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李聿施礼转身,步履仍如来时一般不紧不慢,唯留嘉阳委屈愤懑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虚化、消失。
宫宴结束后已临近亥时,景和宫外正立着一个身形肃穆的男人,手掩袖笼之中,双目平静,等着刚派出去寻薛翦的人。
薛翦这个丫头,惯是闲不住的性子,不知何时又借口溜了出去,现下还不见回来。
不多时,一位身穿素白宫衣的女子袅袅走来,向他矮身行礼,“奴婢见过薛大人。”
“皇后娘娘派我来与大人说一声,薛姑娘今夜在皇宫夜宿,明日用过午膳您再派人来接吧。”
闻言,薛晖微微一愣,很快恢复神情,敛目温和一笑:“如此,给娘娘添麻烦了。”
“薛姑娘聪慧可爱,娘娘对薛姑娘更是喜爱有加,大人多虑了。”紫云复又福身道:“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就不送大人了。”
第3章 缘起 “这下李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吧?
翌日,翊宁宫。
一道清浅的身影款款迈入殿内,来到皇后跟前淡笑行礼。由窗格投进来的光亮盛在她脸上,将小姑娘的容颜映得愈发娇俏。
“翦儿来了。”皇后方一见着她便牵起朱唇,命人将菜布上,待她落座后又温和地问道:“昨夜在宫里休息得可好?”
薛翦稳了稳身子,抬头粲然一笑:“只要是姑姑安排的自然都是好的,方才若不是紫云姐姐来喊我,我可能还在睡呢。”
她在皇后面前向来嘴甜,惹得皇后眉眼一弯,尽是欣喜慈爱,“那你可要多进宫陪陪姑姑呀,这些都是你平时爱吃的菜,多吃些。”
薛翦颔首,正执起银箸,突然听见对面未置一词的少年开口道:“不知表妹昨夜离席去了哪里?”
高成淮直身坐在她对面,一头墨发由金丝编制的发冠束起,衣袍上绣着龙形暗花,腰间瑜玉垂落,面容尚显稚气,眼底却蓄有一丝探究。
昨夜她贸然离席,虽然并非一次两次了,到底还是没有规矩。
闻言,薛翦微一愣,想起落水一事,眼角眉梢都浮上了明晃晃的不悦,顺带着语气也生出几分恶劣:“太子无需知道。”
话音刚落,皇后眉心微折,目露安抚地看了眼太子,又自眼神示意他不要提昨夜之事。
她昨夜见到薛翦时,小丫头浑身湿漉,裹着一件比她身形大了许多的外袍瑟瑟发抖,问什么都抿唇不答。
如此骄傲的一个孩子,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堪之事,遂不愿启齿。
高成淮几不可见地抬了下眉,斜斜递去一缕视线落在薛翦身上,沉凝片刻才转了开来。
薛翦对他倒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礼,也就母后总向着她。
一辆灰褐色的马车自城东一路向皇宫行驶,车门边上系的铃铛一阵一阵响着,如同一曲婉动清词。
不多时,便停在了东侧门前。
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钻出马车,安安静静立在车旁,时不时朝门内张望,翘首盼着自家小姐的身影。
江公公弯身跟在薛翦身后,不时抬头打量了几眼这位深受皇后宠爱的小祖宗。
国舅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子薛植羡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颇有国舅当年的风范。
幼女薛翦却截然不同。
自幼骄纵跋扈,桀骜不驯,也就在皇上皇后面前有所收敛,对宫里的皇子公主一概不放在眼里。
偏偏皇后对她疼爱珍视,有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给薛府送上一份,当真是比公主还要尊贵。
眼瞧快走至东侧门时,薛翦忽然停了下来,半侧过身。
衣襟袍角都镶着金色的滚边,长发垂落至腰间,额前几缕在微风中轻荡,双眉轻蹙,神情怪异。
“唤作成吉的公公是谁的人?”
她问得突然,江公公迟了片刻方生才反应过来,“哦,是嘉阳公主身边的小太监吧。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儿?”
话落,但闻薛翦轻哧一声,继续往前走。
薛翦的贴身侍女小竹远远便瞧见了她,连忙跑到门前去迎。
“薛姑娘,奴才就送您到这了。”江公公朝她略施一礼,遂退到了一旁,目送她离去后才回翊宁宫复命。
小竹一上马车就把裘皮大氅披在薛翦身上,复将暖炉递入她手中,“小姐,表少爷差人来说,你昨夜可能受了凉。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薛翦将大氅抖落,靠在车壁上懒洋洋道:“启珧尽知道瞎操心。”
话虽这么说,心底却燎起一抹暖意。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隐去眼尾的笑,话色难辨:“我昨日倒是结识了一位朋友,令我一见如故,不若给他送上一份礼物好了。”
小竹见此,一双杏眸中透出几许兴奋,“是哪家小姐呀?长得好看吗?”
除了魏家两位公子,也没什么能令薛翦上心的朋友了。是以,听见她这般说时,小竹心底难免泛起阵阵好奇。
薛翦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两下手中的暖炉,语气轻慢:“李家小姐,挺好看的。”
仅凭这几个字,小竹已然对这位“李小姐”生出无数美好的幻想,直到薛翦吩咐她去准备礼物,她才知道——
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姐的朋友”。
李府,知寒院。
淡淡梅香在院子里漂浮着,梅树下一少年屈腿而坐,双手枕在脑后阖眼假寐。夕阳洒在院中宛如镀上一层朦胧蜜金,美得像是入了画,令人不忍心打扰。
陆衡走来时,见得便是此番情景。
故站在院首处,拧着眉尖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跟公子说一声?
他默默搓着双手,指缝里生生磨出一片泅湿,刚欲抬腿迈入时又倏然一滞,暗暗摇着头。
算了。
虽然不知道公子何时认识了薛府的小姐,但她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如今给公子送礼,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待晚些时候再报与公子好了。
陆衡刚一转身,身后便传来一道闲散低沉的声音:“有事就说,别老是踌躇不定的。”
闻言,陆衡足下顿了顿,思忖片刻后,走到李聿身旁站定垂首。
“公子,薛府小姐派人送来了一礼箱,称是自己有幸与您结识,心中喜悦。特奉此薄礼,聊表心意,让您务必收下。”
李聿一听嗤笑了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她送给我的?”
继而略微挑眉,目光停在陆衡身上一瞬,接着撑地起身,拍了拍掌心尘土,径自朝院外走。
陆衡连忙快步跟上,心有不安地碎碎提醒:“公子,听闻此人性格古怪且目中无人。这礼,多半......”
“所以我才得去看看她耍的什么把戏不是?”他语气中隐约掺着几缕欣色,脚下疾步很快便走到了后院。
一只朱红色的木箱被随意地放在仓房前,上面的漆皮已经有些脱落了,光看这箱子就知道——
送礼不过是个由头。
李聿漫不经心地踱步到礼箱旁,凝神打量了一会儿,颇为不屑道:“这赫赫有名的薛大小姐就送这么一个破箱子来数落我?”
忒没新意。
但见他眸色一黯,兴致全无,又恢复了之前慵懒的模样,抖抖衣袖便准备离去。
还未及他迈出步,箱子里就传出了“咚咚”的声响,散乱无章又尤为蛊惑,让他不自主地被其牵引。
当他反应过来时,箱子已经开了。
他的手里正抓着一俏丽的袋子,一动一动地,似是装着活物。
“公子,还是我来吧。”
李聿摆摆手,制止了陆衡,三两下便将袋口的绳结解开了。
霎时间,十几只如灰色绒球一般的硕鼠从麻袋中一涌而出,四下逃窜。只觉手心拂过一阵阵绒湿的触感,令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李聿目光飘忽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目光所及之处皆扭曲作一块儿,教人头晕目眩。
他竭力地眨着眼,脚步一晃一晃的,终是直直栽了下去。
京城难得地下了场雨。
一道惊雷劈下,天地顷刻间变得昏暗无比。
城内刚盛开的红梅经风雨一摧,散落了半地,只余暗暗幽香缭绕。
饶是如此,茗品楼的热闹依旧不减。
四五个少年围坐在二楼雅间,坐在中间的男子声音很低,颇有几分神秘。
“昨日夜里,李家的人拿着名帖着急忙慌地来请我爹去给李聿那小子看病,听说是被薛家那位小魔王给吓倒了。”
李聿和薛翦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但他们俩素来没有交集。如今一起提到这二人,大家脸上都布满了疑惑。
“李家那纨绔竟得罪了她?”一位年纪尚小的少年先开了口,调子扯得老高,半信半疑。
男子悠悠地点了点头,“薛翦虽然骄纵,但你若不主动招惹她,倒也能相安无事。”
在座的少年里多少都与薛翦有过来往,她确实是让人难以招架了些,可也很少无缘无故寻人麻烦。
靠窗的少年并不在意他们如何结识,只嬉笑地搭腔道:“这下李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作一团。
被一个姑娘吓得卧病在床,的确算不得光彩。
没过多久,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独独没能传到薛翦的耳朵里。
银丝般的雨水铺天盖地而来,顺着屋檐落下,如同一排排水晶珠帘。寒风随着飞溅的雨点吹打在脸上,带来阵阵刺痛。
碧痕院内。
小竹眉眼低垂,视线纠结地落在掌心,到底忍不住停了手中正在收拾的衣物,抬眸望向了站在窗边的人影。
“小姐,真的要今日出发吗?还是等老爷回来跟老爷商量商量吧。”
薛翦听了,闲闲回过身,倚在墙上冷冷道:“跟爹爹商量我还走得了吗?你若是不想跟着我,我不带你去便是。”
她想去琼危山拜师的事已经和薛晖说了不下十次,薛晖每回都拿“女孩子文静点好”之类的话来搪塞她,还称让她去魏府学武已是让步。
后日便是琼危山收徒的最后一日了,她若现下出发,快马加鞭尚且来得及。
小竹闻言面色一惊,生怕薛翦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连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语气多少狭了分委屈:“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见薛翦眼底旋即溢出满意的笑,轻轻将她推开,走到了书案旁。
“你放心吧,我给爹爹留了封信,等我们到了以后,启珧就会把信交给爹爹。”
入夜,摇曳的烛火将屋子照得通明,李聿侧卧在榻,灯影里的侧脸冷白专凝,一手支着下颌,漆黑的眸子泛着沉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门扉上。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两下叩门声。
“进!”
陆衡推开房门疾步走到他身旁,神情急切,“公子,薛翦跑了!”
“你说什么?”李聿闻言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略显病态的脸庞沁满愠火,嗓音却低得瘆人。
“公子,我去薛府的时候,薛府的下人说薛翦早就出门了。我一路打听才得知,她未时左右从南门离京了。”
话声一落,李聿隐在锦衾下的双拳越攥越紧,泛白的指节几欲从皮下铮出。
他被薛翦吓病一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令他颜面尽失。本想先把薛翦抓来关她个三五天,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今倒好,她竟然跑了!
这个委屈他要是受下了,他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真得拱手让人了。
一股如有实质的寒意在屋内蔓延,弥漫不散,只听李聿话音清冷,狰着火星一字一顿道:“给、我、找。”
第4章 锋芒 “可有心仪之人?”
东豫,元景二十三年夏。
蝉鸣声声,绿树掩映。
临州琼危山门内,武场中正对立站着两个弟子。
其中少年身姿阔挺,手握玄剑,面容沉肃,一双鹰眸锐利地盯着对面之人,无形之间溢着压力。
而他对面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目若朗星,骄似烈阳,手持一把青色长剑,颇显几分懒散地驻步回视,仿佛并未上心。
“小师妹,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让着你。”少年仰了仰唇道,眼底的自负一览无余。
但见少女泠然一笑,浑不在意地拂了拂额前碎发,“比武场上不分男女,翦儿明白,师兄还是多顾顾自己吧。”
场外弟子们三三两两围聚在一旁,交头接耳。
“他们俩不是一个师父吗?怎么天天打来打去的?”
“那位薛师妹有多骄横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美名其曰要与师兄师姐比试,说白了,就是挑衅。”
总归是个不好惹的主,能避则避。
与薛翦交过手的人皆是心照不宣。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少年倏然挥剑直朝薛翦袭去,玄霜通体漆黑如墨,剑气冷飒如冰,闪电般往她面门上刺。
薛翦眸中闪过一瞬讶异,身形陡然一侧堪堪躲开,心中暗骂:天天玩这招“出其不意”,真没劲。
转而手腕一旋,将原负在身后的长剑挑了出来,锋捎轻颤,声似龙吟,刹时向少年胸口而去。
少年不慌不忙地轻轻一跃,跳到了薛翦身旁,站定后又趁她不备执剑取向她的手腕。
寒芒刺眼,霍然而临,薛翦旋即错步退闪,衣摆飞舞,阵阵作响,剑锋触及她手背,顺势一划,只觉寒凉之气凛凛擦过,继而便有一排微不可察的血珠渗透出来。
薛翦低头看了一眼,眉宇间登时涌上肃杀之气,阴戾横生。
习武之人别说是擦伤了,磕碰流血都是家常便饭。她也并非娇气之人,只是门中切磋一向是点到为止,明禁伤人。
可他方才分明是冲着她挽剑之手而去,那气势俨然欲废了她的手,若非她反应快避了开,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他?
尚来不及多思,少年的剑再次朝她袭来,却骤然转了方向,猛地劈向她脚踝,薛翦连忙用剑力挡,震得少年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