿大声嚷嚷,“昨晚上我亲眼看见的,就在那里面,你和甚尔在近亲相尖!”
……哈?
听清楚小孩儿说话内容的鹿伏兎砂糖陷入呆滞,起码过了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她才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三味线,捂了捂耳朵。
是太冷把她冻出幻觉了吗?不然她怎么可能在一个看着就四五岁大的小屁孩儿嘴里,听到“近亲相尖”这种恐怖的词语??
这是小孩子该学的词汇吗??
少女陷入沉思,一时间长廊上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呼呼风声。
而禅院直哉见她没反驳,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立马颐指气使地伸手指着她腿上的三味线说道:“喂,弹这个给我听。”
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乐器。
鹿伏兎砂糖瞥了他一样,慢吞吞道:“不弹。”
“还有,请求别人的时候,加上敬语是基本礼貌。”
禅院直哉被拒绝地愣了下,听到她的话后表情又变得古怪起来,“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女人用敬语。”
“女人不过是跟在男人三步之余外的下等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颊两方就被一双手掐住,向外拉扯。
“咦,好奇怪诶,都5002年了,我居然还能从一个小鬼嘴里听到这种男尊女卑的言论?”
少女钳在他脸上的手劲之大,简直得像是铁钳般,让小孩儿眼里泪花都差点泛出来了。
“放……开……窝!!”禅院直哉挣扎。
鹿伏兎砂糖见他眼冒泪花,慢悠悠地松开了手。
“你……你要是不弹,我就把你和甚尔的事情告诉其他人!”禅院直哉挣脱出去,气急败坏地出声威胁。
“哦,去说吧。”鹿伏兎砂糖睨着眼,不急不慢地嘲笑他,“说出去人家只会笑你没文化。”
小孩儿愣住,立马换了个说法:“不是那个,那就是酒池肉林。”
“噗嗤!”
她笑出声,禅院直哉则是被气成了河豚。
许久,她笑够了,瞅着身边还脸颊留印的小孩儿,心情颇好地挺直背脊,从软着腰盘腿坐的姿势,变成了半跪的正坐,将三味线架在怀里,用右手的象牙拨子随意一挑———
不是弹给他听,而是弹给自己听。
短促有力的旋律从白皙纤细的指间而出,不带任何杂质的清音,就像是覆盖在地面、松针、以及屋顶上的白雪一样清凌,听得原本禅院直哉一肚子的怒火慢慢泄去,睁大眼愣愣地看着垂眸演奏的少女,脑中突然浮现起她靠着堂哥甚尔的模样。
....这个女人,似乎也不算是个丑八怪,勉勉强强也能看吧,虽然手劲大得像个妖怪。
一曲终了,鹿伏兎砂糖松开琴弦,扬了扬唇角,为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生疏的技艺。
并且暗自决定,将一曲1円的价格飙升100倍,变成100円一曲。
问,就是她值得。
侧眸看向身旁貌似发呆的小孩儿,鹿伏兎砂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挑眉道:“好听傻了?”
禅院直哉“嘁”了一声,却没有反对她的话。
鹿伏兎砂糖见他不吭声了,也乐得安静,将拨松的琴弦重新紧了紧,就准备起身进屋。
但还没起来,原本在她侧面的小孩儿突然换了个位置站到她身前,努力昂首挺胸,用一种便宜你了的口气说道:“看在你弹得不错的份上,既然你可以同时当甚一和甚尔两个人的女人,那我也大发慈悲,让你成为我的女人好了!”
“今天起你就和我一起回青苔院去吧,那里比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好多了,这里连个被炉和玻璃温房都没有。”
说着,小孩儿嫌弃地皱了皱眉,“还有甚一太丑了,你也别要他了。”
鹿伏兎砂糖:……怎么办,她好心动啊
第18章
“不合适。”
最后,鹿伏兎砂糖还是忍痛拒绝了温暖的被炉和能在冬日开出绚丽花朵的玻璃温房。
毕竟现在她的身份在那里,就算名存实亡,也不好正大光明的和一个小鬼跑路吧。
禅院直哉见自己又被拒绝了,还是因为他那个丑八怪堂兄甚一,一时间在家族里从来都是被人捧着肆意妄为的嫡子气得眉头紧锁,一双漂亮的凤眼瞪得溜圆。
过了一会儿,鹿伏兎砂糖见面前的小孩儿微垂下头,浑身微颤,以为自己把人给弄哭了,顿时有些尴尬。
不是吧,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音,正坐在地上的少女微不可查地歪了下身子,准备在不经意间去瞅瞅小孩儿的表情,看下情况。
就在她歪头对视上禅院直哉那浅绿眼瞳的瞬间,小孩儿突然冲她扬起了笑脸,满眼狡黠。
嗯?
鹿伏兎砂糖愣了下,在毫无防备之际,被他猛地扑上来,然后动作极快地将她放在腿上的象牙拨子篡在手中,朝她做了个鬼脸之后,拔腿就跑。
她的拨子??!
那是松吾郎送她的象牙拨子啊啊啊啊!!!
反应过来的鹿伏兎砂糖瞪着即将消失在院门口的黑色衣角,立马追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
鹿伏兎砂糖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完全追不上那个可恶的小鬼。
也许是因为衣服太过厚重,也许是因为她本身的速度就是个辣鸡,总之现在的情况是,那个小鬼跑一会儿就会特意停下来,在保持一定距离的位置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喂,你也太弱了吧?”
禅院直哉晃了晃手中银杏叶形的象牙拨子,嘀嘀咕咕道,“真不知道甚尔为什么会喜欢你,他明明这么强。”
“要快一点哦,不然我就把这东西丢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小孩儿笑嘻嘻地说完,转身又跑没影了。
“……”
鹿伏兎砂糖佝着背脊喘了口气,感受着因为吸入大量冷空气而刺痛的鼻腔和肺部,表情冷了下来。
喜欢甚尔是吧,她记住了。
深吸一口气,她直起身继续追了上去。
那把三味线很重要。
在新生后的半年时间里,她在乐岩寺家得以存在,仅仅是因为“有用”而已。但松吾郎和他送的三味线却完全不同。
手上因为练习长出的茧子、象牙拨子调整出的最适合她手型的形状....这些是属于她的真实,就像那两枚硬币一样,是见证。
见证着她不是乐岩寺砂糖,而是鹿伏兎砂糖的存在。
跑了大概有七八分钟,她一路追进了池庭主院。
随处可见的曲水倒映出少女焦灼的脸庞与急切的步伐,但她却没心思注意,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踏上松木长廊,鹿伏兎砂糖看着前面陌生的中庭,犹豫了半秒,还是往前走去。
她不想丢掉她的拨子,如果找不回来的话,它一定也会像之前的她一样,被遗忘在黑暗的某处,无人知晓。
穿过长廊,越过中庭,开放式的茶室最里面是一处偌大的露天游廊,此刻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正坐在上,浑身沉肃。
鹿伏兎砂糖见到有人,顿住了脚步,不敢再朝前面走。
她觉得茶室侧面玻璃橱里放置的一大一小两个干枯圆环有点眼熟,坐在尽头处的那个背影也有点眼熟。
特别是那头宛如雄狮鬃毛一般旺盛稠密的黑发。
屏着气小心逡巡了一圈,完全没有那个小鬼的身影,她准备先撤。
悄悄退后两步,少女紧张地盯着前方的背影,一步一步地朝后挪。
就在她快要挪出茶室边缘时,前面的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沉,仿佛空气都在随着震颤。
“你是谁?”男人询问。
鹿伏兎砂糖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抱歉,这位大人,我走错地方了。”
男人不再说话,她悬着的心于是落下去了几分,又朝外挪了挪。
“你是谁?”
就在她以为可以离开的时候,男人又说话了,依旧执拗于上一个问题。
“......”
鹿伏?飞疤翘玖丝谄趴搜沟偷纳簦鲜档溃笆潜荒芫牧龆韵螅盅宜律疤恰!?br/>
她想起来了,池庭主院,干枯花环,以及那头看起来很硬质的张扬头发。
这些特征完全在向她表明,眼前的男人便是甚尔的双生哥哥,乐岩寺砂糖名义上的“丈夫”,禅院甚一。
隐瞒根本没有意义。
她的话说完,背对着他的男人转了过来。与甚尔毫不相似的面容看起来严肃而沉闷,而且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比起初次相见的陌生,似乎更像是……久别重逢的热切?
鹿伏兎砂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就在这一瞬间的光景,男人眼中的热切像是潮汐急退,又变回了平淡正常。
……错觉吗?
她奇怪地皱了皱眉。
“为何来这里?”禅院甚一继续问道。
鹿伏兎砂糖想起她的拨子,干脆借机问道:“我在找一个黑头发的小孩儿,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黑色宽袖上衣和浅色下袴,请问您看到了吗?”
她确定看到他跑进来的。
禅院甚一定定地看着她,就在她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注定无功而返时,男人突然起身朝露天游廊侧面走去。
?
鹿伏兎砂糖见状,脑袋上挂起了问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
片刻后,骂骂咧咧的声音从侧方传来,禅院直哉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乱踢,瞪着拎他的人叫骂:“甚一,你这个丑八怪,快放开本少爷!!”
禅院甚一直接将藏在屋内的直哉给拎了出来。
鹿伏兎砂糖舒坦了,站在长廊上看着甚一手上无能狂怒的小孩儿,嘲笑地毫不收敛。
“我的拨子呢?”
她走上前去,完全没有管其他,直接赏了禅院直哉一个脑瓜崩,语带威胁地问道。
禅院直哉被她这么一弹,只觉得天灵盖都差点被掀出去了,疼得眼冒金星,大叫道:“你...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