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便是十五,你拿着这个去城南陇衣巷李府,就说——”他摸了摸下巴,思忖了会儿,道,“就说你是替我去照顾李大人的。”
这人微怔,重复了一遍:“李大人?”
云京城内,李姓算得上是大姓,朝中姓李的官员不少,然够得着风月无边上赶着巴结的却没几个。
星癸意味不明一笑,只说:“你去便知道了。”
……
星癸楼外灯火煌煌,亮如白昼。入耳皆是丝竹雅乐的靡靡之音,间杂楼下的男女笑闹。
房门骤然被人从外推开,疾风随着门扉开启刮开半合的窗扇。星癸不悦偏头:“不是让你——”余光瞥见踏进门来的两抹衣角,未出口的话兀地便偃息下来。
清冷的语调伴着寒意送了过来,围裹着玄色薄绒披风的男人视线冷淡:“怎么?星癸楼主今夜还有别的安排?”
星癸蓦地吓出一身冷汗,他完全没察觉到江亦止和玄甲何时到了门外。瞬间调整好表情,星癸讪笑着恭顺迎了上来:“公子什么时候回的京?怎么这会儿有空来风月无边?”
他身上香气浓郁,还未靠近江亦止便顿住步子,身体后倾皱眉道:“你远一些说话。”
星癸忌惮八月的身手,老实在江亦止几步开外的地方站住。
江亦止不动声色抬眼:“先前寄放在这儿那丫头,辛苦星癸楼主跑一趟,把她带来。”
原来是为着那傻子的事……星癸心放下大半,轻缓吐了口气,扬起笑脸:“那公子大概得多等上一会儿。”
江亦止:“?”疑惑的眼神看了过来。
星癸“啧”了一声,解释道:“说来也是奇怪,公子离开云京后不久,这臭……小姑娘便疯了似的每天变着法的往外面跑。下面的姑娘力气但凡小一点都拉不住……”他觑着江亦止神色,猜测这小傻子跟江亦止的关系,以前倒是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也是没有办法。”
江亦止皱了下眉:“你们做了什么?”
“唔公子可别误会,我也就是怕她乱跑,到时候找不见了您再怪罪,就……锁了起来。”
八月面无表情的低垂着眼,却察觉到江亦止丢过来的视线,等到星癸出门,便悄无声息跟在了身后。
刚听到经年被锁,她内心并没有多大触动,原以为只是单纯将人给锁进了某间房里,直到星癸出楼一路正北……
那不是……八月暗暗皱眉,看向前面的那道背影眸里便沾了冷意。
星癸停在引凤楼继续往里,最北面的一处矮小破屋内。铁链拍砸门板的声音从听觉脱离楼里嘈杂起便逐渐清晰,那声音初时还铿锵有力,然后渐渐黯淡,之后听见人声又恢复精力用力拍了起来。
“坏蛋!阿止……杀了你们!”
嘶哑干剌的声音顺着门缝传了出来,星癸慢悠悠停在门边,抬脚在门扇上重重踢了一下。
“嗤——傻东西还知道威胁人?”
“哧啦——”一声,伴着锁链声一只干瘦纤细的手臂从门缝里伸了出来,脏兮兮的手指在星癸衣襟抓出几道黑乎乎的印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隔着缝隙恶狠狠瞪向星癸。
这间房的房门是两扇厚重的木板,起先的作用是用来惩罚楼里不听话的姑娘小倌,已经废用多年。经年蓬头垢面被丢进去不知多久。
八月忍了忍终是没撑到回去向江亦止禀明情况,径直闪到星癸身前将门踹开。
星癸猝不及防被她动作带的身形一歪。
一坨黑漆漆的人影球一样从门后冲了出来,完全失控。
“哈哈哈哈哈哈……”星癸按着膝头抑制不住的笑,直到笑够才缓缓直起身来,语带暗讽:“玄甲楼主下次动我的东西,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
云泱冷哼:“你的东西?”
星癸面不改色点了点头,重复道:“我的东西。”他忽地挑眉,十分夸张地“啊”了一声:“对了,这次可是玄甲楼主弄丢了公子的人,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八月皱眉凝他一瞬,回头循着铁链撞击声响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星癸浑不在意地又笑一声,耸了耸肩膀,仿佛自言自语:“这下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
八月拎着经年上楼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江亦止掀眼觑了下外面天色,抬手抵住了眉心。视线回转落到满脸脏污的小姑娘脸上,比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更脏也更瘦。
他眯了眯眼,轻飘飘问了句:“不知道星癸楼主……是如何锁的人?”
星癸忽然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然后一五一十讲给江亦止听,自然省去了很多细节。
大概也是跑的极累,小姑娘滚圆的一双眼半拢着,明显没什么精神。八月上来时特意吩咐叫人送了粥食上来,此刻经年茫然坐在桌案旁,看着面前的饭食,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巴……
“阿……阿止,我、我想……爹爹了……”
江亦止凝眉看她,这丫头可是感应到了什么?
第八十二章 七夕
江亦止站在星癸房内临着窗的那幅千里江山图前。
经年被他方才几句话安抚住,正乖乖坐在桌旁安静吃粥,八月抱臂斜倚在门后,低垂着头。
“星癸楼主委身在这风月无边……倒是可惜了。”江亦止背身偏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昏黄夜色里,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大殿下身边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你觉得呢?”
他声线温和语调沉缓,仔细听来尾音似乎还带着些微笑意。
星癸眉心一跳,下意识便要跟云奉谨撇清干系,还没等开口,一抬眼对上江亦止骤然转过来的视线。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您在开玩笑吧?”
江亦止轻皱着眉:“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他语调不急不徐,“风月无边本就是陛下一手创立,陛下将归乙楼都给了大殿下,如今不过再多一个星癸楼……怎么就成了开玩笑了?”
“陛下听说此事,怕是只会龙颜大悦。”
星癸一时拿不准江亦止这话几分真心几分诈他,不由愣怔在了原地。
他与大殿下私下早有来往,就连太子身边那名小内侍竟然是玄甲楼主的亲弟弟一事都是他告诉云奉谨的。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倚在门口的八月,后者连看都不曾看他。
江亦止嗤笑一声,淡淡垂眸。长睫掩住他眸中情绪,只眼下那痣显出几分生动:“不如星癸楼主再考虑些时日……趁着大殿下如今尚在绥陵。”
星癸看着他轻掸了掸衣摆,抬步朝那小傻子坐着的位置走近。
温沉的声音带着浅笑,江亦止抬手揪了揪小丫头脑后乱糟糟的发辫:“走,回家。”
小姑娘一双眼睛瞬时莹亮,立即将勺子丢下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嘴,从高凳上跳下:“带我、找爹爹?”
八月在门边将门拉开,江亦止蹙眉拉着小姑娘不知沾了多少脏污的衣袖,温声道:“先不找爹爹,找你喜欢的香姐姐怎么样?”
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抬起同江亦止对视了会儿,而后嘴巴一咧,用力点了点头。
三人下来星癸楼,趁着夜色回了相府。
*
夜色煌煌,相府西南角仍旧亮着一豆灯火。
夜风拂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烬腐朽的气味。
赵和一身灰蓝色夹袄躲在房后避荫处,面前是一个盛满黄表纸灰的铜盆,莹亮的火光细微跃动,她抬手又丢了一沓黄纸进去。
昏黄的跃动骤然消逝,沉寂一会儿更高的火苗又涌动上来,映出赵和眼中深深的不安和慌乱。
她口中念念有词:“头七到末七,我赵和自认没有亏待过你……”一隙纸灰随着风劲从铜盆里浮起,赵和又丢了一沓进去,“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赶紧转世投胎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她心里又恨又怕,该死的臭瞎子竟然敢找上门来威胁她。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原本都已经没有人再知道了,要他来提醒她?!
“活着的时候只怕你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如今在那边也不用再亏待自己了。”
凉风从颈后吹过,赵和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她咬牙等着铜盆里那簇火苗彻底熄灭,将满是灰烬的铜盆用力往绿植遮掩处一踢,起身回了屋里。
她仍是有些不安,反手栓上门快步走向床边。那日她随手丢了的手帕白日醒来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所幸帕子里包着的那枚玉扣还在枕下。
赵和将那玉扣重新在枕下放好,不安的心终于回落了一些。不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这个世上,如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想到此,原本被梦靥住的情绪骤然和缓,赵和彻底放下心来,想着这两日得空再跑一趟福缘寺,便吹熄了灯……
*
太子一行南下归京的第三日,便是七夕。
云泱一向对年历没什么概念,所以一大早醒来看到外间依稀静悄悄吃饭人时还有些愣怔。往日醒来她很少能见到江亦止在房间用饭的情形,因此对于他的忌口,还是先前初七说起,她才知道一点。
她翻身的动作并不很大,江亦止盛粥的勺子却顿了一瞬。
温和的男声隔着半垂的珠帘传了进来,云泱听见他带笑的声音:“醒了就过来吃饭。”
云泱磨磨蹭蹭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起了身,在榻上抱着被子又迷糊了好一会儿才趿着鞋子从里面出来。
江亦止拿过手边浸湿的帕子将她拉到旁边坐下,慢条斯理给她擦干净手,擦完之后给自己也仔细擦了一遍。
她面前是一个双耳青花瓷汤盅,江亦止抬手打开:“吃完咱们出去一趟。”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云泱抱着汤盅猛喝了一口,口中含糊不清问道:“这么早?去哪儿?”
江亦止觑着她一脸懵懂的样子不由失笑,他偏了下头,不答反问:“夫人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泱转了转澄亮的眼睛,思索了下疑声道:“咱们绥陵一行回京的第三日?”
额心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云泱含着满满一口粥愤愤转头。
“七夕。”
“……”云泱,“?”她慢吞吞将口中那口粥咽下,疑惑看向江亦止。
江亦止勾起唇角浅笑,又重复一遍:“七月七日,今日是七夕。”
云泱眨了下眼,然后点了点头,她捺住心底那丝难以言说的悸动,语气平淡问江亦止:“那咱们一会儿去哪儿?”
江亦止捏着汤匙的手指一松,“叮咣”一声,瓷器碰撞发出悦耳声响。他道:“夫人先换衣服。”
他今日穿了一件沙青色广袖圆领,衣袍上镶着错杂的银色绣线,衣袖挥动间银光点点,映衬的整个人俊挺如修竹。
不得不承认江亦止穿衣的品味确实不错,云泱歪着头看了会儿,忽然问了一句:“那我穿什么?”
“嗤——”的一声轻笑,江亦止半握着拳抵在唇边垂首。片刻后蓦地抬眼,“夫人想让我选?”
云泱点了点头。
江亦止起身撩开珠帘,到内间一处未开过的箱笼前站定,那是云泱进府时候新做的一批衣裳。他单手撑着箱盖,指尖点过一叠叠规整好的衣物,将一套霁色搭着沙青色的褶裙拿了出来。
第八十三章 调侃
云泱大大方方将江亦止给她挑选的衣裙穿好,又对镜束了个高髻,如缎的长发被扣在一枚精巧的银冠里,干净利落、灵动俏皮。
青荷还在王府未归,听闻是云承擎领命南下后她便陪着世子妃一同去了灵山祈福,所以这次出门又是只有八月跟随。
两人出门的时间算不得早,因着过节云京街上皆是贩卖乞巧物品的摊贩,整条街道被往来的云京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
云泱以前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她的印象里,姜书瑶带她过的七夕和如今眼前的画面相去甚远。她觉得新奇,津津有味地扒着车窗往外面看。
马车许久没有前进分毫,江亦止单手支颐,看着云泱兴致勃勃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浮上一抹浅笑。
“不如下来走一走?”
清润儒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泱视线从街旁捏面人的摊子上收回,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对方才听到对方提议的赞同。
江亦止轻笑一声:“那你叫八月一声,叫她自己慢慢赶车,咱们下来走。”
“好!”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云泱扶着车壁勾头出去叫住八月。
稍时,车帘被人从外撩起,八月从车外隔空望向江亦止,见他面上神色,复又垂头下去。
云泱率先跳下马车,朝着方才的面人摊几乎小跑着过去,江亦止视线随着她,低声吩咐八月两句,也跟了上去。
这一段街道并不算长,云泱的注意力也多在些零嘴儿、小玩意儿上,江亦止本就是带她出来散心,见她逛得开心便也不催,缓步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原本被围堵得在街口就被迫停住的马车出现在街道拐角。
马车上,八月侧坐在车前,一条腿悬空垂着,另一条腿半曲,手臂闲散搭在上面。
云泱讶异地扬了下眉,指了指马车问江亦止:“不是说让她自己慢慢赶?”
江亦止胸腔溢出一声轻笑。
……
马车一路往京郊的方向走,原本平坦的青石路面逐渐开始崎岖不平。云泱两手各抓了一只塑得不伦不类的面人,随着马车颠簸晃的东倒西歪。
她愈发好奇:“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清苦的气息骤然逼近,江亦止由着车身的颠簸往前微微俯身,云泱怔怔盯着他。衣袖轻拂间,他抬起臂掠过脸侧撩开她身后的窗帘,轻缓开口:“云京一向没什么好的去处,唯有京郊的福缘寺,逢年过节的时候山脚处会举办些城里没有的庙会和活动,听闻——很是灵验,夫人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求个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