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气氛诡异的安静。
云泱不太舒服地动了动,不死心从他怀里仰起了头。视线所及是江亦止锋利冷毅的下颌线,浅色的唇抿着,狭长眼眸半阖,面上没什么表情。
感觉到怀里动静,那双狭长的眸略往上掀了掀,下巴内收,沉黑的瞳往她脸上看了过来。
云泱弯着眼睛冲他无力一笑,因着失血的苍白面色因着这虚渺一笑更显可怜,微温的掌心从她背后抬起覆住她的眼睛,她听见江亦止的声音道:“不要看我。”
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轻扫,带着痒,江亦止喉结微动。怀里少女的仍有些恹恹,语气却是娇憨:“相公好像不太高兴。”径直就下了结论。
仿佛被人窥探到心底,江亦止面上闪过一瞬呆怔,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被他手掌几乎完全覆住的小脸上,那双失了血色的唇再动:“为什么?”不等他回应,顾自又开合,疑惑道,“因为……我?”
他呼吸一凝,云泱察觉到捂着自己眼睛的那只手轻微一颤。回想方才江亦止那句奇怪的话,他缓缓抬手将江亦止的手从脸上扒下。
乍然跟这双清亮的眼瞳对上,江亦止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云泱:“……?”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那股愉悦的心境似将脸上的苍白之色也压下了几分,随着江亦止往后稍退的动作在他胸前轻俯,眼底俱是狡黠:“你在害羞吗?”
一声嗤笑从头顶男人的唇间溢出,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江亦止垂眸重新跟她视线对上,沉黑的瞳里情绪流转变换,欲盖弥彰。
云泱莫名想到佛头寺里那个蜻蜓点水的轻啄,率先败下阵来。
江亦止凝着她面上骤然腾起的一层绯色,眉尾轻抬,唇角不自觉染上一抹笑,调侃:“究竟是谁在害羞?”
云泱不自在的别开脸,羞恼呲牙:“是我是我是我,你先松开~”
原本的寒意也因着这点薄恼被崔出几分燥热,那股融血的不适感消散了不少,只是仍有些脱力。
车内一时又沉寂下来。江亦止收拢心绪,将她扶正坐好。
这么一闹,云泱发沉的脑子也清醒不少,便开始思忖江亦止方才的话。
她觑了眼江亦止神色,歪了歪头,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意这个。”云泱回想着小时候的那些经历,关于江亦止的那部分,她实在太小,也回想不起什么,索性坦率一点,“一开始,确实是我娘骗我下山来着。”
江亦止顿了瞬,忽然自嘲一笑。
云泱十分不喜他这种神色,眼瞳一斜,顿了下忽然口若悬河:“我娘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况且堂兄为我指下的这位夫婿龙章凤姿、气质出尘,除了身体不算很好,其他可谓完美。”她飞了下眉尾,眸底一片清亮,故意道,“我一向喜欢长得好看的,所以迫不及待便收拾细软下山了,相公的模样我尤为满意!”
而后自顾点了下头,轻蹙了下眉:“这样一想,说你我的缘分始于我娘好像也不算错?”
江亦止见识过她拿话堵云承扬的模样,知晓她嘴巴能说,却是第一次切身感受。
原本滞闷的情绪被面前的人一通胡搅硬生生压下。
这话算是……夸他?江亦止胡乱想着:就当是夸他吧。
他凝着云泱,后者见他仍是没什么反应,绞尽脑汁想要引着他说些什么,像是为了证明她确实喜欢长得好看的,云泱转了转眼珠,开始口不择言:“顾甜甜长得其实也很好看,甚至比你还要高一点,小时候经常驮着我——”
她讲的欢脱,冷不防眼睛被一双微温的掌重新覆上,药味清苦顷刻间将她围裹。
“……夫人唤他倒是亲昵。”江亦止沉缓的语调轻飘飘落在她脸侧,轻润的吐息带着微微凉意,引得云泱颈项起了一片细小的鸡皮。
云泱吞了下口水,不由头皮发紧。
凉而薄的唇覆盖上来,带着惩罚似的掠势,云泱茫然瞪大了眼,视线里一片黑暗,唇上的感觉便愈发清晰……有血气在口腔蔓延……
直到片刻后唇齿间的麻木感消失,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掌仍未拿开。
她听见一声轻咳在耳畔响起,江亦止的声音有些暗哑:“夫人还没唤过我的名字。”
胡说!
云泱红着脸在心里反驳,明明就唤过的!
第七十八章 (修)装病
回京的路按理来讲应当是比南下之时行进要快的,然而太子一行抵达云京城外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队伍前行速度明显减缓,云泱感受着马车随着队伍向前蠕动的速度,掀开了车帘。
车外视野开阔,四野空寂,唯有随行兵卫于旁侧护卫穿行。天高云淡,劲风拔地而起,云泱被骤起的邪风吹得眯了下眼,再睁开时便看到了尘土漫天中队伍外围横在路旁的两列栅门。
是云奉煊带她和江亦止来过的那处跑马场,队伍竟然经过这里。
翻卷的尘土中,烟尘滚滚。闭合的栅门前,两道视线边说着话边往这边看着,其中一道身影还有些眼熟。云泱扯着车帘一角转过头来问对面安静翻书的人:“我记得湖州出来之后殿下便跟大哥一起骑马了?”
江亦止淡淡应了一声:“是。”
云泱勾着头往队伍前面看了一眼。一众玄色甲胄间云奉煊和云承擎打马当先,两人都穿着便服,正凑近说着什么。
云泱看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往这边指了指。她蹙着眉:“刘管事好像看过来了。”
江亦止这才抬眼,微疑惑道:“刘管事?”
云泱点了点头,解释:“跑马场的刘管事,这么远的距离他能看清楚殿下的脸吗?”她让开了些位置,试图让江亦止能看清楚外面。
江亦止往外扫了一眼,他在车壁靠后些的位置,从这个位置看过去除了能瞥见一角蓝天,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忆了下跑马场入口跟主道的距离,摇了摇头:“除非殿下在马上跑起来,否则这个距离想要认人,怕是很难。”
话毕,沉吟了瞬,倚在车壁上的身子直起:“要进城了?”
云泱:“没这么快吧?”
这里距离北城门还有近三十里的路程,因着队伍休整、行进速度十分缓慢减慢,以往从望月楼快马疾驰到这儿还要半炷香的功夫,更何况是眼下?一炷香的时间能到城里都算是快的。
江亦止别有深意地轻勾了下唇:“如此,晚些时候,便要辛苦夫人了。”
“?”云泱一脸茫然,没明白他意思,“辛苦什么?”
她旁边的矮几脚处,放置着一只秀珍铜炉,这只炉子自打他们从绥陵出来,一路上都未闲着。此刻,炉上还温着一盅苦涩的汤药。
江亦止倾身抬手,修长指节握上药盅把手,缓缓将面前的茶碗注满。浓烈的药味霎时弥散开来……
云泱瞪着眼睛看着江亦止将汤药送到唇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那是孙太医开给我的补血药……”
褐色的药汁晃动着停在江亦止轻浅的唇畔,而后薄唇开合,缓缓吐出两个字:“无妨。”他莫名一笑,“这会儿不喝,一会儿再想喝,怕是就没机会了。”
他垂眼将药汁一口气饮尽,茶碗移开时,浅淡的唇色被汤药浸润透出几分健康的红润。江亦止抬手扣了几下车窗边沿。
稍时,马蹄声靠近,一道清越的男声在车外响起:“公子。”
江亦止思忖了会儿,掀开一角车帘让人附耳而来,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
云泱一头雾水,看着那名近卫策马离开。
片刻后,一直在前面说话聊天的云奉煊和云承擎一脸凝重的驾马过来。
她听见云承擎公事公办的语调隔窗飘了进来:“大公子觉得如何?可能坚持到回城?”
云奉煊也将视线送了过来。
马车内,江亦止一脸病色,倚着车壁神情恹恹,仿佛云泱一开始血脉方融时体内两股错综的情形一股脑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云泱讶然于江亦止的变脸速度,一时哑然。
而云奉煊和云承擎均以为江亦止一路辗转劳顿,旧疾突发。
队伍暂缓前行,孙太医迈着碎步一路小跑从队尾的马车上赶了过来,他抹着汗将药箱搁下,刚要抬手搭上男人骨削苍白的腕,冷不防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参药味……
孙太医讶然抬眼,冷不防撞上对方沉静无波的视线。
马车窗口窄小,孙太医上来肩膀将窗外人的视线遮了大半。他看见江亦止唇角轻而浅的一抹淡笑,压在那丝苍白的面色下面,诡谲又别有深意……
孙太医的指尖带着微薄的湿意,有些发颤。面前温和清润的矜贵公子偏头又咳了一阵……
车外,是云承擎冷毅的声音:“如何?”
孙太医又看了一眼江亦止,后者轻飘飘迎上他视线一瞬,复又垂下眼睑。
“………”孙太医,“大公子……疫病初愈再加上长途跋涉,脉象虚浮难探,内里支撑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云奉煊:“那可有大碍?”
孙太医忖着方才江亦止的眼神,斟酌一番说道:“得需静养,不易再颠簸劳累了……”
云泱看着老太医额头冒出的细汗,一阵无言。
车外,云奉煊一脸担忧,抢在云承擎之前开口:“大公子既是如此情形,晚会入城便直接回府将养着吧,父皇那里有我和皇叔在,不会过多怪责。”
江亦止“挣扎”着扶着车壁坐了起来:“多谢殿下体恤……”
第七十九章 礼物
傍晚时,队伍浩浩荡荡进了云京城。
云奉煊跟云承擎率着近卫径直回复命,江亦止乘坐的那辆马车则离了队伍回了相府。
相府门前悬着新换上的灯笼,灯笼内的烛火在朱色细棉纸下透出明亮的光亮,在晚间细风中来回摇晃。
江亦止的眼中早已恢复清明,下车时候看见门前悬着的灯笼微微愣怔一瞬,而后一抹笑意在唇畔蔓开。
门前是两名轮值的守卫,看见下车的人忙扶刀直立,朝着阶下二人唤了声:“大公子,少夫人。”
大门大开着,一路灯火从门后延伸进去通往主院。江亦止抬脚跨进门内,径直朝着闲隐居走。
云泱却是好奇。
前院动静不小,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伴着鼓弦弹唱,竟是搭了戏台。她挑眉抬眼,问道:“不用去前院打个招呼吗?丞相的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她以为这阵仗是为了迎接江亦止回来。
江亦止半垂着眼,浓重夜色里他眼底全部的情绪都看不见,只传出来的声音冷淡:“打什么招呼?告诉他我活着回来,叫他们……失望了?”他说话不急不缓,话音落时嗓间漫出一声轻笑。
云泱终于察觉出来他情绪不对。
这满院的灯火和前院的戏台都不是为着江亦止回来……那……
江亦止却忽地顿住了步子。他半转过身,微凉的指尖覆上云泱手腕。
云泱:“?”
“不是好奇么?带你去前院看戏。”如萤灯火映照进他深邃的眼瞳,云泱觑见他唇角的笑,被动的被他拉着往前院走。
前院宾朋满座,戏台上小生装扮的伶人激昂唱着,剧情正至高潮,高难度的动作引得台下喝彩声阵阵。
江尚跟李媛在戏台下首排的正中坐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却不太安分,小孩子对戏曲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太大兴趣,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珠子四处望着,忽然就瞥见月门出进来的两个人。
他挣扎着要从李媛怀里下来。
江尚手指轻叩身下椅子扶手,闲适打着节拍。小儿子的动静引得他转过脸来,一双凤眼掀开看向他道:“做什么?”
江亦衡瞬间安静,而后似乎是不甘心,短短的手指指向人群侧面静默立着的人影:“兄长回来了,父亲。”
李媛抱着儿子的手臂哆嗦了一下。
江尚这才皱眉抬眼往人群外面看了过来,迎上淡笑着的江亦止视线。
宾客中显然也有人注意到丞相动作,人群中零散有人往这边看了过来,见到墙边长身玉立着的人影皆是一愣。
有人窃窃私语——
“大公子竟然也回来了啊?”
“啧,这话说的。绥陵水患解除,疫病也得到控制,太子一行回京本也就该是这几日的事啊!”
“但是……大殿下听说不是……”
“什么?”
“嗐!陈大人不知道吗?听闻大殿下跟江公子都染上了瘟疫,大殿下如今还在绥陵医治,大公子竟然就这样……回来了。”
云泱看见这群人望过来时各异的神色,才终于明白江亦止那句“他活着回来,叫他们失望了”的意思。
江尚从位子上起来,朝这边走。江亦止面上的笑容一如往常,像她初认识他的那些时候。
云泱骤然发觉,不知不觉中,江亦止似乎再也没用过那样的笑面对她。心底一处莫名悸动,她反手抓握住身旁人微凉的指背……
“怎不叫人送信回来?”江尚将江亦止上下打量了一通,皱眉,“已经回宫复过命了?”
江亦止垂眼:“殿下-体恤,让我先行回府,倒是巧——”他轻飘飘避开江尚第一个问题,抬眼看向前座望过来的团子,眼底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竟然赶上阿衡生辰。”
台上戏曲接近尾声,紧密的锣鼓声中台上人渐次离场,倒是将父子间的闲谈声送到了人群之中。
江亦衡终是从李媛怀里挣了下来,迈着短腿跌跌绊绊跑到江亦止面前,因怯于江尚在侧踌躇着不敢开口。
他穿着一件喜庆的艳红百福锦衣,仰着一张肉嘟嘟的脸,吉庆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