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阳心下醋意四散,绞了绞掌心的手帕,愤愤地剜了她一眼。
宴席由未时初启行至日落,行宫内早已支起宫灯,漫天繁星点缀于空,皇帝移驾后,众人才纷纷慢涌而出。
魏启珧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能找薛翦说出口,当即便跟父亲打了个招呼,随后径直朝薛翦阔步走去。
薛翦亦微展笑意懒洋洋地顿足在原地,对对面之人打趣道:“你方才是想说跟小时候一样偷溜出去罢?你从前便不擅此道,如今再一生疏下来,只怕是更加拙劣了。当初若没有我带着你,啧啧。”
她一面说着,一面作嗟叹之状,魏启珧却不羞愤,而是眯眼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幸亏有阿翦在。”
聊起往事,二人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又闻薛翦说了什么,惹得魏启珧抚掌而笑,刚一罢下便要去搭薛翦。
李聿正好在他们前面一段等着,眼见魏启珧的手欲触及薛翦肩头,当下立马疾步奔去,横挡在二人中间,径自揽着魏启珧往旁处走,蹩脚地转了个话:“同锡山书院的蹴鞠赛,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了。”
魏启珧只觉一阵凉风陡然划过,身上便着了一只令他厌烦的手,旋即蹙起眉峰,扬手欲将他扒扯下去,“你若不想给停云书院丢人,我劝你还是好好待着吧!就你那水平,我们自己人都看不过!”
“再有,你这几日为何总缠着我不放?我可没去招惹你了吧?”
他也数不清自哪日起的了,李聿就像变了个人,虽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调,但总觉得哪里好生奇怪。
例如现下,莫名其妙地勾过来,扰他与阿翦谈话,还说起了蹴鞠之事,当真是自揭短板不嫌无面。
魏启珧振了振袖子,复又胡乱拍了拍衣肩,顿了一步,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李聿。
薛翦见他停下,亦驻了足,侧身撇了过去,眼底挂着几分探意,话却像是对李聿说的:“还走不走了?”
其实他并非不擅蹴鞠,只不过书院那些孩子在他眼里还未达高度,不愿和他们一起踢罢了。日子久了,又经大家口口相传,便以为他是资质欠佳,不够格上场。
闻言,李聿与魏启珧皆将视线调回至她身上,复又互相递了个眼神,极为默契地提步向她走去,“我跟你表哥就是随便聊聊,他这个人当真不好相与。”
“李聿你说什么呢!”
第59章 吃醋 “那你怎么不从了太子呢?”
魏启珧一个箭步窜到李聿身边, 横眼打量了他半晌,模样还是那么个模样,却透着厚重的不寻常。
待发觉他正与阿翦并肩而行时, 方才顿悟,旋即双眸不可遏地撑大, 口唇微动许久,犹不敢信地问:“你该不会是......”
闻言, 李聿十分坦然地扭过头与他相视,仿佛在等他的下文,半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未曾浮现在他面容上。
薛翦亦是循声看了过去, 却见魏启珧径自将李聿拉到一旁, 鬼鬼祟祟地说着些什么, 遂轻哼了一声:“你们俩聊吧, 我先回去歇下了。”
一面说着便率先往园外走, 步履轻灵不像是负气之状。
魏启珧把李聿挽到一边后,眉间折痕犹深,语气灌着几分猜疑:“你该不会是在打阿翦的主意吧?我可警告你......”
警告之词还未出口, 就闻李聿清润之声响在耳畔, “不错,至于旁的申饬就不必废舌了,左右我不会害了她, 魏兄大可放心。”
魏启珧一时被他所言惊得目瞪口呆,怔愣了片顷, 待欲驳议之时,却见他已经走出数丈追上了薛翦,徒留他在后搓手顿足,低低咒骂:“放什么心!你还真敢说!”
身边一簇幽香缠绕, 薛翦不用抬眸便知道是谁,脚步未歇地往前慢走,但闻李聿轻笑了一声,道:“我送你回去。”
行宫住处皆由宫侍安排,男女分隔,按理说是不该他送的,可薛翦正好也有事想问他,便未出声默许了。
二人绕上长廊后,她才侧扬起头望了过去,话声轻缓:“一直没机会问你,我的簪子为何会在你手里?”
未及他反应,复又补充了一句:“那日你跟着我了吧?”
若非一路跟着她从藏花楼出去,岂会这么巧在一破败之巷碰见,说什么走到那里消食,小孩子都不会信。
只听她笃定的语气便知,她什么都清楚。李聿嘴边牵起一丝清笑,言语上也褪了素来的锐气,颇显几分温和低语之意:“你都知道了,还想听我说什么?”
薛翦见他这般回应,亦是一笑,继而半转过身,玉容敛起几分认真神色,“先前在思过阁我便心觉奇怪了,你我明明互不对付,为何要帮我?”
那时大抵是她回京后见过他的第三面,横竖谈不上相熟,更没什么情义在,没理由替她遮掩。
李聿未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神色一恍,暗思须臾才道:“薛姑娘聪颖玲珑,当真猜不出么?”
薛翦浅浅摇了摇头,复又转回了素日那副情态,抬步往前走,“我猜不透的人和事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你既不愿说便罢了,权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次不会再用匕首还了。你且妥善思量着,待你需要时来找我,我一定还你。”
听她特意提及匕首之事,像是担心他对“还人情”有所后怕一般,旋即展眉温温地笑了笑,“那我便记下了,先在此谢过薛姑娘。”
薛翦闻言又转眸瞧了他一眼,忽然想起那日启邵所说——“李聿居然放下成见,主动与兄长搭话。”
方才她也见到了,李聿的确莫名插进来揽上了启珧的肩膀,一副亲近模样,但启珧貌似并不愿理睬他,心中好奇,不由问:“你和启珧是怎么一回事?”
李聿神情慵懒地背过了手,话声闲闲:“哪有一辈子的仇敌呢,况且讨厌一个人也挺累的,偶尔也想轻松下了。”
起初的确是因为薛翦,可后来他却觉得魏启珧和他之间也没什么天大的沟壑跨不去,和他相争斗嘴这么多年,除了占上风时能逞一时快意,于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处。
到底还是他赢得多,故并不介怀之前的种种怨事。就是不知道那个常输的人作如何想了。
薛翦以为也是,遂赞许地颔了颔首,“你倒是通透。”
李聿笑道:“你也不差。”
如晦的月色碾转入廊间,将两道缓行的身影拉得悠长暧雅。
穿过两道洞门后,便将近女眷之所了,薛翦停了下来,向他辞道:“就送到这吧,再往前走怕你会惊吓到一些人去。”
本就是为了同她多讲会儿话,一路走来也不算短了,于是驻足点了点头,待看她转身便准备离去。
未料一道纤丽的人影倏然出现在薛翦身后,冷声冷气地喊住了她。
薛翦依声回头,却是嘉阳公主朝二人愤步走来。
“臣女见过嘉阳公主。”薛翦语气轻飘飘的,样子是做足了,可眼里哪有半点她的影子。
李聿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嘉阳,微怔过后便是长久的深郁,垂首见礼。
嘉阳愠着一张脸,竖着黛眉看着眼前一起回来的二人,语气状似质问:“你让本宫帮你做的事情,本宫早便做了,你呢?”
薛翦斜睨了她一眼,复又侧首看了看身后之人,思量半晌,方狭着歉意道:“是臣女食言了,殿下欲如何呢?”
本是她为难薛翦,却不想薛翦零星半点难堪的姿态都没有,反而这般理直气壮,更叫她气恼,“本宫欲如何?你说呢?”
李聿听她们言语间似有什么旧事,也不好多问,遂上前了几步将薛翦隔在身后,继而垂下眼帘对嘉阳道:“殿下,天色已黯,不若早些回去歇息罢。”
少年声音清朗,语气亦柔煦得像是关心,可举止上他哪一瞬不是在护着薛翦?
她倾慕他一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又如何会不清楚?这么多年,原以为是霜雪也该照化了,熟料他非但未动,还在她面前这般帮护着旁的女子。
嘉阳冷冷攥了攥拳,眸光一直在李聿面上流转,似想看出任一缕她所不察的情感。
徒然一道高阔修润的身影挡在身前,叫薛翦不觉一怔,少焉,她附着他垂落身侧的手,将他带到了一旁,“不关你的事,你回去吧。”
嘉阳尚如此难缠,若再加上李聿,当真要没个休尽了。
可惜世事总不遂人愿,嘉阳见她催促李聿离开,不知着了什么道,竟冲着她扬声呵斥:“怎么不关他的事?本宫同你的约定里,定的正是叫你别去招惹他!”
此言一出,李聿神色似是恍了一瞬,转而讶异地低头看着身前的女子,但见她无措地阖了阖眼,遂转过身对嘉阳笑了笑,不再说些门面话。
“我方才说了,是我食言,你若有什么不满何苦憋着?左右是我理亏,你说什么,我受着便是。”
“曲嬷嬷的事终其不过一场交易,我却念你的好,哪天你要是乘了难,我定向陛下与皇后娘娘替你好言。”
薛翦这一番话可谓是添了十二分的真心,毕竟她如今最不愿见的便是宫里的人。
嘉阳的气性一贯会惹事端,倘若她真的被陛下或是皇后厌恶责罚,自己还得进宫为她求情,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诚意?
可落到嘉阳耳朵里,却听出了另一番滋味。
她向来不受皇后喜待,眼下被薛翦这般暗讽,更觉怒火中烧,再顾不得仪态,上来便要拽扯薛翦衣襟。
还未触到她半片衣料,手腕便被李聿一把攥住,但见他面容冷寂,声音勾着一线寒冰,“殿下休要再无理取闹了。”
他的声音似冬日里的雪水倾泻而下,令嘉阳身上的那份矜傲横生出一笔裂痕,心头微微一颤,仿佛有人拿着刀尖,在她心上胡乱刻划。
“无理取闹。”嘉阳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楚,抬眸对上了他淡漠的眼神,“李聿,你再说一遍。”
对着她这副模样,李聿眉宇间渐渐化了一道不可名状的厌色,指尖一松放开了她,复退后了两步与她扩开距离,掩去眸中神色,对嘉阳后面的宫婢道:“殿下该是宴席上饮多了,还不快扶殿下回去歇息?”
那宫婢对李聿也是熟悉得很,他对主子素来疏而有礼,不是个傲慢失仪、不晓分寸之人,他这般命令自己定有缘由。
果然,四周远远冒出了几道人影,似是被主子的声音扰出来查看的。
宫婢生怕今夜这事传到皇后娘娘那,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故连忙将嘉阳往屋室里头拉,口中还不忘向嘉阳请罪。
可嘉阳哪里肯就此打住,任臂上沉力如何拉着,指尖仍向着李聿,不依不饶道:“你再说一遍!”
少顷,洞门下又恢复了宁静,薛翦抬手按了按额角,暗叹一句嘉阳当真丝毫没变,一如既往地令人头疼。
早知如此,倒还不如叫曲嬷嬷来府里折磨自己几日,多少好过在这承她的怪火。
正当她欲绕过假山往住处去,李聿骤然唤住了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嘉阳所言可是真的?”
泠泠月色将他眉眼衬得清致载辉,薛翦略拢了拢眉尖,不知他此言何意,遂点了点头,问:“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后又忆起太子冠礼那日也被嘉阳拦下追问,突生一分豁朗悟色,调侃道:“说起来,我被她这般纠缠,还都得怨在你头上。你不如便从了她吧?”
薛翦唇边携着几缕浅笑,半分认真,半分玩味,一时叫人辨别不出哪者更甚。
但见李聿面色如雪,顿了许久才低沉着嗓音意味不明地道:“那你怎么不从了太子呢?”
话落,薛翦神色霍然一凝,脑海中顿有一片空无,心下莫名拂过一许道不清的情绪,使她修明的眸子渐渐着上零星火光。
二人皆煞着一张脸,谁也未再言语,直到薛翦艴然甩袖离去,这笼气氛方才休止。
第60章 怒火 “薛翦!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
李聿看着她一阵风似地拂去, 心神难得地振了振,亦咂不出是何滋味。
良久,待视线尽处渐渐模糊成一片, 他方才缓缓回身,复穿过洞门, 绕下曲廊,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翌日, 章佑一早便来他屋外等,欲一同前去猎场。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方见李聿推门出来, 一身浅青服饰, 束发带冠, 神色寡淡闲散。
章佑缓步上前, 与他闲谈了两句后, 忽然提起了嘉阳,“听说嘉阳公主为给陛下做冬日御寒用的大氅,也要参与此次围猎。”
说及此不由复看了他两眼, 意味深长:“倒真是有心, 你说呢?”
李聿早已习惯了他的打趣,若放在平日,兴许冷哼两声便也过去了, 今日却是上了火气,长眸冷睨, 言语狭刀:“公主的心思我怎敢胡乱议论?但是章兄似乎对殿下颇为上心,不若你直接去问殿下罢,何必在这同我揣摩。”
章佑听他语气,皱了皱眉, “你这是又着了谁的道?我不过同你玩笑两句罢。”
李聿闻言并不理会,径自往外走,踩镫上马,绝尘而去。
猎场建在常玉山侧的山林旁,四周入口由重兵把守,营帐紧凑有秩地分布在林外空旷之处。
林道尽头传来踏踏马蹄声,马上之人锦衣翻飞起舞,星眸逸着寒洌,尘土化风一掠而过。
临至入口处,他方才勒马收缰,马儿吃痛微抬前蹄,后碎走两步停了下来。
李聿离鞍一跃而下,将缰绳交至旁侍手里,待出示腰牌检查过后便步进了营帐处。
此时天色碧如水洗,金芒洋洋洒洒碎落一地,李聿心里却压着稠重的密云,难以挥散,再一举目望见薛翦,连步履都旋即变得迟钝。
薛翦正和薛植羡四处信走,听他说着历年秋猎的规矩。
若在狩猎中拔得头筹,不仅可以谋得一位官职,得银钱封赏,还能向圣上讨一彩头。且不少人早已经私下组好了队,毕竟来此的多为贵族子弟与重臣子嗣,单枪匹马难以确安。
薛翦幽幽地点了点头,不防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故回首看了过去,余光撇见不远处的身影时,目光略微顿了顿。
昨夜之事,二人谁也不觉是自己错了,现下见到对方,怀中都多少揣着一口寒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却见薛翦倨傲地扬起眉,冷冷斜了他一眼,转而冲魏启珧笑了笑,轻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