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处处为主子思虑,却未料高成淮并没有上心,只浅浅斜了他一眼,语气清霁:“不必了。”
梁安被他这么冷冷一看,忙行礼退了出去。
*
自昨夜游湖回来后,薛翦又一觉睡到了辰时,整夜好眠。
方一睡醒,就见小竹笑嘻嘻地跑来为她穿鞋,一面儿穿着,一面儿聊道:“小姐,你猜猜我清晨在夫人院子听到什么了?”
薛翦低头看着她那张娇憨的小脸,不自主地咧了咧嘴角,“增例钱了?”
“小姐!”小竹拔高音量唤了一声,拗了拗肩膀,为她穿好鞋后才站起来,接着说:“不是例钱的事,是表少爷!我在夫人那听到表少爷要和姜家大小姐定亲了呢!”
启珧?
薛翦闻言登时来了精神,笑道:“我说他怎么这么多日了也没让人来府里找我,原来是有喜事啊。”
距上次在书院外和他约定已近半月,等他得闲,半月足矣了罢。
“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我?”
薛翦起身下榻行至妆奁前,准备束发易服,继而懒洋洋地开口:“也好久没去看外公了,今日正好一起了。”
第56章 讨好 李聿一定是有病!
熹光淡淡照着尚业堂, 先生还未到,却早有一半的学生安静端坐于位子上,手执书卷朗声而读。
清一色的圆领长袍之中, 唯有一人颇为扎眼——
李聿独自在门口长阶上来回晃荡,腰间所携腰佩随着步履盈盈而动, 宽大的袖口柔贴着下垂,手里正抛着一枚红彤彤的苹果。
秋风洒怀, 煦阳扑面,将他的眉眼映得慵懒生惬。
就在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斋舍方向遥遥走来, 李聿登时眸光轻闪, 一改往日水火不容的劲儿, 主动走去同他说话:“听魏二说你好事将近, 恭喜了。”
自他昨日对自己于薛翦的态度有了新的认知后, 便暗下决心与魏启珧和好,今日一早就在尚业堂候着了。
魏启珧斜睨了眼身前的少年,眼底掠满了鄙夷和不屑, 一甩袖子避开了他。
见状, 李聿快走了两步跟上,懒洋洋地将手里的苹果横递至他面前,语气随意:“吃吗?”
魏启珧对着眼前极为碍眼的手, 阖了阖眸,后槽牙一咬, 略微施力推开了他,“让开!”
说着便走到了自己的案前,一掀袍摆坐了下去。
甫一落座,便见李聿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端的是一贯的不着调,敛眸望着他,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啧,都是要成家的人了,怎的还这般小气?”
“小气?”魏启珧气极反笑,不可置信地抬目对上了他的视线,却见那双长眸中聚着几分闲散笑意,似是朋友间打趣一般,令他心头一怔。
李聿今日是疯了不成?
他们之间的恩怨可不是一夕之间结下的,从儿时一直争斗敌对至今,光是瞧见彼此那一张脸,心里头便蹭起一腔腻烦的无名火,只道晦气。
“可不是么,我都不计前嫌地来同你道喜了,你还摆架子呢?”
李聿含笑的眸子微眯了眯,“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另一只手缓缓拍了拍魏启珧的肩膀,继而慢步走到了末排。
肩上的重量有秩地起伏了几下,硬生生将他从恍神之中拉了回来,辟邪似地提手拍了拍右肩,侧首对李聿的背影低喝了一声:“谁稀罕你道喜!莫名其妙!”
没事来找他搭什么话?挑衅也用不着这么明显罢!
“你俩......”这边李聿刚一站定,楚善就将眼珠子不断在他和魏启珧身上来回折腾,话间蓄着浓重的狐疑。
刚来时就见他在堂外走来走去,若非姿态跟往常一般悠闲,还以为他在翘首以盼着先生的出现。
谁承想,他盼的不是先生,而是魏启珧?
这偶尔还得打一架的两个人,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
但见李聿朝他微微一笑,带着一抹淡淡的威胁,“都是同窗,的确不该老横眉冷对的,你说是吧?”
话落,楚善当即默了半刻,犹不敢确信他方才所言是否出自真心,复又被他浅漠的眸光唬了住,讪笑着道了声“是”。
一整堂课上,魏启珧总有一股如芒在背之感,可每一回头去看,都见李聿手撑着脑袋状作听课的样子,眼神懒懒地划过来与他相接,再淡然一笑,激起他一身战栗。
李聿一定是有病!
秉着这个清晰的领悟,魏启珧终是按捺住自己不再回头,方一散学便立马窜了出去,似箭矢一般,急忙打道回府。
李聿望着堂首那飓飞漩而出的人风,失声笑了笑,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魏启珧此人这么有趣?
午后斜阳半落,犹携着几分暖意普洒下来,把魏府朱门映得愈发艳澄。
几缕酸风在街道上撒野,将行人眼眸吹得都有些泛眨,魏启珧刚从马车上步出,便抬袖遮了遮面容,阔步下凳走入府中。
洪叔一瞧公子回府,忙从廊道上拐下来,溜眼望了望他身后,笑问:“公子,二公子没跟您一块儿回来吗?”
魏启珧为了避免在山下等的时候又碰见李聿那个中了邪的,遂独自乘驾回了府,现下被洪叔这么一问,面上顿浮两簇怪异,清了清嗓子,心虚道:“他可能留在书院还有点事吧......我已经让车夫再去接了。”
话落,洪叔缓缓颔首,一面儿领着他往西院走,一面儿接着说:“薛姑娘一早便到府里了,此时正跟夫人和老将军在花园里叙话呢,夫人叫您和二公子一回来便过去找他们。”
“阿翦来了?”
魏启珧闻言撑了撑眼帘,心下一阵暗忖,又问:“可知她今日前来所作何事?
上回约好得闲就去找她再试一场,可他却一直没差人去薛府,不知为何,自己就是莫名地不愿再相较量。
倘若是在往常,公子一听薛姑娘来了,断不会是这副表情,难道二人吵架了不成?
洪叔敛了敛心中疑虑,仍是温声道:“说是来祝贺公子您的,还带了不少礼物。”
语罢,但见少年眉眼一松,面上终于有了笑意,“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下了几道回廊,穿过三轮月洞门,便走到了西院一园花草处。
五尺宽的甬路刚经人洒洗,又被阳光一照,余下未干的水迹倒生出几抹清凉秋意来。
魏启珧还未全然走近,便听前处不断传来玉石般的笑声,定神分辨才知是薛翦又在拿他们小时候的事作玩笑。
“我当时以为启珧才是我的亲哥,还哭着嚷着去问我娘,为什么哥哥不在薛府里住?把我娘问得哭笑不得。”
少女声音不大,却胜在清透明了,又狭着几分笑,字字澄澈入耳,将王氏和老爷子逗得抚掌大笑。
“我亦将你当作亲闺女看,珧儿自然是你亲兄长了!”王氏对她向来亲近,甫一听她说完,眉眼更是弯了弯,摸着她的手背好一顿轻拍,慈目未离开她身上分毫。
薛翦就是这样,一张巧嘴惯能讨长辈欢心。
魏启珧无措地低头一笑,背着手走了过去,行至王氏与老爷子跟前先施礼,后才落座。
“怎么就你来了?邵儿呢?”王氏面上还挂着暖容,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遂问道。
魏启珧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忙答出已经备好的言辞应承了过去,再一抬眸就对上了薛翦探来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怔得他当即扭过头咳嗽。
薛翦见状抿唇憋着笑,转而抻直腰背,认真同他道了句喜言,复又玩笑了两句,整座院子里都充斥着欢语,和悦温馨。
待魏启邵过来时,还未立脚便被薛翦拉到了一旁,到底没忍住询问了一番:“启珧在书院是不是又被先生训了?竟把你丢下自己先溜回来,不像话。”
说完又冲他眨了个眼睛,将他拉扯过来背对着园中众人,悄悄道:“放心,我和外公帮你提点过他了,他断不会再如此行事了。”
魏启邵见她这副模样,亦和煦地扬了扬嘴角,薛翦虽比自己小几个月,但言行举止样样都像他的姐姐,不觉有几分违和。
“不是,他这在躲李聿呢。”
“李聿?”
魏启邵颔了颔首,“他们二人一直不契合,可今日李聿居然放下成见,主动与兄长搭话,兄长该是被他那般吓到了,先生前脚才走,他便跟过堂风似地跑了。”
就算薛翦再聪颖,此时也听不出什么玄机,面上的深情略略凝滞,暗道李聿又在耍什么花样?
日影清幽落在少女脸上,半明半灭,隐隐淌着一线疑兴之味。
*
两日过得极快,但对处于牢狱里的人来说,一息都是煎熬。
徐延身上殷红的血随着时间移去,悉数凝结为了深红绞于衣肉之间,乍一看去,好似身上开遍了梅花。
这两日他一直在盼着高成淮出现,又惧着他来。
绑架朝廷命官之女,再将太子命煞之名散播出去,无论哪一等,都是死罪。
他在做这件事之前便已经想清楚了,事成,他随二殿下一路高升,事败,他愿以一人性命换取妻儿平安,二殿下亦答应过他,无论成败,都会念他的好,保证能让麟儿母子衣食无忧,顺遂一生。
已过两日,二殿下连只言片语也没派人来传达,其中隐意,他再清楚不过。
他须得认罪,以求二殿下亦兑现承诺,从太子手中救出麟儿母子,加以照拂。
正在他存着一抹希冀暗下思虑之时,牢门外的男声如锐利尖刀扎入耳中。
“徐大人可想清楚了?本宫再没有功夫陪你耗着了。”
话落,徐延战兢着身子朝他伏地而跪,声如死灰:“殿下......臣......”
高成淮面无神色地看着牢中血肉模糊之人,声色淡淡,却携着一缕不耐烦:“人总是不能太贪心的,你若选定了其一,必将失去它物,徐大人是个明白的,这个道理就不用本宫来教你罢?”
他可选的无非就是指认二皇子才是背后主谋,抑或咬定自己一人之罪罢了。
徐延似是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复提着嗓音声声哀求:“殿下,此事乃臣一人所为,还请殿下降罪于臣,放过麟儿他们!”
但闻高成淮冷哼了一声,鄙夷道:“看来两天对你来说,还是不够多啊。本以为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如今看来,真不知道是叫你有胆量还是愚不可及。”
下一瞬,又听牢门外传来他愈发森寒的声线,令徐延心上一凛。
“来人,把他带上来。”
远处逐渐响起一串无措又害怕的脚步声,被人推搡着向前,自鼻中不断溢出小孩的哭腔,慢慢清晰地落入徐延耳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行至牢门前,眸光自一触到他,便开始止不住地放声大哭:“爹!爹你怎么了!爹!”
孩子的哭声掺在这具是哀嚎的牢狱里,更添一份凄凉。
徐延只觉心头如绞肉钻骨般疼痛,惧得手都不住颤抖起来,哭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此事与麟儿无关!请殿下开恩,放过他们母子!”
这般情形,旁观者皆畏得不忍直视,纷纷掩下了头。
却见高成淮不疾不徐地看着他似作解释道:“怎会无关?你若不能将功折罪,他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子罢了,看在他尚年幼的份上,本宫便发发慈悲,将他收入东宫寻份差事做如何?”
此番言语不乏威胁之意,徐延更是听得真切明白,净身入宫,又是在太子手中谋生,如何不是一条死路?
“殿下!此事当真是臣一人所为!不论您信不信,臣断没有胆子欺瞒殿下啊!”
徐延满目狰血地抬头求着高成淮,余光乍一瞥见他旁边哭声不绝的儿子,心中作痛,复又将头低了下去,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却丝毫不觉。
语落,高成淮像是暂且信了他的话,眯了眯眼眸,问:“那你且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件事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第57章 赠弓 “今年秋猎,你也要去吧?”
牢房之中除却哭声与惨叫声, 再无别音。
他之所图,如何能与太子启齿?
除非背弃二殿下......
正当他心中百般思绪考量之际,高成淮似是不愿再等, 转眸睨了眼身后之人。
那人接到示意便上前将紧抓着牢门的孩子掰扯下来,拖拽着往外去, 唯留一声声稚哑的“爹爹”于徐延,掺着数不尽的怯寒。
徐延看着儿子被人那般无情无温地拖着, 终是定了心,登时高声劝阻:“殿下!我说!我说!”
语落,但见睥睨着他的男子抬了抬手, 止住了廊上的手下, 神色淡漠地听他往下续道。
徐延见状暗松了一口气, 转而便绝望地阖了目。
良久, 他方才神情平复, 织排好言辞如实供述。
高成淮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底渐渐染上危兴之色,负责记录之人旋即提笔, 将他所言一字不差落于纸上, 复交于上头之人审理。
步出大理寺后,雍和的日影渐渐溢转至男人绣着云纹的衣袍之上,泛出点点金红流光。
后有内侍碎步跟来, 在他身侧屈腰问:“殿下,那个孩子和女人......”如何处置?
既徐延已经将二殿下供出, 也算是折过了,他的妻儿总归是无罪的。
“待大理寺将此事禀告给父皇,便将人放了安置了罢。”
薛翦习完剑后又在校场闲坐了半晌,顿觉腹中饥火难耐, 遂折着眉心问:“苏缘怎么还不来?你确定把信送到了吗?”
这两日她闲来无趣,突然想起她还有一个跑腿的可以使唤,于是昨日便差人去苏府递了封信,让苏缘今日午时将她所罗列出的菜式从鸿聚轩买来。
看着时辰,也该到了才是。
小竹亦凝了凝眉作回忆状,过了须臾方才答道:“我特意嘱咐过芷岚要将其交至苏二姑娘手上,应当是送到了的。”
芷岚素来办事利落,这等小事不会做不好。
闻言,薛翦颔了颔首,手未沾地站起了身,正要回碧痕院,便看见一侍女领着一道水绿色的身影从甬道上遥遥走来,一头乌丝半挽至头顶,横插着一支琉璃发簪,面上还透着淡淡的娇气,身后跟着一面生婢女手提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