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只见少女旋身腾起,再落地时双手一掠,剑风自她掌心不断向外飞散,如同一排排羽箭突围而出。
少年心下一惊,惶惶躲退,最终落在了数丈之外,神情惊愕又不甘地看了过去,犹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输了。
但闻薛翦嗓音倨傲,懒洋洋地拱了拱手,“承让了,师兄。”
小竹奋力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一阵风似地跑到薛翦身边,急切又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察看。
一列鲜红映入眼帘,激得小竹满腔愤懑,大声道:“小姐!那个姓关的分明是故意的!你的手都流血了!”
以前怎么没看出他是这等卑鄙之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伤害小姐!等岳前辈回来,她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言讫,又瞪了关翎一眼,“你这个卑劣小人!还不和我家小姐道歉!”
关翎仍未从思绪中退出来,突然听她一喊,眸光却是顿了顿,但见薛翦悠悠抽回了自己的手,就近找了个石凳坐下,压根没往他这边理会。
“小竹,不必了。”薛翦轻唤了一声,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叠成长条,自顾自地缠在手上。
“他今日主动找我比武,的确不对劲,是我没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又洌又低,隐隐还带着一分轻蔑。
关翎比她早入门四年,之前一直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却不想近来几年师父对她更加上心,处处照顾教授,而她的身手亦是日渐精艺,久而久之便成了门内最被器重看好的弟子。
如此想来,关翎兴许确有理由恨她。
思及此,薛翦唇畔复又挑起一枚怜悯的笑。
与其将心思花在这种下作的手段上,还不如去精进自己的武艺。
“小姐,是他太阴险了,等岳前辈回来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小竹愈说愈生气,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云游的岳迟找回来。
复一瞧到她的手,又是心疼地道:“还是我帮小姐回去包扎一下吧,可别留疤了。”
听见“岳前辈”几字时,薛翦眸色陡然一黯,须臾,便颔了颔首,起身同她走回院落,顺便提了一句:“爹爹来信说太子下月将行冠礼,让我回去。”
小竹闻言眼睛一亮,像是对回京期盼已久,脱口而出:“我们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这七年她们一直留在山门内,即便下山也只是在临州转转,对豫京的一切可谓是思念深厚。
薛翦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略微思忖后道:“今日吧。反正师父云游去了,我待在这儿也挺没趣的,还不如回京逍遥逍遥。”
停云书院坐落在京郊外一座青山前,傍山而建,除了当地山民与书院学子,鲜少有人来此。
一座座楼阁庭院在松柏的掩映下,显得愈发清雅别致。午后斜阳懒懒地搭上朱门绿瓦,镀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李聿走出斋舍绕到了东崇堂,这里离授课的讲堂最远也最是清净。
刚步入庭院便听门扉“吱呀”一声,被人自内朝外推开,走出了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年。
听得其中一人感叹道:“真羡慕阿翦,想做什么便去做了,倒是比好些男儿还要洒脱。”
另一人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嬉笑着眉眼道:“不如我们跟父亲说一声,去临州看看阿翦?顺便......”
话未说完便陡然瞥见了一张尤为厌烦的脸,脚下一滞,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怎么哪都有你啊?”
见状,李聿抬了抬下巴,一双轻佻的长眸半眯着,语气漫不经心:“有缘呗。”
魏启珧与李聿向来不对付,不管多少年过去,他们俩总是一见面便能燃起火星。魏启邵却一直未曾参与过他兄长与李聿的斗争,对李聿也没什么敌意。
眼见他俩又要开始,不由抬手扶了扶额,沉吁一口气后,走到了李聿面前,“想必李公子是来东崇堂躲清闲的吧,我和兄长正要离开,就不打扰了。”
言罢便拉着魏启珧往外走。
李聿倒也领情,对魏启邵颔首浅笑,慢悠悠地踱进了东崇堂。
魏启珧方要说的“谁和你有缘”还未说出口,就被魏启珧拦腰截断,生生拽走,心中憋着一口气,遂没走两步便愤力甩开了魏启邵,眉痕一重,神情不豫,“你同他客气什么!”
魏启邵收回了手,稍微整顿袖上褶皱,继而心平气和地说:“兄长,李聿人并不坏,上次我在后山看见他陪那些山民的孩子在一起玩,还给他们做了草编。”
“他跟阿翦一样,纵然言行张扬了些,到底心肠还是柔软的。你若能放下成见与他好好相处,说不定也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提到薛翦,但见魏启珧眉梢松展些许,似乎有所动容。
的确,很多人都认为阿翦刁蛮任性又爱摆大小姐的谱,全然看不见她另外一面,其实她若真心想让一个人喜欢她,该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
她许是不屑这么做罢。
若说李聿也是这样的人......
思讫,魏启珧与李聿争闹的每一瞬过往皆不可遏地涌至眼前,心中一顿怒火,遂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翊宁宫,侧殿内。
皇后一袭金云烟衫,身披朱红薄纱,面容雍容华贵,向东而坐,身后的宫女们轻轻摇扇。
而她左侧,太子高成淮身穿一拢玄色蟒袍坐落在光瀑下,眉眼锋利又透着如玉般的温朗,周身散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皇后自眼风里隐隐扫了他一瞬,试探般地提了一句:“淮儿,眼看你冠礼将至,这太子妃的位置也该定下了罢。”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儿,年岁到了总是要娶妻生子的。更何况他身为储君,怎能没有自己的子息呢。
话音甫落,但见高成淮垂眸不语,眼底情绪晦暗难辨。
皇后见状柳眉微蹙,二皇子的那位现如今都有了身孕,自己这个儿子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又连忙添问:“可有心仪之人?”
高成淮轻轻一笑,心仪之人么?太子妃之位何时能由着他的心意而定?不过是娶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姓氏罢。
那人是谁于他来说,都一样。
“儿臣没有心仪之人,太子妃的人选还请母后替儿臣定罢。”
他的语气轻缓,听不出什么旁的情绪,却正是如此更让皇后心下掠过一缕心疼。
太子这些年一直忙于政绩,的确少见他亲近女色。
不知是自何时起,他做得每一件事情都恰到好处,叫人纠不出一点儿错来,却独独少了点人情味,冷冰冰的。
抑或是生在皇家,本该如此。
皇后暗吁了一口长气,犹疑许久才缓缓露出一抹浅笑,道:“翦儿应该就快回京了。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她又是个乖巧孝顺的,深讨本宫喜爱。这在宫里待得久了,就想要有一人能解解闷。你总是寡笑寡言的,她正好替你补上了。”
顿了顿,又道:“况她的母族魏氏乃是将门世家,你舅舅又为当朝宰相,单论身份,她与你也再般配不过。”
话间皇后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高成淮身上,似想探出任一分波澜。
却见他面色平静,清霜一样的眉眼暗自划过一丝讥诮。
母后到底是有多喜欢薛翦才能说出“乖巧”二字?
他记忆中的薛翦可与“乖巧”分毫沾不上边。
薛翦她一身反骨、嚣张跋扈,更无尊卑之分,也就是他少时尚能容忍她一二。
念及此,高成淮似是提醒一般道:“表妹自幼性子倔强刚硬,只怕您和舅舅也定不下来。”
话落,皇后登时一噎,神情不觉染上几分尴尬。
薛翦这个孩子的确太有主见,固然在长辈面前会收敛光芒,可若是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的确不容易。
她思忖片刻后,复又柔声说:“这件事自然是看你们俩的意愿了,你若是同意,便多花些时间去与翦儿相处,感情总是要靠培养的。”
闻言,高成淮略微敷衍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是”便施礼返回东宫。
第5章 回京 “什么狗屁公子,那是小爷的对头
茗品楼二楼的包厢分居东西两侧,共十一间。西侧最里的那间称作仙居阁,光听名字便知这是整座楼中最清雅的一处。
推开朱红木窗便可将豫京的繁华尽收眼底,却仍免不了要染上几分热闹的市井气息。
屋内正坐着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子,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如玉修长的手指在膝头一下一下拍着,也是闲散至极了。
前两日碰巧听见魏启珧他们提到薛翦,李聿估摸着日子,秦先生也该将新作之画传回来了才是。
自从薛翦骤然离京之后,他立即派人打听到了她的去向,并且不惜重金买得一位随行画师去往琼危山,将她的日常都一一画下,送回京城。
一去七载,一画七年。
如今与她有关的画已经摞满了李府大半个书房,妥善收藏着。
起初是欲用其钻研出她所短之处,再稍加利用以报当年之仇。
现下却突然有些感慨,他这算不算是“看着薛翦长大的人”?
思讫,嘴边不由牵起一分清笑,自认没道理地摇了摇头。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
李聿偏首回望。
眉宇间自有璀璨星芒,唇畔边笑意未褪,似化作天幕骄阳照射而下,不可方物。
陆衡推开房门走进来时,便是一怔,转而下意识地环视四周,但见屋内只他们二人,心下又是不解。
公子在笑什么?
未及他开口,李聿率先问道:“回去拿个银子怎么这么久?”
陆衡三两步便走到了李聿身旁,将手中的画轴轻轻落在桌面,回禀称:“公子,我回去的时候正巧看见秦先生送来的画,便擅自作主,一并带了过来。”
得,说曹操,曹操到。
李聿闻言,不觉心底有几分雀跃,当即顺溜地将其打开。
殊不知,薛翦的生活简直可以排出戏,请几个角儿便能登台唱了。
正猜着这回能有几分乐子,却见桌上铺开的竟又是一副写照图。
画中女子眉目清秀,眸中似还闪烁着一股灵动之气,墨发单由玉簪束起,别无其他点缀装饰。腰肢纤细,手中执剑前伸,是在习武的模样。旁边还题上了两行小字——
眸若清泉,颜若舜华。有此佳人,见之不忘。
但见李聿眉梢轻挑,不免讥讽地冷笑了两声:“我让他潜去给我当探子,好好挖出薛翦的短处。他倒好,给我送这些画工精致的美人图。”
“我是让他去给薛翦吟诗作画的吗?”
陆衡目光掠过桌面,有几分一板一眼地说了句:“公子,不是您当年说要找画师把薛姑娘的日常都画下来,以便于您亲自观察她的弱点吗?”
话毕,却见李聿眼光斜睨过来,面上的奚弄似是在说——这叫我观察什么?她的容貌与英姿吗?
陆衡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倏然垂下了头。
紧挨着仙居阁的雅间被一群官家小姐包了下来,自始自终笑声不断,此时竟还传来了几声惊叫。
“啊——他刚刚是不是朝这儿看了一眼?”
“瞧着好面生啊,你们有人见过他吗?”
李聿临窗而坐,颇嫌聒噪地抬手堵了堵耳朵,目光不经意地朝窗外一瞥。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行人不断,只见一银衣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微微举首,似是在看茗品楼的牌匾。
怎么觉得......有几分面熟?
忽然,李聿眸光一滞,心中似有云雾顿顿消散,却仍笼着一层浅薄之光。
待那人的脸庞清晰地落入他眼帘后,瞳孔猛地一缩,登时将视线调回画上,认真对比了片刻,脸色微变,指间不自觉地收紧,恍惚间具是道不清的情绪。
良晌,陆衡略为怔愣地指向窗外,语气惊愕:“楼下那位公子......不是......”
话不及说完,便见李聿泠泠从思绪中抽出,轻嗤道:“什么狗屁公子,那是小爷的对头!”
说着便起身走出了雅间。
一匹红马自宣麒门入京,信马由缰地走到了茗品楼门外。
马背上的少女青丝高束,眉眼飞扬,一身男儿行头。随便往哪儿一站,端得都是一副风姿潇洒的贵公子模样。
薛翦翻身下马,迎着众人的目光踱步走了进去。
管事的见她面生却气度不凡,连忙热情上前相迎,堆着笑问:“客官,喝茶还是后院押注呀?若是押注,新场马上就开了!您来得正是时候!”
茗品楼设下的投壶赌局可谓是楼内的招牌,许多人来这儿不为品茶,就为能够玩上一场。
薛翦一语未发,却是神情感旧地望了望四周,但见内里装横还同从前一样,不由生出几缕亲切。
她以前犯了错总是偷偷跑到这儿吃栗子糕,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每回都是魏启珧悄悄找到她,把她送回府。
薛翦的目光从长梯一直游至二楼雅间,儿时回忆历历在目。
管事见她瞧着楼上,心想这位爷该是来喝茶的,但楼上雅间已满,遂目露难色讪讪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楼上没座儿了,您看可否在一楼将就下?”
闻言,薛翦渐渐回过神,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
一楼人满为患,唯独靠近门口的角落里还有位置,薛翦唇角轻抿,略有几分嫌弃。
最后轻飘飘地说了句: “要一份栗子糕。”
便径自走进了后院。
后院的坐地比茶楼还要宽上一倍,四周布着桌椅、茶水,供客人们观赛。中间则站着两名男子,一人八支箭竿摆在身侧,身前各有一只直颈贯耳壶。
薛翦方一落座,便有小二提着笔册到她跟前,请她下注。
她微眯眼眸看了场中二人半晌,似是在思量押谁,须臾,伸手移向腰间。
可腰际除却一条月白色腰带,连块玉佩都没挂,自然也没有摸到钱袋。
薛翦手下一顿,倏然想起自己换装匆忙,又图赶路轻快,除了这一身衣物其余的都留在小竹所乘的那辆马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