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卿下意识就想纠正她,他句句全是真心话,何来“哄人”之说?
只是,在将将开口之际,他忽然记起遥远得宛若隔世的一个场景。
那次青娘在与他辩“美丽可爱”之说,他从心反驳,句句发自真心,那时青娘嘟起嘴,也说他哄她。可紧跟着,她吻了他,浅尝辄止,说,可她还是被他哄住了。
这明明是与他撒娇,那时的他尚且知道,心头无一处不柔情,一点点吻净她花了的口脂。
怎么现在反而一叶障目,分不出了呢?
现在的青娘,就是在与他撒娇。
晏少卿想了个清楚,却没有似方才一样欣喜若狂,反而冷静到极致。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青娘其实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厌烦他?
不喜与他行房是真,难忍他触碰也是真,但除此之外,青娘何曾说过讨厌他?若真的那样讨厌,青娘又为什么还愿意与他同床,日日相对?
是他方寸大乱,满心都是甜蜜恩爱被颠覆的不可置信,思绪便从一个极端,直接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可感情哪有那样非黑即白?讨厌也是分程度的。
晏少卿再次稳住心神,斟酌片刻,道:“青娘若愿意让我哄,我哄一辈子也甘愿。”
鱼姒:?
鱼姒抬眼觑他,脸色难以形容。
这也太油嘴滑舌了吧?放以前,谁跟她说晏少卿能说出这种话,她铁定要斥让那人不许造谣。
“随便吧,夫君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又双叒死鱼眼望床帐,“能不能快点涂?”
这种甜言蜜语,她现在真是没兴趣搭理。
虽然语调不耐,但她的反应无疑佐证了他的猜测。
如果真的不喜于他,她听到方才那话,必定立时色变,不许他说,还会面露厌恶。
晏少卿垂下眸,眼睫遮住眸色,侧手轻解她系带。
青娘还愿意与他撒娇,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放在一刻钟前,他想也不敢想。
第86章 重头来过
“青娘睡了么?”
问话温煦轻悄, 且,驾轻就熟。
鱼姒躺在床上,将薄衾拉过头。
她倒要看看他能对着睡着的她来说些什么。
涂药那日不知道他又打通了什么脉络, 入夜来寻她,开口就是翻倍的情话。
自此是一日比一日离谱, 什么“羡如对簪, 时时相伴,缺则黯然”, 什么“笔锋落即青娘,久望无言”, 什么“花月邀闲,相思独醒”……明明每天都能看到,不知道他在相思什么。
“已经睡了么……”
难道他要打道回书房了?
鱼姒撇撇嘴, 这人怎么一点耐心也没……“我去看一眼,青娘明日若问,你如实说。”
鱼姒:……
睡着的她有什么好看的啊?
腹诽是这样腹诽, 但心头却悄然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让她唇角翘了起来。
月色明朗,一个人影自外进来。
他连灯盏也没端。
怕烛火将她扰醒么?
脚步声趋近于无, 银纱帐被悄然撩起,床边却没有人坐下。
他就静静站在床边, 凝望着她。
曾有许多次, 她也这样静静站在他旁边, 这样长久静默地望着。
彼时的她, 此时的他,心境大抵是一致的。
但彼时他是真的睡着了。
鱼姒慢慢扯下了薄衾,与他对视了个正着。
晏少卿眼睁睁看着床上的人被他扰醒, 慌张无所遁形,“青娘是被我吵醒了么?”
即使慌张,他也没忘记压低声音。
低低声在静谧无垠的初夏夜愈发叩人心扉。
像有情人间的喁喁低语。
鱼姒此刻还有闲情逸致走神:此番撩人,他无师自通,又无知无觉,才是最高境界。
可惜这个笨呆子是发觉不了的。
他的心里,恐怕只有《扰醒青娘后该如何补救之一百单八策》。
“我……我哄青娘继续睡可好?”
果然吧。
鱼姒坐了起来,满头青丝如瀑披散,顺着滑落肩头,眼角微垂,却是抬起眼看他,说不出的温婉妍丽。
晏少卿有一瞬的恍惚,此时此刻,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像他不是来看她一眼,而是他至晚方回,她如每一次一样在等他,下一句,就要宽慰他挑灯之苦。
“夫人……”
鱼姒心头一跳。
晏少卿失神唤出一声,从前会温柔应他的人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目露奇异。
于是他清醒了过来。
“青娘……睡不着么?”
鱼姒本来能睡着的。但现在,她双手托腮,好奇地问:“我与夫君从前真的很恩爱么?”
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与从前便一点也不像了。
晏少卿说不出有没有失落,他只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鱼姒都是同一个人。
而现在,她在问起从前。
这也不奇怪,她没有记忆,自然会好奇从前,更不用提她还曾照着话本误会过。
晏少卿想,大抵是她也回过了神,实在费解,因而才会再次发问。
“青娘与我,从前……”他几不可察地迟疑一瞬,“便如青娘知道的那样,春日折花,夏日手谈,秋日赏景,冬日寻梅。”
鱼姒:……
他敢再多说一句么?
鱼姒被糊弄也不生气,她的目的很明确,“方才听夫君失口唤我夫人,是想起从前了吧?”
晏少卿没有犹豫,颔首:“是。”
竟然是真的想到了从前的她。
鱼姒心中百感交集,从前他对她敬重有余而爱不足,在此时此刻,他怎么会想起从前呢?
“那夫君是想起了什么?”她似不经意地追问。
无论失忆与否,眼前人都只有一个。晏少卿容色渐渐放松下来,抿出一个笑,“想起从前我挑灯夜读,回房时青娘便如方才一样等我。”
还要起身为他宽衣,并躺下来后,再絮絮夜话一番。
每当那个时候,说着话,她便没了声儿睡过去,夜虽寂静,但他满心的疲惫倦意都被轻声细语驱散,便也足够安然,坠入沉沉梦乡。
夜间等他这一行径,半数出自真心,半数为了“贤妻”。
她以为他对此只会动容感激,却不曾想,他竟然会追忆留恋。
鱼姒好一会儿才找回话音,“哦,是么。”
听起来有些狐疑。
晏少卿一顿,语气加重,“当然是真的。”竟还强调起来了,不能容忍怀疑一样。
鱼姒眯起桃花眼,偏偏要与他犟,“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晏少卿完全没发现这是激将法,他抿起唇,较真起来,“备考秋闱时,我宿在书房,青娘常常挑灯前来,在侧陪我。”
这倒是值得他铭记,但追忆……又有何好追忆?
似是从她神色中辨出疑惑,他更加认真:“从前总有人与我说‘红袖添香’之辞,我从来不以为然,但那时候,青娘陪在我身侧,我心里就在想,百媚千红哪及青娘的默默陪伴呢?”
他还这样想过?
鱼姒托腮的手不动声色遮住半张脸,从指缝里露出忽闪忽闪的桃花眼看他。
是感恩还是惦念,她分得清。
在她满心紧张睡不着前去陪他的时候,他非但记在心里,默默领情,在若干年后,还会由衷怀恋?
“还有……”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之还有许多。”
他已经想明白了,若青娘现在并没有那样讨厌他,那么失忆前,也未必有多么厌烦。
青娘的一部分不开心,是源于他的榆木脑袋与琐碎的家事不是么?
剔除掉那些,他们的婚姻里,美好的记忆还有很多不是么?
她与他同宿书房这事不适合拿出来大剌剌说,但还有许多可以说的。
如果她还要追问,他可以一件一件罗列出来。
至于这般认真对待吗?不就是随便聊聊?
鱼姒又在腹诽,但她的唇角又趁她不注意翘了起来。
“咳,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问的。”她索然无味地躺下,兴致缺缺,“夫君还有何事?”
那怎么能是陈年旧事呢?那明明是他们还算融洽美好的过去。
晏少卿有些不服气,但又不想再与她争辩,只好顺着她道:“我只是来看看青娘,没想把青娘吵醒,青娘睡吧,我这便回书房了。”
鱼姒觑着他,他显然觉得她的话有问题,十分不认同,但是碍于情面,只好忍气吞声翻篇。
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游弋不停,让她大半夜的心情焕发。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相敬如宾。房事问题可以算是缺乏沟通,可除此之外,还有哪一点能再开脱一二?
没想到,他的心里,竟然早就结了爱意的种子,悄然发花,他自己浑然不觉,连累她也以为那就是根木头。
可即使那花甚小,于如今而言远远不够看,它也真实存在。
存在于那些渴求回响的岁月里。
鱼姒又坐起来,拍拍床沿,笑眯眯的:“夫君坐下呀。”
晏少卿受宠若惊,拘谨地在床边坐下,对着她笑意盈盈的娇容,头脑不自觉开始晕乎乎的。
他今夜明明清醒的很,青娘为何会对他和颜悦色呢?
鱼姒清清嗓子,开始胡说八道,“照夫君来说,我与夫君过往的确是十分恩爱?”
比之青娘失忆后……哪里算十分恩爱?晏少卿自己可以将那些岁月翻来覆去感怀追忆,但他点不了这个头。
鱼姒对他的沉默视若无睹,煞有其事道:“这样说来,也许我还是可以克服一些困难,与夫君重回当年?”
晏少卿的神色渐渐呆住,她说什么?
“毕竟从前的我能做到,没道理现在反而做不到,夫君说对吧?”
心跳怦然加速,晏少卿语无伦次:“青娘是、是说……”
“嘘。”纤长玉指抵上他的唇,“夫君听我说。”
晏少卿立时没了话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鱼姒依旧视若无睹,她道:“夫君这段时间每每主动告白,也是想重新追求于我,对吧?”
“就像当年一样,夫君第一次见到我,心里就在想我很漂亮,对吧?”她补充。
补充完,未等他如何,自己心里反倒五味杂陈。
原来新婚夜,他见到她的第一眼,竟也是惊艳了的。
晏少卿不知她所想,听她这样说,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
她失忆之初就误会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而后两厢许终身,但即使是许终身,她也觉得,中间应当发生了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值得回忆的往事,而后她才肯与他定情。
这十分符合逻辑,甚至十分符合常理,晏少卿按捺住所有心绪,怕多说多错,只轻握住她的纤指稍移,问:“青娘是想说……”
鱼姒顺理成章道:“我觉得,夫君也许可以继续呀,当年夫君怎样打动我,如今复刻就是。”
她怅叹:“我也不想与夫君和离,既然曾有过两心无间的过往,为什么不能重头来过呢?”
一字一句,都是晏少卿心中所想,逝者如水不可追,从前已是来不及了,但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只想有个机会,而现在她允了。
晏少卿原本满心激动忐忑,甚至生怕她后悔,但当话如尘埃般落定,他忽然便从容起来。
“好,听青娘的,我们重头来过。”双手捧握着她的手,他轻轻应。
月色透过银纱,朦胧清冷,美丽无匹,在这一刻也要黯然失色。
第87章 第一种花
重头来过是个意味着新生的词汇。
但问题就在于, 他没有可以参考的过去。
晏少卿对着雕花木匣,久久沉思。
青娘笃信他有过经验,所以说的毫不犹豫, 他心中也是那样想的,所以应的亦毫不犹豫。
但想是一回事, 当真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所谓“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到底要怎样追求呢?
李兄所言甜言蜜语之法是可以用, 可收效甚微,根本无法打动青娘。而金银珠宝……
他摩挲两下木匣, 里面是不久前给青娘定的钗,两支都在里面。
青娘会喜欢吗?还是如过往一样,意兴阑珊, 说一句“多谢夫君”便让收起来?
指尖慢慢停了下来,他按着木匣,少顷, 将它放到一边, 抽出支笔来。
他需要先罗列一些大致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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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姒执着拜帖,翻过来又翻过去。
樱桃忧心忡忡:“小姐, 贺夫人竟还送帖子来,她一定不安好心, 我们怎么办?”
倒也未必是不安好心。
帖子上写的明明白白, 是温氏细绫拜上。
温细绫。
鱼姒沉吟片刻, 吩咐:“给衙门送信, 邀阿眠五日后小聚。”
温氏着人送帖子来,却绕过贺氏,看来她那里也出了些问题啊。
樱桃都听她的, 转身便出了门。木檀与她擦肩,待入到内室,不由得问道:“樱桃姑娘不得空是不是?”
鱼姒点点头,“怎么了?”
“是这样,原本三月底就要看一看夏季布料,但……”
鱼姒明白了,又迟了。
但也不能怪她,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着手操办这些,而且今年不比往年安生,有贺氏的事搅在中间,自己不也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