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离鞍下马后,整理了下衣裳,方才步入府中。
还未走到知寒院时,就遥遥撇见陆衡守立院外,眉目廉垂,面色一如既往的沉肃,乍见他走来后,便阔步上前,拣过了他手中那包买给母亲的桂花糕,垂首道:“公子,要现在给夫人送过去吗?”
李聿眉心轻折,犹豫片刻,“本想着明早再去的,罢了,母亲应当还在院中赏景,我去一趟好了。”
言落,他便踅了身,步履轻快地往筑玉阁去。
石几旁端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身穿雾蓝色缎裙,裙摆上绣着的桃纹栩栩如生地覆在鞋面上。
一张清雅的瓜子脸上横搭着两道柔长的柳叶眉,眼梢秀媚弯挑,风韵犹存。
一个模样恬静的侍女从院外迈着莲步走来,俯身向陶氏通禀了一声,继而立到了她身侧。
陶氏轻轻侧首往院外看了一眼,但见一袭青衣的少年嘴边划着浅笑往院子里走来,手中还提着一袋吃食。
待他走得近了,陶氏才缓缓开口,面色端庄娴静,声音亦是温柔如风,偏生话里却暗带了几分调侃。
“聿儿?怎的这个时辰上我这来了?”
李聿扬眉笑了笑,浑然不觉她言下别意,只将手中纸袋落至石几上,翻折开来,“方才在外面买了桂花糕,想着母亲应该还未歇下,便拿来给您尝尝。”
陶氏淡淡扫了眼几面,心下敛着欣慰,说话也软飘飘的:“又跟你那些朋友出去玩了?还知道惦记着为娘,也是有心了。”
母亲对他那些朋友的态度素来是不冷不热,故而他也不愿多说惹得母亲不高兴,于是略微颔了颔首,静坐一旁,手握虚拳微撑着脸颊,倚在石几上,仰头望着月色。
耳畔却没来由地钻进一道暗携试探的声音。
“上回苏家举办花宴的时候,我的确是想撮合你和苏二小姐,但知道你性子拗,就没敢提前跟你说,你可还在怪我?”
李聿忙将手收回,转眸看了过去,对陶氏这毫无征兆的一问给窒了半晌,眸色也渐渐浅了些许,低头回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我哪敢怨怪您。”
说起埋怨,起初的确是有。
他一向不喜欢云里雾里地被人安排去行事,哪怕是他的母亲也一样。若是她能把此事摆在明面上同他讲,就算他再不愿,多少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何至于处理得那般难看?
陶氏见他似有几分不痛快,轻哼了一声,语气绵柔又狭着刺一般,幽幽道:“左右你也没如我的愿,自是没什么好怨恨的。”
“苏缘那孩子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又极善抚琴作画,哪点儿还配不上你了?”
“整日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尚不说,动辄还要被书院的夫子责罚,没有一天能让我和你爹省省心,人家若能瞧得上你,也是挺倒霉的,但是你还能吃亏不成?”
陶氏一通话下来,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说白了到底是上回的气还没出够,趁他今日主动送上门,便一次性撒给他。
话落,李聿颇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不反驳,反而表现得极为乖顺,“母亲教训得是。”
他这模样倒叫陶氏余下的一口气憋在心头出不来了,终是提了提嗓音:“你就气我吧!”
话罢,她又陡然想起月前派去跟着李聿的人所报之言,黛眉颦蹙,眼底匿着几许狐疑,“听说你之前跟薛家姑娘见了几面,莫不是看上她去了吧?”
这两个都是惯会闹腾的主,要是扳在一块儿,还不得翻了天?她还想在府里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我便与你提一声,你若是有这个念头,趁早掐了罢,往后你的事情我也不再插手了,省得你和我都不顺心。只这一样,少去招惹薛家姑娘。”
话落,但见李聿神色一震,眼梢注着讶色缓缓抬起。
母亲之前命人跟着他的事情,他早便发现了,横竖他每日做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遂没有让陆衡将人拦下。
令他惊异的是母亲提到薛翦后,他心头竟莫名恍过那日在茶棚时凝姐问他的话。
——喜欢那姑娘?
身上似有一股热流自心尖淌下,灼得他心绪繁乱,一刻也待不下去,旋即站起身,施礼道:“母亲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尔后便步履匆忙地赶回了知寒院。
陆衡再次见他返来时神色躁动,薄唇紧抿,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遂连忙上前察问:“公子,您没事吧?”
不过是去了一趟夫人那里,怎么......难道夫人又要给公子相看姑娘了不成?
自苏小姐一事已足一月有余,他还以为夫人罢手了,如今看来确是不然。
夜风如水般沁着凉意鼓入袖笼衣襟,却未曾将李聿心头那株肆燃的炙火浇下去一星半点。
细数他与薛翦之间的每一次相处,好像多半都是以针锋相对收尾。
故此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她,不过是想寻机会报儿时之仇罢了。
可今夜见到太子时,他心底却莫名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之意,道不清明。
难道他真如凝姐所言,心系于她么?
思及此,他犹觉心尖愈发滚烫,触不得,浇不灭。
“公子?”陆衡眉间褶痕更重了一分,对李聿这幅模样手足无措,却又心焦难捺。
李聿似是经他一唤略略回神,抬眸摆了摆手,继而阔步往屋内去,将书架后摞成小山一般的画零零落落翻理了出来。
薛翦去了临州多久,他便遣人画了她多久,每年传回的画轴抑或宣卷都被他亲自规整收纳,齐齐摞在书架后。
像是一份独独属于他的珍物。
李聿覆手抽出最上面的那一副,但见画中的少女正屈着一条腿坐在墙头,嘴角闷着笑,手中抓着一颗小石子举在首侧,似要往墙下那人身上扔去。
如此淘气之姿,当真与她相衬得很。
正当他低头看着画卷隐隐出神之时,手边又划开了另一副,画的正是她习武受伤后,仍执着长剑不放,同师门弟子一齐继续舞剑的模样。
李聿指尖轻轻抚过画中她受伤的那只手,似是透过纸张真能触碰到一般,下一瞬却倏然而顿,堪堪停在了那,眸底尽是讶色与悸动。
第55章 审问 “殿下,那位李公子......
“李聿......”高成淮端坐在马车内, 用手扣了扣座沿,目光闲散地落在车门上,无声地念着。
若他记得不错, 李聿应该就是户部尚书李知之子。
薛翦离京之前的那一次宫宴上,他曾问过薛翦提前离席去了何处, 她不肯说,于是他便命人去查了一番。
这才得知她当晚在涟羽园落了水, 在场之人除了魏启珧外,还有一人名唤李聿。
那便是他第一次听到“李聿”这个名字,当时还对他颇有几分欣赏, 如今这两字再一入耳, 怎么听都隔着层不适。
高成淮长眉微凝, 伸手将车帘撩开寸许, 但见外面景致滚滚往后移去, 戒备愈发森严,是临近皇宫了。
车帘缓缓搭下,车内只闻一道疲惫的声音响起, 对外面问了句:“秦家的案子处理得如何了?”
梁安微微侧首, 向着车内回禀道:“回殿下,那些人还是不肯招,咬定称自己从未问过雇主的信息。”
上回自薛翦将画像与她在歹人身上搜出的那封信送来后, 又有张秦两家小姐所述,高成淮即刻派人去将那几个人寻捕了回来, 严加审问了三日,竟半句有用的话都没审出来。
“那封信呢?还未查出是何人所书么?”
他的声音虽是沉倦,依然挂着数缕寒冰,似是忍耐也到了限期。
“殿下, 那群歹徒之首曾与雇请他们之人见过两面,依他所言,那人极为消瘦,年未四旬,倒有几分像徐延,徐大人。奴才已经让人悄悄去取徐延之前所作的文章了,眼下应该已经拿到了,待一对比便知。”
言罢,梁安心下偷偷吁了一口气,只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白费功夫一场。
少焉,才听车内复又传来一个低沉的“好”字,便又归回了平静。
待回到殿内,高成淮即刻将徐延所书与薛翦送来的信件摆放一处相较对比,但见两边字形开合有致,行笔沉稳有力,每一个点都顿得极生,不习内钩,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高成淮嘴边阴恻的笑意渐起,令人不寒而栗,“尚且让他再多安寝一夜,明日一早便此物送去大理寺。”
“是,殿下。”
翌日清晨,天色方亮,大理寺就又新押进一人,一袭青色官服,面色白瘦,被抓来时仍不见丝毫惧意,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可惜到了这儿,一切都得化为虚无,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只要进来了,不死也得褪层皮,更别说那些数不尽的叫人开口的法子,恐是神仙也难以招架。
大理寺内凄厉哀叫之声不绝于耳,仅是叫人听着都顿觉森凉脊震。
几缕微弱残光透过墙顶的一扇小窗寂寥地钻入牢房内,在黑暗脏乱的泥墙上堪堪支起,四周皆是惨号声与血腥味,死气沉沉。
高成淮刚走进来时还觉此处刮得耳朵生疼,可走得久了,习惯了,竟莫名觉出一股诡异凄美的悦色。
待行至一间僻小的单牢时,便有狱卒上前将牢房打开,复垂首候在门侧。
牢中之人见有人来,本蜷在角落的身子动了动,艰难地跪了起来,大抵也猜得到他的身份,久埋着头。
高成淮缓步踱到了他身前,“徐延。”
“抬起头来。”
徐延小心翼翼地抬首看了眼立于他身前之人,一袭玄色窄袖蟒袍,腰间玉带约束,服上绣着金线祥纹,冠定云纹金簪,面容冷肃,眉宇间一片料峭,正低头睥睨着他。
只一眼他便知道,来人正是当朝太子,高成淮。
须臾,徐延复廉垂下眸,不敢直视。
高成淮略一抬手举至身侧,梁安便立马将方才所拿回的证物递到了他手中,将其轻轻展落,悬立在徐延面前,言语含威:“这字,你应当认得吧?”
徐延定目窒了一瞬,喉下咽了咽唾沫,复作从容之状,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闻言,牢房内逸起一声划着讥诮的轻笑,探进人皮下,犹如锥骨般瘆疼。
“好,那本宫便直说了。”
徐延敛目将视线落在跪坐的腿上,但闻头上溢下冰冷的声线:“你为何要命人劫走张秦两家的小姐?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回殿下,臣不曾做过殿下所言之事,还望殿下明察!”徐延将头颅埋得更低,双拳紧绞,一字一字,声声坚定。
高成淮听后冷笑了一声,不疾不徐道:“你若是从实招来,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牢门前的几捧烈火,将跪在地上之人的影子昏昏打入墙面,衣发散凄,身瘦如柴,颇有几分苍颓可怜之姿。
可声音却清如洪泉,未见半分怯抖:“臣所言句句属实,殿下明鉴!”
高成淮亲自审讯也不是头一次了,诸如此类的话更是听得繁多无味,却也不着急,莫明所以地问了他两句。
“徐大人是莺州人士吧?听闻那里四季如春,山明水秀,令人神往。”
“若是在那住惯了,突然换了地儿,应当极难适应罢?”
话音一落,但见地上的斜影陡然一晃,颤颤抬眸,虽听着像是没有头尾之言,可徐延霎那间便明白了他话外之意。
他半月前才将妻儿接到京中,本想待成为二皇子近臣后,一路向上攀爬,让幼子也能过上富裕又有权势的生活,不必像他一样从沼泽泥潭之中艰难而行。
没想到他前脚被捕,后脚便连妻儿之命也保不住了么?太子的动作竟如此之疾?
正当他还存有一念幻祈之时,高成淮口中的七个字彻底将他的希冀从头浇淋至脚。
“城南华后街偏宅。”
身旁袍角漩过,掠起一阵短风,将他吹得身子一战,这才发觉身上涸着血的囚衫复被冷汗沾湿。
高成淮步到牢房中侧,负手望了望头顶那一道长块状的微光,声音如有千钧重,堪堪压在徐延身上。
“本宫知道你不怕死,但你的妻儿毕竟无罪,难道也要被你拉上同坐吗?”
此言一出,徐延立即将身子跪转了过去,对着那道玄色的身影伏地求饶:“臣冤枉!殿下,臣所言未有半分虚假!臣当真不知此事!求殿下放过臣的家人!”
“不急。”高成淮踱步回身,低头看着足边喊冤的人,眸中未闪一分一毫的怜悯,眉梢却轻微皱了皱,嗓音平缓:“本宫再给你两日,等你想清楚了本宫再来。”
言罢便未多留一息,振袖而去,牢房内只余徐延喊到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在牢中荡起几阵回音。
“殿下!臣冤枉!殿下!”
高成淮回到东宫后,梁安才躬身上前,问:“殿下,您觉得他会招吗?”
先前便见二殿下与徐延在宫中会过几面,若说此事仅仅是一个八品小官独自所为,连他都没法儿相信。
可二殿下又几时是个心慈手软的主了?想要徐延供出幕后主使,恐也不是易事。
高成淮抿了口手边刚奉上的热茶,话色随意:“这便要看看他妻儿在他心中的份量了。”
随后又吩咐道:“再多派一众人手,将他们母子看好,莫要叫人搅了事。”
“是,殿下。”梁安应声后又想了想昨夜之事,面色犹疑地问了句:“殿下,那位李公子......需要奴才去查一查吗?”
昨日他也随殿下一同上了船舫,那李公子与殿下之间的敌意于他来说,简直不可再过明显,且话里话外都渗着对薛姑娘的情意。
而殿下,虽先前还不太清楚殿下对薛姑娘到底有无男女之意,可观昨夜殿下与李公子的争论,想来不过是殿下还不愿承认罢了。
若殿下喜欢的是别家姑娘,大可不必去探查旁的公子底细,左右请道圣旨的功夫罢了。但薛姑娘不一样,圣上似不愿见薛家女嫁入东宫,加之薛姑娘又是个主意大的姑娘,只怕薛相强将她嫁给她不愿嫁之人,场面亦难收拾。
若薛姑娘再心系别家公子,殿下岂不是更无机会了。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欲争过李公子,先摸清他的背景总归是无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