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知这时才闻到与酒桌上的花雕酒截然不同的酒气,不由得压低声音问:“少卿有应酬?”
晏少卿只摇头:“不能再喝了……”
自家弟弟的酒量晏知还是知道的,看来只是浅酌了几杯,但不巧,这一杯正是极限,难怪他不肯再喝。
“少卿,醉了也没关系,马叔在下面。你好歹应一杯,不然周伯伯气性起来,又去找爹吵架怎么办?”
周老与晏老爷子是少时同窗,说脾性不合,偏偏又往来了这么多年,吵架归吵架,亲厚归亲厚,若算交情,也能算几十载出来。
但……万事和为贵嘛,能避免一场闹剧,当然要尽力避免。
晏少卿又反应了许久,才慎重、又慎重地嘱咐:“别送我回家。”
晏知了然,这是怕弟妹生气嘛。
“兄长会交代马叔的,你再不喝,周伯伯真的要撸袖子嚷了。”
不能回家,马叔驱着马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
“小马?你怎么在这儿?来的正好!”正是晏老夫人身边的李婆婆。
指挥着零零碎碎避着晏少卿放,又交代马叔:“快些送回家!老夫人等着要呢!”
马叔顿时为难:“老姐姐,二少爷交代了,不能送小少爷回家,这……”
李婆婆已经急得不行了:“不就是吃醉了酒么!有什么不能回的!快走吧!若晚了,老夫人生气你担待?!”
马叔一缩脖子,连忙应:“好好好这就回!”
·
夫君不在家,实在是太无趣了,鱼姒看花也不像花,看云也不像云,最后实在烦得狠了,干脆把妆洗得一干二净,开始玩自己的脸。
在把眼尾樱粉洗掉第八次的时候,鱼姒终于放过了她的眼睛,兴致缺缺开始挑黛笔。
说来家中好像还挺宽裕,大年初一晏老夫人给了红封,又分别给了她和二嫂零花钱,让她们结伴去街上逛逛、添些新衣裳新首饰什么的。
鱼姒捏着黛笔,忽然就心虚了。
她怎么忘了,夫君未成婚前,其实家境很不错。
家底……是她败完的啊……
想到这里,鱼姒不禁更加心虚,夫君连她败家都不介怀,她却揪着那一点点小事不放,会不会太不讲理了啊?
“少夫人——”
鱼姒一惊,回头却又惊了一跳,夫君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她放下黛笔急急起身过去,被搀着的晏少卿好像忽然清醒了过来,慢慢挣脱了搀扶,原本紧皱的眉头也努力松开似的,他笨拙地试图牵起唇角,最后却只是抿出一个拘谨的笑。
枷锁好像离他而去,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一步一步,缓慢又稳当地向鱼姒走近。
这样的晏少卿鱼姒从未见过,她愣愣看着他,竟也忘了遵从心思关怀几句。
清明被混沌掩盖,晏少卿与仰眸的鱼姒对望,喉咙里有许多想说的话,但他想,他已经一句也不配说了。
于是他更低眸,看到了她纤白手指间的青黛色。
原来青娘在梳妆。
成婚五年,他好像从未为青娘描过眉。
晏少卿努力认真地请求:“我为青娘描眉可好?”
他知道,青娘要怎样,他只有言听计从,万没有他得寸进尺要求怎样的份。
青娘也许会被他激怒,再继续不下去钝刀文火,平静的表面会被撕开,露出掩不回去的惊涛骇浪来。
风雪夜决定放手时他想的是一别两宽,也想过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让她能念自己最后的一点好。
现在覆水难收,他不配一别两宽,也没有体面可言,他也不在乎那些了。
晏少卿认认真真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吗?”
淡不可闻的清酒味与微醺的烈酒味熏染了他一身,他眼眸分散,眸色混沌,鱼姒才意识到,她的夫君喝醉了。
喝醉了后,努力撑住醉醺醺的身子让自己不要左摇右摆,像没事人一样走到她面前,专注看着她,条理清晰地发出认真的请求。
——为她描眉。
在这一瞬间,鱼姒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是酒后吐真言、酒后见真章。
夫君这几日是真的忍坏了吧?所以喝醉后的第一反应,是找她亲近。
鱼姒知道不该,但她还是没有忍住逐渐扬起的唇角。
“咳……那好吧!”鱼姒大方地做下允许。
虽然现在她很想抛弃前几日做的一切再恢复如初,好好扑夫君怀里撒一通娇再等夫君清醒后蛮横与他算账,但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这样轻易就退让,夫君日后又提起这一茬来怎么办?
她可不想再听一次不可以这样吻不可以那样吻!
她要的是想吻就吻、想怎样吻就怎样吻、想什么时候吻就什么时候吻,还要让夫君彻底记住教训,在她吻他的时候脑子里不会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是嘛,现在夫君喝醉了,她又实在开心,就放纵夫君这一会儿好啦!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晏少卿有些无法反应。
是他意识太过错乱,所以自己编造了这个想要的答案吗?
夫君呆呆的,一动不动,想也知道是醉糊涂了。鱼姒眨眨眼,一派顾盼神飞,牵起人家的手将黛笔放上去,还贴心推着合上。
“夫君开始吧!”她仰头闭上了眼睛,满脸笑意。
手上触感陌生,晏少卿的意识更加错乱,他甚至浑噩又确凿地想:原来他是在做梦。
不然,青娘怎么可能会点头,又怎么可能像现在一样扬起眉目带笑的脸在他眼前呢?
晏少卿挥去一丝失落,他想,他明明清楚青娘不会同意,所以若是梦外,他实在不该自私无耻地提什么描眉。
是梦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晏少卿温柔一笑,他调整了下黛笔的角度,俯身轻轻抬起她乖乖等待的脸庞。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想认认真真为她描画出最衬她的眉。
·
晏少卿醒来时有些头疼,他皱了皱眉,翻身坐起来,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首先跃出的记忆是被扶上马车,他好像听到兄长嘱咐马叔不要回家。
目光下意识环顾一周,晏少卿表情凝固。他不正在卧房中?
心中慌乱起来,正巧木檀端着托盘进来,他低声急问:“少夫人在院里吗?”
少夫人当然不在,木檀如实摇头。
看来青娘是在与二嫂灵灵在一处,晏少卿的心松了下来,没被青娘撞到就好。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醉后会做出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来。
定了定神,看到明亮的烛火,他将垂落半边的床幔撇到一旁,起身向桌边走去,揉着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问完,又想起来:“将床重新铺一遍,再把窗户打开,寻香将床里里外外熏一遍再点上。”
“已经戌时一刻了,夫君是头疼吗?先把安神汤喝了吧。”温温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晏少卿浑身僵硬,甚至气血也极速冷凝,竟不敢往旁边看一眼。
青娘不是不在吗?
他不敢看,可是绣着山茶花的裙摆却出现在他余光里,又被花开团圆的桌布挡住。
“夫君?”是催促的意思。
晏少卿便依从地搬开凳子,慢慢坐下。
木檀将安神汤放下,已不用她摆,他稳稳将汤碗端到面前,安静地一点点将温热的汤喝完。
喝完,他仍不敢抬头,只等着她温柔刀一样的下一句。
即使夫君垂着头,鱼姒还是能看到他不安抖动的眼睫。看来夫君好像对他醉后做的有一点印像?
她憋着笑,坏心道:“夫君怎么不看青娘?是青娘不好看么?”
晏少卿闭了闭眼,如常抬起眸,想说“当然不是”,可看清对面人的一瞬间,他错乱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醉后好像做了个梦,梦到青娘允他为她描眉,于是他缓慢又认真地为她画了一个远山眉。
梦里,那一双眉画了很久、很久,而她始终含笑阖眸,静静等待着,没有半点催促。
现在,那一双眉就在她脸上,梦中晕沉间觉得完美不已的轻微波澜,也没有错一分一毫,致使原本优雅温柔的远山眉变得娇韵流转、灵秀柔美。
“夫君为什么闭上了眼,该不会真的看不下青娘的脸吧?”一听就是佯装的薄怒,带着微微的娇。
晏少卿竟然又感到浑噩,会不会现在他仍是在做梦?
即使知道是假的,也要为假的补一个令他喟叹的结局?
夜风清冷,透过窗户吹进来,让肌肤不由起一阵战栗。不对,梦中的感知从来薄弱极了。
晏少卿缓缓睁开眼,果然看到她假意嗔怒横他的眸,潋滟招人的桃花眼配上他醉后手抖铸就的远山眉,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如果青娘真是要折磨他,她大可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在这一刻,晏少卿终于突兀又不可置信地发觉,他可能搞错了。
青娘这几日的确是在生气,但她根本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念头十分荒诞,但对面她变得气鼓鼓的脸足以说明这并非是他臆想。
一股巨大的喜悦将他淹没,他忽然想起一句话,说世间最幸运的事,莫过于虚惊一场、劫后余生。
第52章 吻
心潮骤然间跌宕, 晏少卿想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紧紧抱住再不分开,可仅有的一丝理智仍旧顽强挣扎。
——不可以, 青娘仍在生气。
于是他勉强按捺住汹涌的心意,发自真心地否认:“不是。”
他抿唇莞尔:“青娘最好看。”
鱼姒差点就晕头转向了。
夫君好看的眼睛里饱含着真心欣然的笑意, 像夜色中的星子一样动人心弦, 口中还说着她最好看,这谁能挡得住?
不成, 不成,她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
鱼姒竭力克制住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一抬下巴,自吹自擂:“那当然。”
骄傲张扬的模样真是可爱到没有道理,晏少卿双手紧紧按在膝头, 如此才算控制住自己,可急迫的心却无法遏制。
他想做的很多,但现在, 他首先要做的, 是弄清楚青娘到底在气什么,还有她现在究竟已消了多少气。
——如果不是慢慢消了气, 青娘为什么要愈发亲近于他?
而如果已彻底消气,青娘现在不会坐在他对面, 她该坐在他怀里, 手臂柔柔勾着他脖颈仰头闭目吻上他。
晏少卿定了定神, 先解释了醉酒:“今日遇到周世伯, 所以喝了一杯。”
鱼姒点点头,却不再问了,而是又唤了樱桃备水梳洗。
忽冷忽热, 确实是故意为之,可晏少卿心头却不再似之前一样冰冷,他也完全没有心思想“虚惊一场”根本不会是虚惊,败露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只觉得云浮城的夜风是如此温柔,拂面若春来。
这日夜里,鱼姒好像终于不再冷了,让樱桃把里侧的被窝又收起来。
晏少卿睡了一个黄昏,自然没有吃饭,等他用完晚膳回来时,床上只有一床被褥被裹着,乌黑顺滑的发丝铺在枕上。
心头不胜柔情,他轻手轻脚宽衣解带,又将床幔一一放下,掀起被衾时,温暖几乎要透过里衣染到他肌肤上。
被子是收了起来,但床上的第二个枕头却没有收,这是还在生气的意思,晏少卿一清二楚。
所以他没有放纵自己将她揽入怀,但只是睡在一起,也足够他高兴。
夜愈发深沉,灵台也愈发清明,他真是睡不着,想悄悄拨开被衾看看她甜美的睡颜,又怕她着凉,在夜最沉的时刻,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无耻地往里挪了挪,与柔软的身躯若有似无贴合着,心头才算勉强满足,有了些聊胜于无的慰籍。
·
鱼姒醒来时,周遭一片温热。
迷迷糊糊睁开眼,更是一片漆黑,她又闭起眼熟练地向上磨蹭,后颈温热的东西滑落下去,等到终于感受到微弱天光时,她又娇娇掀起眼皮,可入目并不是空空的枕头。
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均匀的吐息直钻她颈窝,让她有点痒痒的。
意识清醒,鱼姒缓缓眯起眼睛。夫君今天竟然还在睡?
不对,她明明记得昨日自己单独枕了个枕头,怎么现在她在夫君怀里?
还有刚醒来时后颈上的触感……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夫君竟然趁她睡着后做出这种事!
鱼姒不高兴地撅起嘴巴,对着安睡的俊脸,她只想百般蹂.躏。
原本昨夜她是打算将多余的枕头也撤掉的,但是!当她要水梳洗的时候,夫君居然不知道在走什么神、一点也不在乎他恳求着画出来的眉!
什么笨呆子啊!!她根本不舍得洗掉好嘛!!
不该笨的时候笨得不行,偏偏却知道趁她入睡后将她揽进怀里!!
鱼姒气鼓鼓隔空揉捏了他的脸一番,冷酷无情地下了床。
天光熹微时晏少卿才略有困意,他知道不能多睡,所以小憩了会儿便醒来,只是还未睁眼,一股失落便侵袭了他。
身边的娇软已经不复存在,想来是青娘已早早起身。
怅叹一声,他不由得想,哄好青娘一事真是迫在眉睫。
可青娘究竟是在气什么呢?
晏少卿径直略过因一夜未眠头脑太过混乱,以致最后做出错误判断的那个清晨,回溯到鱼姒最开始的不对劲。
那天他把她骗了回来,道歉过后,她拉着他去外面看星星,瞪了他后却又亲了他,然后他说……
委屈咬牙的“青娘定不会再犯”回荡在耳边,晏少卿感到了水落石出的通达。
即使彼时他正为在岳家那晚的……而道歉,但在青娘看来,他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毕竟她只是亲亲他,他却……
察觉到心神有微荡的迹象,晏少卿顿敛思绪,又长长舒口气。
不管怎么样,捋清了青娘为什么生气,也算有了些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