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喜欢吗?”嗓音有一丝忐忑。
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鱼姒仰目望他,冁然而笑:“夫君这次怎没有手生?”
他上回为她簪钗,是在云浮,簪那支蜻蜓穿花钗。
晏少卿心提了起来,眼睫微微抖动,语调却徐徐缓缓:“为青娘簪钗,手生一次就够了。”
他虽不躲不避,但那几不可察的不自然却敛不去,周身亦没有平素坚定不移的劲头。
鱼姒笑意一顿,又有点想笑。她低下头对镜欣赏新首饰,像随口一说似的悠悠道:“总觉得夫君是在哄我哦。”
晏少卿面不改色:“青娘觉得是哄人,我说的却是实话。”
可不就是实话,但他模糊了什么重点,他自己心里清楚。
鱼姒余光觑着他,将他心虚捻袖的小动作看了个清清楚楚,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上回说常常为她梳发时袖子都要被他偷偷捻皱了吧?
鱼姒哦了一声,语含笑意:“看来我与夫君从前当真是恩爱有加。”
不知为何,晏少卿额角沁出丝冷汗。他想到绵绵不绝的噩梦,镇静道:“从前种种,待青娘记起来便好了,我们且顾眼下,已是足够。”
待她记起来她亲手写了和离书?还是待她记起来他的所有将错就错?
鱼姒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青娘?”紧张又忐忑。
说来……他为何要将和离书谨慎藏起来呢?
鱼姒把芙蓉钗取下,他更加紧张:“青娘不是喜欢么……”
“可现在已经入夜了,我要梳洗了。”她没好气对他翻了个白眼,将余下的两支也取下来,扬声唤樱桃备水。
原来是这样,晏少卿松了口气,犹豫一瞬,还是温柔道:“芙蓉亦不及青娘花容月貌。”
这是他今日份的情话?
鱼姒难以言喻地看着他,但不得不承认,她有点受用。
自顾自说甜言蜜语的人好像没期待她给什么反应,又道:“那我便回书房……”
“花容月貌有什么用?”鱼姒幽幽打断他,颦眉抬手理鬓妆,连指尖都在幽怨。
这是……
晏少卿心跳加快,将抬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
那一晚好像一场梦,过后无痕。
晏少卿神思不属,手上没有感情地捣着花汁。
青娘……为什么要留他呢?
是暗示他可以从书房搬回来?
还是只是单纯的想……不,不可能,没有了药性,没有了伪装,青娘那一晚几乎没有发出过声音。
油然的沮丧半路杀出,他真的那样差劲吗……
花汁在石臼里黏连微溅,石杵恹恹翻刮,令其复归杵下,继续捣弄。
也许就是那样差劲吧。
晏少卿抿抿唇,继续思忖。
又或许,青娘只是单纯不满他前一句夸完她容貌,后一句就提出回书房,听起来急匆匆的,一点也不诚心。
这倒是很有可能,青娘心性本来就不比从前,那晚发生之前,不才刚与他置气?
唉……怎能因为置气就……
晏少卿思绪又顿住了。他们是夫妻,她想要,他就给,仅此而已。
从前青娘提出圆房,不也是为了子嗣?
灵肉合一,终究只是从前他一个人的虚妄。
石杵捣得快了些,晏少卿垂下眸。
事在人为,此刻不甘心,不代表将来永远不甘心,迟早有一天,青娘会……
“夫君?”门猝不及防被打开。
石杵一哧溜,差点从石臼里滑出去。
鱼姒一开门就与失控转圈儿的石杵面面相觑,片刻后,倒抽口气,“夫君,你在干嘛?”
他要改行不成??
晏少卿手足无措站起来,对着她惊讶瞠圆的桃花眼,竟在这时口拙了:“我、我……”
他一边是有序排好的花朵,一边是臼杵,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鱼姒感到匪夷所思,她的夫君从来勤勉,现在居然在书房里不务正业搞这些东西??
“我,我是想为青娘做一些花汁蔻丹……”口拙终于过去,晏少卿迫不及待解释。
鱼姒怔愣,他说什么?
晏少卿见此愈发窘迫,“青娘从前春夏时节便染蔻丹,我想青娘应当也算喜欢的,所以、所以……”
他不会什么层出不穷的撩心手段,他只能尽可能的准备一些她也许会喜欢的礼物。
“如果青娘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做了。”清润嗓音低落下来,却没有一丝犹豫。
鱼姒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哪怕是未成婚单相思的时候,她也没有幻想过他亲手为她采花做蔻丹。
视线呆呆落回排列有序的花朵上,心在一片鲜妍艳丽中愈跳愈快,几乎要跳出胸膛,扑到无措站着的那个人怀里。
不知道他接不接得住。
突兀的念头让鱼姒蓦然醒神,她按了按胸膛,偷眼瞧着他,小声问,“夫君从哪里看的蔻丹做法?”
青娘好像……并非不喜?
嗓音不可抑制地微微上扬:“书上有讲蔻丹与胭脂的做法。”
他的书房里怎么还有这么不务正业的书啊……
晏少卿心情从谷底回升,不由得又有了些信心,他认真地问:“胭脂要麻烦一些,需要几日才能做好,青娘想要吗?”
言下之意,她若要,即使麻烦,他也要学着做。
鱼姒踢了踢鞋尖,裙摆微漾,活似一澜春水,让她莫名红了脸。
她蓦然扭过头,清了清嗓子,“那些回来再说吧,我今儿约了阿眠看看料子,夫君也来挑一挑喜欢的吧?”
青娘好像非但没有不喜,相反,她看起来,很欢喜。
即使没有甜甜的笑与弯弯的眼,即使她扭头扭到连侧脸都不给他看,但她白玉一样的耳尖尖红了,宛若红玛瑙,还有声音……让他听了不自觉想要抿唇笑……
晏少卿定定看了那红玛瑙耳尖尖好一会儿,少有的语气轻快:“好,都听青娘的。”
一听,就让人也心情明媚。
鱼姒默默借衣袖遮掩挠着门框,心里为自己开脱:这怎么能怪她喜欢嘛?这怎么能怪她没有出息嘛?这怎么能怪她晕头转向嘛?
换谁来能抵挡得住啊?
“青娘等我一会儿,我把这些都收好。”
鱼姒悄咪咪瞄了一眼,他把臼杵妥帖放好,又去安置那些排列有序的花。
“粉芍药,不上色呀。”她没忍住问。
晏少卿低眸看了看,脸色略不自然地解释:“可它很好看,我是想待会儿拿它去寻青娘。”
寻她?干嘛?
鱼姒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她矜持地伸手,“现在我已经来了。”所以,还不赶紧送给她?
晏少卿脸色更加不自然,眼神也开始游移,“我是想……是想……”
“你想什么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娇声。
“我是想,将它簪在青娘鬓边。”晏少卿的视线终于凝聚停留在鱼姒脸上,有些羞赧,“不过我知道青娘也许不会同意,但……但……我还是想问,青娘愿意让我为你簪花吗?”
第89章 第二种花
粉芍药娇美馥澹, 既不清雅也不素丽。
鱼姒想说不愿意,顶着朵粉芍药,她的荷青裙子一点也不配, 而且也很招摇,走哪里肯定都要被人看上两眼。
“夫君快些吧, 阿眠马上要到了。”她“不情不愿”说道。
晏少卿奇异地准确分辨出她并非不情不愿。
因为她的耳朵尖更红了, 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扑闪着颤啊颤,洁白可爱的牙齿轻咬着嫣红唇瓣, 看起来,怎么都像是花月不胜风的娇羞。
晏少卿心头有些热, 又有一种恍然大悟掺杂其中。
原来青娘喜欢的是这些与夫婿在闺中亲密的戏玩,难怪在最开始,她便嘟着嘴与他撒娇, 避药时又是要他亲自喂蜜饯,又是要与他分着喝药,还动辄与他黏黏糊糊, 要“奖励”要他亲吻。
他真是蠢, 青娘失忆之初所做的,明明就是她发自内心喜欢的。
“好, 我快些。”晏少卿克制住翻涌的心绪,取了粉芍药来。
鱼姒左看右看, 就是不看他, 哪怕他走到面前, 又倾身探手。
粉芍药的花梗剪的恰到好处, 轻松便簪稳了。
晏少卿簪了花,却不舍得收回手,他极轻地抚过花瓣与云鬓, 指腹细密凉软,一时间竟分不清两者哪一个更顺滑。
“还没好嘛?”似是不耐催促。
晏少卿遗憾地收回手,抿唇一笑,“好了,青娘要看看吗?”
当然要看,头上根本没重几分,她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鱼姒努力按捺住想要伸手摸摸的冲动,正要说回房换身衣裳,余光就见某人取了一个东西回来。
她再次瞠大了眼,“夫君,书房里怎么会有铜镜??”
晏少卿一顿,自若道:“我起居在书房,自然会备铜镜。”
是这样吗?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鱼姒总觉得他没说真话。
她狐疑看着他,他面不改色,十分坦然。
真的不对劲,如果确凿如此,那么面对她狐疑的打量,他首先就会困惑。
可铜镜还能用来干嘛?不就是理衣冠……
理衣冠?
鱼姒重头端详他,他鬓边有两缕头发滑落耳后,衣襟也不太整齐。
这显然是捣花所致。
鱼姒满心复杂,他该不会每次来寻她时,都会特意对镜整理衣冠……吧?
“哦,这样啊。”鱼姒决定不拆穿他,“那夫君把铜镜给我吧。”
晏少卿心头弥漫着赧然。显而易见,青娘发现了铜镜的真实用处。
气氛突然奇怪起来,为心知肚明的两厢沉默。
芍药很好看,衣襟被悄悄理顺。
鱼姒沉默又沉默,还是没忍住把铜镜还给他,“咳,左边发丝。”
晏少卿一瞬红透了脸。
.
“小青鱼,你今天有点不一样。”柳静眠若有所思打量她。
王仪君微微诧异,“仪君记得表嫂今晨穿的是荷青色绣梨花罗裙。”
柳静眠沉思片刻,恍然大悟。
她目光在晏少卿与鱼姒之间徘徊,揶揄笑着:“我怎么记得小青鱼很少簪花呢?”
连桃花都没见簪过,怎么突然簪了朵娇嫩粉芍药?
为了粉芍药,还特地换了身妃色如意蝴蝶裙相配?
妃色缎裙与粉芍药相映成辉,衬得她人比花娇,白里透粉,眼角眉梢娇美流转,一派脉脉春波。
鱼姒暗暗瞪了她一眼,可她非但不住口,笑得更加欢畅了:“小青鱼,不要娇嗔,我可不经撩呀。”
这什么损友?!
王仪君也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一时厅堂里充斥着欢悦祥和的气氛。
鱼姒恼羞成怒,趁她们不注意,扭头去瞪罪魁祸首。
晏少卿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受了她这一眼,心尖一麻。
在这一刹那,他无比认同柳静眠的话。
他也不经撩。
晏少卿脸色微红,认真道:“青娘……很漂亮。”所以,别生气。
他竟然还好意思说,鱼姒又别过脸,不看他,去找柳静眠的茬,“不许笑了,柳大小姐找的布庄怎么还没登门?”
话音落下,木檀来禀:“少夫人,布庄的人来了。”
鱼姒:……
柳静眠忍俊不禁,“晏夫人这么漂亮,哪怕布庄也不敢怠慢呀。”
鱼姒:……
这人真是烦死了!鱼姒自暴自弃,微昂下巴,睨她一眼:“是啊,我就是这么天生丽质,哼!”
柳静眠乐不可支,直到挑完布料,还是时不时发笑。
耳边尽是深恶痛绝的笑声,鱼姒额角青筋直跳,付完银子,她咬牙对王仪君道:“表妹无事就先回房吧,表嫂与柳小姐还有事。”
是还要算账吧?王仪君忍笑一礼,远离了战场。
外人一走,鱼姒立马横眉怒瞪:“柳静眠!你再笑一声试试!”
柳静眠很想忍住,但她真的忍不住:“小青鱼,你不要和我撒娇。”
谁跟她撒娇了!鱼姒叉腰控诉,“你知道平时这些多少银子吗?!”
说到银子,柳静眠勉强平复了下来,好声道:“上门来看的价和去铺子看本来就不一样啊。”
鱼姒更加瞪她。
柳静眠接收到信息,摸了摸鼻尖。布庄该不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加以“照顾”了吧。
虽然价是贵了些,但也没有贵到离谱的地步,而且现在是特殊之时,就当花钱买平安了。
鱼姒心里这样想,但她脸上肉疼不已,让柳静眠更加心虚,道歉:“是我不好,我该提前比对一番行情的……”
没想到柳静眠这回这么好骗,鱼姒不禁暗暗得意,哼,让她刚刚肆无忌惮笑她!
“小姐,贺夫人在后门。”
轻松的气氛骤然凝滞,鱼姒与柳静眠对视一眼,“隐蔽点把她带到正堂里来。”
贺夫人来的很快,脚步匆匆,帷帽随风,脸色沉静,一袭蓝色衣裙,背挺腰直,髻间只三两素簪。
褪去左右逢源,剥去长袖善舞,行动间一股说不出的凛然果决,这才是她温细绫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