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着廊柱低垂着眼,看似假寐实则仍旧留意着周围动静。
倏然,一道陌生气息萦在寮房附近。她掀开眼皮,冷淡地逡巡过云奉谨房外的一众守卫……
陌生又强势,有种不计后果的决绝。绝对不是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个。
八月全身戒备。
淡淡的血腥味自身后的寮房内散出,八月无心去想夫人究竟在用什么法子给江亦止医治。她只觉得云泱当时看向那把匕首时候眼底的决绝。
视线边缘,一抹浅色衣角在低矮的墙头翻飞,八月不动声色,倚着廊柱往门口的方向挡了挡。
那抹身影完全出现在了视线里。
来人一身浅色窄袖长衫,个头极高,面容俊朗,一双桃花眼在夜风中微微眯起,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原本的戒备稍稍收起,这人八月倒是认识,她直起身,朝来人颔首道:“顾公子。”
顾添不知不觉便从山腰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到了佛头寺,许是天意,他在这里见到了江亦止身边那名时常跟着的下属。
他淡笑着问:“阿泱跟江兄住在这里?”眼睛盯着八月身后紧闭的房门,丝毫不掩饰自己来此的目的。
八月:“顾公子来的不巧,公子与夫人已经歇下了。”
隔壁,云奉谨还在摔着东西,纸糊的窗户已经被他砸的没一处好的地方,半扇窗户已是摇摇欲坠。房里有人小声劝着,但仍有守卫挂了彩从里面出来。
门外的石砖上是一片片碎裂的瓷碗,院里浮散着苦涩的药味。
顾添朝那处看了一眼,笑道:“哦?”显然不信。
八月面不改色回道:“是。”
顾添漂亮的桃花眼弯得恣意:“那我眼下有些急事,怕是得先把他们给叫起来了。”说着便要越过八月往后面的房门处走。
八月心下一凛,抬手便拦住了顾添去路,隔壁云奉谨的守卫冷眼旁观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拦。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院中你来我往转瞬间过了十几招,因着是夫人兄长,八月有些被动,但顾添的动作却透出几分恣意闲适。
两人距离房门处越来越近,风从廊下直直穿过,一丝浓郁的血气顺着门缝溢了出来。
八月下意识抬眼看了下顾添,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原本闲适随心的动作骤然又急又猛,八月挡的愈发狼狈。
桃花眼里的笑意不再复存,顾添的声音也随着动作也沾染了些狠:“不是说已经歇下了么?”他将八月一把挥开,右脚踏上寮房外的石阶。
手臂将将伸出,八月缓了口气径直原地跃起一个半空反转反手按住顾添肩膀带着人往后撤离。
她劲儿起的猛些,顾添没有防备被她连拽退了好几步。
酒意完全被此刻心内的燥郁激起,顾添眼底泛起冷意,反手掐上了八月的颈,两指稍一用力,一声轻微地骨骼错位轻响。
八月按上他的手腕,清冷的眉心痛苦蹙起。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八月瞳孔猛地一缩,从顾添手上挣开。
顾添听见动静回头,眼底还残存着尚未收拢的凶狠。
寮房门口,江亦止一身寝衣湿漉漉贴在身上,肩侧半披着的墨发还在往下淌水。他沉黑的眼珠子看了过来,对上廊下顾添满脸的惊愕,嗓音沉滞沙哑——
“夫人不太方便,顾公子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第七十六章 回京
寮房的门扉是单扇,江亦止半撑着门,身体将屋内情形完全隔开。
血腥味愈发浓烈……
顾添眯着眼睛原地站了一瞬,复又上了台阶,对上江亦止沉沉的视线:“江兄身后的血气有些重。”
江亦止抬袖遮住半张脸,垂首轻咳一声,笑道:“是么?”他面色带着病态的白,温和劝道,“不过眼下顾公子还是先回去的好,这处院子——”
他抬眼瞥向旁边,而后转向顾添继续道:“不太安全。”
顾添:“那她安全么?”意有所指般,他视线掠向江亦止身后。
江亦止眉心几不可见的一蹙,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趁事一般朝八月插了一句:“请孙太医过来一趟,就说……我已经醒了。”
“江亦止!”顾添压抑着怒气,经风催过的酒意逐渐上涌。
江亦止将撑着门扇的手臂拿开,拦在了顾添身前。“若是顾公子在我这儿染上疫病,只怕夫人那里不好交代。”
他语调轻缓,漆黑的眼瞳里不见一丝慌乱,平静的注视着他。
夜风轻袭,半掩的门扉随着风劲开合晃动了一下,江亦止被门遮掩着的肩膀完全露了出来。雪白的寝衣湿哒哒贴在身上,只有肩膀贯胸处,水迹晕开大幅赤红血色。清亮月光下,那里隐约还在往外渗着血……
顾添明显怔了一下。
江亦止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模糊笑了一声:“顾公子这会儿若是酒醒了些,不如先回去?”他偏头似无意间将屋后情形现出一些,朦胧的粗布屏风后,窄榻上似有一道隆起的人影。
顾添一瞬便移开了视线,桃花眼里闪过片刻茫然,而后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踉跄两步消失在夜色里……
江亦止猛的吐出口血,湿沉的衣服贴在身上,见了风只觉得冷到骨血里。他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唇角的殷红将那张面容映衬地诡异的艳。
他撑着门框将门重新合上,拖着湿透的衣服重新回到屏风后的窄榻旁。昏黄的烛光里,他自然垂下的两条手臂衣袖好似还不一样长,先前被门遮掩的那半边衣袖,平白短了寸许。
江亦止敛了神色将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
榻侧的浴桶里,原本的热水已经染上一层薄红,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房间。窄榻上,躺着的少女双目紧闭,原本粉润的面颊此刻血色尽失,连唇色都是苍白。
她身上盖着一张薄被,被水泡的有些褶皱的手指裸/漏在外,一截半湿的带子在手腕处散散垂下来,仔细去看,倒是跟江亦止刚丢在一旁的寝衣料子有些相像。
隔壁杂乱的声音终于停歇。
江亦止换了一件深青色的敞领宽袍在窄榻旁坐下,他垂眸凝视云泱苍白的面容,而后似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似的将她漏在外面的手腕往衾被下拢了拢。床面与衾被掀起的缝隙里,云泱的外衣已经褪去,雪白的腕上纷乱缠着寝衣撕成的绷带,被紧紧箍着的地方,有暗色的血迹。
他想起自己先前昏昏沉沉从浴桶中醒来的时候,云泱气息奄奄的额头轻抵着自己。暗色血水中柔弱无骨的手按抚在自己腰侧,肩颈处的伤口跟自己胸膛紧密相贴……
他回想不起自己反应过来时看到云泱那副样子时候的感觉,呼吸仿佛都停滞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人攥住,反复揉搓,又堵又塞……
“不要命了。”
他指弯屈起,抬在云泱额头寸许的地方又堪堪停住,然后轻轻落下,改敲为抚。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他声音轻飘飘的似落不到实处,带着一丝怅惘。
稍时,院外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江亦止伏在榻前,以手支额,听见声音也不过是从臂间侧了些视线。
寮房内一片狼藉,因着水温逐渐变低,血腥味也逐渐淡了下去,只是距离愈近却愈发浓郁。
“公子。”八月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进来。”他声音挟了些着凉的沉闷。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八月带着孙太医从屏风外绕了过来。
看见内里情形,不光孙太医,就连八月也是稍稍惊异。原本在廊下守着时她就闻到了从屋里传出来的血腥气,如今看到浴桶里暗红的血水以及角落柜笼处丢在地上染了血色的寝衣才知晓事情的严重。
孙太医心惊的掠过榻前仍旧散着余热的血色汤浴,一时不知道八月叫自己急匆匆赶过来是要看江亦止还是长乐郡主。
他试探着问道:“大公子——”
江亦止径直打断他:“给郡主看伤。”
孙太医忙不迭弯腰凑近,还没等掀开衾被又被江亦止拦了一下。
孙太医:“?”
江亦止:“用这个。”他从袖拢中摸出一方微泛了黄的锦帕搭在云泱腕上。
孙太医倒也不计较,反正平日别宫的娘娘们,偶尔也有这么矫情的时候,无非待会要切得仔细一些。他将指腹隔着锦帕搭上云泱的脉,而后眉心挤出层层褶皱。
他视线从江亦止脸上扫过,沉吟片刻好奇道:“不知先前大公子跟郡主之间发生了什么?”
江亦止眼眸微沉,不答反问:“夫人如何?”
“失血过多。”
那倒还好,心底莫名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等那口气完全松懈又听孙太医继续,“郡主的脉象……”
“怎么?”
孙太医咂了下嘴:“老夫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脉象,尽显倾颓之势却……”
江亦止冷不丁抬眼,眸底涌起一丝疑惑:“倾颓?”
孙太医怔了片刻,斟酌着自己的用词点了点头。他确定自己没有探错,行医多年长乐郡主的脉象明明生势极弱……可偏生这脉象又不是因着此次的伤势。
“大公子也无需忧心,郡主这脉象这些年来应该一直如此,老夫虽与郡主接触不多,但看郡主平日面色倒是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康健一些。”
江亦止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他身上也有伤,又穿着湿透的寝衣站在门口吹了小半炷香的冷风,然神色却依旧平静,只说话时候有些微的沉闷。
“大公子现下如何?”孙太医转过身来。
“无碍。”
孙太医将指搭了上来。
脉象沉稳,虽然虚弱,但相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他诧异地看向江亦止,“大公子身边可是有神医帮扶?”而后视线重新移向屏风后的浴桶。
江亦止不动声色觑向榻上仍旧没有丝毫醒来迹象的人,轻飘飘“嗯”了一声,却显然不准备再过多说。
云泱失血过多,孙太医走之前开了张益气补血的方子,又开了伤处止血的药。
其实江亦止身上的疫病症状似乎也消失了,只是才短短半日,孙太医心下惊异却不敢贸然断定,因此直说明日再来,便匆匆离开。
八月叫了人来清理寮房内的狼藉,不多时,房内又恢复成了一开始时的样子。
云泱仍是没醒,不知道是不是江亦止的错觉,他轻触碰着云泱衾被外的手指,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温度好像比她还要高上一些。
被下,云泱的身体微微颤抖,江亦止握着她的手感受了会儿,忽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并不是错觉。
他让八月又要了一床锦被回来,厚厚两层被子压在云泱身上,却仍旧压不住她身上的寒意。
夜色深沉,隔壁折腾了一天的云奉谨也终于消停,江亦止踢鞋掀被,将她整个拥入怀中。他的体温算不得高,然而对于此刻的云泱却如水中浮木,止渴鸩毒。
*
城中疫病已然稳住,大批赈灾钱粮药草送往绥陵,除了佛头寺藏经阁仍未痊愈的一些百姓,绥陵城如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云承擎的人马整装待发,山上,云奉煊的近卫也已经收拾妥当。
孙太医之后又去为江亦止诊了一次,疫病确实莫名就这么好了。云泱是在队伍临出发前转醒的,病了这么一遭,原本莹润的脸颊往内收平,显出几分柔婉妩媚出来。
太子一行的车驾随在云承擎率来的兵甲身后,云承擎几番在队伍车马之间游走,却没给过云泱一个眼神。
云泱扒着车窗往外看着,看起来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这趟南下之行耗时太久,云泱甚至不记得自己当初同初七说过的回京时候。
回城的速度果真比来的时候要快,云泱看着道路两旁偶尔经过的小村落,一派和乐融融,。祝原仿佛一道分割线,将南北划分成了两个区域。
她冷不丁忽然说了句:“祝原以北就没了遭灾的迹象,怎么当时就没人想着要北上?”
江亦止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正凝眉在看,闻言看了过来。他沉吟了瞬,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道:“他们过不去。”
云泱仍是恹恹地。
江亦止耐心解释:“水患在绥陵,届时百姓遭难也好、赋税交不上来也罢,都跟北边的官员没有任何关系。”
云泱脑袋迟钝地转了转,有些明白了。倒是有些像姜书瑶一开始选用掌事时用过的绩效法子。
微凉的指背探上她的头,江亦止将那封未看完的书信随意折起:“还冷不冷?”
云泱忆起自己醒来时的情形,眼底仍是有些懵懂,她往他旁边凑了凑,不知真假道了句:“冷。”
下一瞬,手腕被人拽了一下,云泱被拽的整个跌进江亦止怀里。
第七十七章 亲吻
天气晴好,马车颠簸,阳光时不时从车帘晃动的缝隙里偷溜进来。
云泱被猛地一拽,额头撞上江亦止肩骨,略有些疼。头顶沉缓的声音响起,带动胸腔轻微震颤:“不成想夫人嫁来丞相府,竟是因着……姜夫人。”
云泱皱了下眉,忍不住想要抬头说些什么,脑袋却被江亦止按住。
他语调带笑,道:“急什么?”眼底却并无笑意,只将人往自己怀里又拢了拢,“我原还以为,是夫人对我生了几分真心……”
矮几上折着的信因着车身晃动从桌沿直直坠落,江亦止眼角余光瞥见信上的内容,唇角那点淡笑也渐渐收起。
……
算了,他的目的本就不纯粹,又有什么立场去奢望她的真心?
头顶半天没有动静,云泱听着江亦止沉缓的呼吸,努力转动着有些迟钝的大脑。
因着血量流失严重,且是第一次融血,她的身体还不大能够适应。
江亦止多年来被寒意侵袭的毒血在她体内翻腾,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冷”。江亦止的胸膛并不算暖,但相比她自己硬撑还是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