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止弯腰抬手,捏了捏江亦衡的肉脸。
“生辰快乐,阿衡。”一贯的语调,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有跟他待一起久了的云泱听得出来这人话里的祝贺说的有多敷衍。
“多谢兄长!兄长是特意赶回来给阿衡庆生的吗?!”江亦衡眼里闪烁着光彩。
一派兄友弟恭的场面,江尚面上也浮现出笑来。
江亦止偏头咳了一阵,而后将手从云泱手里抽出,从袖里摸了一颗东珠出来递给江亦衡:“南边一路水患,回来的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东西你先拿着玩,兄长回头给你补上。”
那珠子并不算大,然胜在珠身浑圆,色泽莹润,拿来做饰物倒是不错,丞相府不缺这个,但江亦衡仍然很是兴奋,宝贝似的将那颗珠子贴胸放好:“阿衡很喜欢!”
云泱却莫名觉得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李媛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站在江尚身后不远的地方,心惊胆战的看着父子三人之间寒暄。
江尚将江亦衡拉到一边,含笑问江亦止:“难为你还记得弟弟生辰,你怎么样?这一路上身体可还受的住?”
又是一阵强抑痛苦的长咳,稍时起身,江亦止面上浮现一抹绯色。他不着痕迹往后淡瞥一眼,朝江尚颔首:“老样子,仍需静养,父亲无需忧心。”
江尚点了点头。
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刷够了存在,江亦止终于回归到自己病弱公子的身份上来,由云泱扶着出了前院。
身后,咿咿呀呀的唱闹再没传来。
江亦止眼底漫开一抹笑来,撑在云泱身上的力道卸了大半,扶上了她的肩。
云泱撇了撇嘴,她原竟还觉得自己演技不错来着。
“相公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倒也是个能凭真本事吃饭的人。”
江亦止听出她话里的调侃,轻笑一声,并不在意,还她一句:“夫人也不差,怨不得能结为夫妻~”
云泱:“………”她默了一瞬,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给小鬼准备的礼物?”
江亦止意味不明笑了一阵,将手从云泱肩头拿开,抖开臂弯搭着的披风给云泱披上。
墨蓝色的披风尾端拖地尺余,边缘处暗金色的绣线在昏黄烛光下熠熠生辉,云泱忍不住抬手拢了下披风领口,拇指不经意触到一处碍手的线头。
她低垂眼,瞥向手指捏着的位置。
领口左侧是细而精致的金链,链子此刻正松松拉拢在左边襟口,金链尾是处拇指粗细的圆环。而右侧的那处线端明显少了东西,云泱终于意识到为何江亦止将那颗东珠递出去的时候她会觉得熟悉……
怪不得走到一半他要将披风取下!
第八十章 心疼
八月先于他们回了闲隐居,此刻正在月门处候着,初七欣喜地跟在她身后。
月余不见,少年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不少,他看见逐渐走近的两道人影兴奋不已,跳将着便迎了上来。
“郡主!公子!”
八月果然没有骗他,公子这一看明显就是跟郡主和好了的样子!
江亦止垂眸溢出一声低笑,神情温和,淡而不疏。偌大的丞相府,仿佛只有在这儿才能让他稍微卸下些防备。
他抬手胡乱揉了一把初七的头,另一只手搭着云泱的腕牵着她往寝居走。初七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江亦止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备吃的没有?”
初七点了点头,点到一半才想起来他在江亦止身后,便开口道:“八月姐回来便交代过了,正好小公子生辰,厨房里什么都有!”他顿了下,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注意过郡主喜欢吃什么,就随便选了一些带了回来……”
江亦止“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闲隐居内灯火渐次亮起,初七带回来的吃的摆满了一半桌子。
云泱想着这些时日吃到嘴里清淡到没什么味道的饭食,对着一桌子大鱼大肉也骤然没了兴致,她现在急需味觉刺激。
“怎么?没有想吃的东西?”江亦止问。
“唔……那倒也不是。”云泱拧了会儿眉,沉吟几瞬,将脸转向江亦止,“只是突然有了更想吃的东西。嘿嘿……”云泱莫名笑了两声,“你要不要试试?”
江亦止挑了下眉。
初七从悬台处探出半截身体,怀里是刚收好的一罐鱼食:“公子习惯一日两餐,过了申时便不吃东西啦!您问他也白问。”不过他倒是十分好奇,问云泱:“郡主想吃什么?”
云泱一脸神秘。
她吩咐初七搬来了个小些的炭炉放置在悬台处的凭几上,又支了个干净的小锅放了上去。房内初七原本备着的菜食也被她摆了几样过来。
“唔……还差点意思,我去厨房看看。”说罢,拍了拍手,从软垫上坐起,径直出了房门。
江亦止瞥了眼面前凭几上摆着的东西,抬眼看向未合严的屋门,兀地轻笑一声,朝初七示意:“去看看郡主找什么东西。”
房间骤然沉寂,只有几上炉间的焦碳偶尔传出几声哔剥声响,看不见的热气顺着锅底的空隙往上蔓延,正抓在栏杆上闭目消食的青蓝色鸟儿尾巴忽然被灼,“啾”的一声脆鸣扑棱着翅膀受惊飞扑过来……
紧接着是更凄厉的惨叫。
江亦止抬手挡在脸侧,眉心微拧。手掌收回时,从虎口处挣出一撮蓝色绒毛。
江亦止嗤了一声。
原本半个手掌大小的小东西如今已经圆了一圈,肚子鼓囊囊的。
“你倒是寻了处养膘的好地方。”
蓝宝眨巴着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看他,“啾”地一声歪了歪脑袋。
八月从房外进来,立在悬台阶下。
江亦止将鸟放在膝头,半掀起眼。
“公子……”八月觑着他的神色,冷声道:“哑叔死了。”
江亦止敛眉,沉默了瞬蹙眉道,“……我知道了。”
“公子。”
“嗯?”
八月抿了下唇,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星癸?”
江亦止睨她一眼,讥笑一声:“你想问的便是这个?”
八月:“……”
蓝宝在他膝上呆得不太安分,挣扎着要从他肘弯空隙处扑棱出来,江亦止拎着它脚腕的线,随手丢开,身体略微前倾,撑在凭几边沿。
他偏了下头,眼尾余光瞥向外沿门扇上映出来的人影,眯了眯眼:“袁应玦在延庆宫,太子身边。”
阶下,是八月猛然抬起的惊愕视线。
门扉适时被人自外推开,云泱做贼似的怀里抱着个食盒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拎了另一只食盒的初七。
八月背对着门口,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她听着渐近的脚步低头,冷毅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侧身站到一边。
云泱全部心思都在江亦止面前已经沸了的锅炉上,自然没注意到这主仆二人之间的微妙,惊呼一声忙跑过去跪坐在凭几旁,将食盒第一层小碗里调制的料汁一股脑倒了进去。
呛辣馨香的味道瞬时升腾而起,云泱拿过一早备下的筷子下了些食盒下面码好的莲藕、青菜和肉片滑了进去。江亦止身体略微后撤,轻咳一声,半掩住鼻。
他眸光微动,睥着云泱动作:“夫人更想吃的东西,便是火锅?”
这下轮到云泱诧异,筷尖的玉米猝不及防砸进锅里。飞溅起的红汤飞射,江亦止皱眉抬腕,那点汤油便落到了江亦止手背。
白皙的手背霎时泛起红肿,腾起的热气熏得江亦止手腕生疼,他凝眸看着铜锅里翻起下沉的菜食,直到云泱将他手腕抬起,江亦止才抬眼看了过来。
“傻了吗?!”云泱拧眉看着他手背上鼓起来的水泡,又是担心又是心疼,“我不知道躲?要你来挡?”
江亦止难得见她这种神情,手上的疼似乎都轻了几分,他眉眼弯起,眼底聚着笑意:“夫人心疼我?”
云泱见他这个样子更是生气,没好气道:“你缺人心疼?”
对面几息沉默。
云泱感受着他指尖微动,拧眉抬头,恰撞上江亦止眼底的笑意缓慢散开,而后迎着她疑惑视线启唇:“缺。”
方寸之间,香气弥散,食材本身的味道融进方才那小碗秘调的酱料里芳香浓郁。
江亦止自顾笑了一下,率先偏开视线,将手从云泱手间抽出,拿过凭几上另一双筷子。
手背上扎眼的红肿因着手背用力泛着光泽,云泱皱眉看他夹起一片藕片放在她面前的碗里,语气一如往常清润沉缓:“要熟过了。”
心口莫名发紧,云泱在他回出那个字后便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闲隐居偏居相府一隅,江亦止的身边只有初七和八月两名属仆,身为父亲从云泱嫁来相府之后从未见江尚踏足过这里……如今江亦止南下协理太子遭遇水患瘟疫福祸难料,而府内还有闲心在这关头给小公子大肆操办生辰宴……
若是林姨尚还在世,只怕心疼的要死。
眉心猝不及防被人抚上,云泱抬眼,对上一双幽深沉黑的视线。她抿了抿唇,抬手抚上江亦止胸口,轻轻叫了声“阿止。”
抚在她眉心的指尖轻颤,江亦止抬眼。
云泱深吸了口气,表情诚挚:“我是你妻,我心疼你。”
第八十一章 感应
手指缓缓从云泱眉间撤回,江亦止蓦地轻笑:“夫人拿我当孩子哄?”
红汤沸动,呛辣香气沾染滚滚白雾隔绝两人视线,云泱眨了下眼,收手半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要非这么觉得,那也不是不行。”
少女眼眸清澈澄净,虽隔着烟雾朦胧,仍显狡黠灵动,江亦止眯了下眼睛,轻蹙眉头。
倒是转移话题的好时机。云泱抬筷给他夹了片煮得薄脆透亮的藕:“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习惯,若我每日只用两餐,怕是夜里要饿醒好几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过申时不食?”
江亦止盯了会儿面前白瓷碟里沾了些微红色的藕,慢悠悠拿起筷子夹了起来,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呛辣刺激的味道熏得他微蹙了下眉,面上瞬间多了几分血色。
江亦止不动声色拿过一旁的茶盏抿了口凉茶,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被辛辣刺激到的暗哑。
“以前也贪吃的。”他垂眸轻笑,“只是每每吃完夜里总要一股脑全吐出来,慢慢也就不吃了。”
云泱惊讶看着他:“那——”
“无妨。”江亦止眼神安抚她,“已经好些年了,那时候年龄小,挨不住毒发时的磋磨,后来便习惯了。”
说着碟子里的那片藕片已经吃完,他抬筷又捞了一片。
云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平静吃着,姿态儒雅、赏心悦目,像是初尝人间美味的谪仙。
只是火锅这种东西,两人同吃始终无趣。云泱筷尖轻点碟沿,而后偏头招呼初七和八月。
初七早已跃跃欲试,唯八月听见云泱叫她下意识朝江亦止看了过去。
察觉到她视线,江亦止侧眸睨她:“过来吃饭。”
“是。”
……
一顿宵夜四人一直吃到下半夜,初七最先撑不住,脑袋一歪直接趴伏在了悬台凭几的侧沿,云泱推了他半天愣是没给人推醒。
炉间的炭火温度渐降,江亦止抬眼瞥对面轻鼾渐起的少年,眼底的嫌意不加掩饰。他觑向八月,眼眸半垂,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丢出去。”
云泱:“………”
“是。”
八月起身,绕到初七趴伏着的位置,抬手一把抓住少年后颈衣领,将人拎了起来,转身下了台阶出了门……
江亦止半撑着脑袋看她。
云泱困顿着脑袋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怎么?”
江亦止摇了摇头,嗓音仍是暗哑:“没怎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吃完就睡的习惯算不上好。”
想起先前江亦止讲过的事情,云泱便硬生生驱散掉自己那点困意,陪他在悬台处干坐着,直到眼皮发沉实在支撑不住,身体一寸寸往一侧栽去……
江亦止抬臂稳稳接住。
*
风月无边,星癸楼。
长相美艳的男人一身红衣半敞着,单脚踩在房间案头,他手里捏着一张约摸三指宽的纸条,一双媚眼中仿佛淬了毒一般冰冷。
“想不到公子的命倒是大~”他这话说的意味不明,可另一个模样清秀的男人闻言却抬眼看了过来。“楼主若是需要,属下可以进宫。”
星癸瞥了他一眼,将他整个人上下打量过一遍,而后沉思一瞬……此事也未必不可行。江亦止都能得太子和大皇子青睐,他的人不见得就比那药罐子差。
思及引凤楼时江亦止对自己的轻慢,星癸心头气血阵阵上涌,他凝住不远处静默立着的消瘦人影道:“你可想好了?”
“属下想的很清楚。”
柔美眼中浮现粲然笑意,星癸向着这人逐渐靠近,在距他咫尺间的地方停住。靡靡香风随着呼吸喷洒,这人身量比他要高一些,眉目清冷,身上带着三分英气。“我的命都是楼主给的,为楼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赴汤蹈火。”星癸纤细手指抬起,在他流畅的下颌轻抚一下,“这么俊逸的一张脸,进宫多可惜。”
这人茫然对上他邪魅视线。
星癸噗嗤一笑:“星癸楼虽比不上其他九座花楼,但这么些年下来,我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
他折身回去走到临窗一面的墙面,那里悬着一副万里江山图。他将画卷偏移开寸许,从后面的暗格里拿出一块儿巴掌大的木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