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不想赴约,更别提和太子共处许久了。
久不见小竹回应,薛翦心下更生豫色,黛眉一蹙,驻了足。
就在此时,一个身形硕高的男人从她身边快速经过,肩膀被人一撞,发上别着的新簪也被一并勾落,摔在地上。
她平日挽发都偏喜用束带系好,簪子不过起一点缀之用,故就算离了簪子,头发也不会散开。
“小姐,你没事吧!”
适才人群过茂,小竹一不留神便被甩在了后面,再提步跟来时,便见小姐被人撞了个踉跄,登时拨开前面几人小跑了过来。
“那个人谁啊!撞了别人就走!”小姑娘面容愤懑,恶狠狠地瞪了眼前面那具魁梧的背影,故意将声音拔高,恨不得让大家都听见。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跟班,李聿瞧着眼前景致,心下腹诽道。
薛翦低头看了眼被人踩来踩去的发簪,眸底亦是愠火跃跳,越升越高,脸色却逐渐沉了下去。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天意罢?凡事与太子勾点儿边,便会变得极为不顺,一如儿时。
若不是太子非要递张帖子来喊她去怀春河,她今日的心情至于被搅得这么差吗。
正当她心下憋着怒气,刚要转身去寻马车,却跟身后之人扑了个满怀。
一缕浅清的幽香沁鼻入肺,随着呼吸一路蔓延至脑海,隐隐挑起了一道李聿的影子。
那日在鸿聚轩,李聿和她离得很近,宽袖就垂落在她鼻尖一寸之遥,她记得很清楚,他身上所携的就是这个味道。
少年双手虚扶在薛翦肩头,但见她的脸容全然覆进了自己怀中,心下止不住地狂奏,喉结不由上下滚动,明明指尖并未碰到她,却有几分绰绰发烫。
他本是想过来,将在藏花楼遇见她那日所拾到的玉簪还给她。
熟料她会突然回身......
薛翦往后退了两步,站定抬眸,柔长的眼睛里似化着漫天银星,那仅残的一丝愠火都消褪殆尽,匿着一层浅浅的异样之感。
许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惊喜罢。
四目相接,二人皆半晌未言。
小竹见她这次居然没有和李公子吵起来,不觉讶异地撑了撑眼皮啾恃洸,视线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探寻。
最后,还是李聿先开了口。
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雕着寒梅的玉簪,轻咳了一声,换上了他惯常的慵懒口吻:“用这个吧。”
话落,薛翦将目光调向了他手中的玉簪,只是轻轻瞥到一眼,她便心觉十分眼熟,却碍于正值夜间,看不分明,一时没能即刻想起。
她正要伸手去拿之时,李聿倏然出声制住了她,嗓音修润,“别动。”
说着便又靠近了寸许,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过相隔一步,月光照落在二人身上莫名氤氲着几分旎意。
李聿抬手抚上她发间,轻轻一别,将玉簪嵌好,身前却悠悠飘来一句略含笑意的声音。
“李公子当真风流,随身还带着簪子呢。”
第52章 登对 怀中娇软的触感似是令人一旦沾染
话音甫落, 便见李聿的手堪堪滞在薛翦发间,脸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他之所以把这支簪子带在身上,是想着哪天碰见她可以物归原主罢了。
上回在书院外, 他方从小路下来时,一眼就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那时候他便想着要如何自然地把簪子还给她。
谁承想,他刚步入茶棚坐下, 她便陡然跌了下去,那幅模样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惹得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就变了番挑衅的味儿。
如今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把它给还了, 竟还要被她称一声“风流”, 这个委屈他哪能吞的下去?
几轮心思在他心下来回碾过, 到底是没忍住, 嘴唇翕动正要开口, 却见她抬手摸了摸簪子,指尖倏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细腻触感,似进了电般, 一路淌入心尖。
薛翦见他今日居然没反驳回来, 讶异抬眸观察了他须臾,继而清笑了两声,没再打趣。
李聿被她这般看着, 心下顿觉有几分别扭,剑眉轻轻一褶, 眼神略显闪躲地说了句:“也不是谁的簪子都放在身上。”
少年的嗓音低磁又清柔,话声似踩着云层,轻轻搭落至耳畔,像是怕她听见, 又想让她听见。
薛翦闻言,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两眼,余光撇见急立在一旁的小竹,陡然想起了怀春河那还有一个祸害在等她,情绪复又降了下来,声色闷闷:“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罢便转过了身,望着前面攒动的人头,拧了拧眉。
几乎是下一瞬,李聿的声音就从身后响了起来。
“你去哪?”
薛翦站定,半侧过身。
“怀春河。”
少年立在距她几步之遥,身边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熠熠生辉的灯火,将他的轮廓描得半明半暗,浑身散着少年之气。
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彼此驻足。
李聿听了她所答,暗思道她大抵是去乘船的吧,每每中秋,怀春河上的悠悠荡摇的船只数不胜数,有文人墨客,亦有倾情儿郎。
“你这时候去,估计画舫都早已经被定满了。”
话及此,他嘴边又突然勾起一抹明媚的笑,“不过我知道一条近路,从那儿穿过去,尚不用一盏茶的时间。”
话落,果然见薛翦垂下去的眼尾登时扬了扬,嗓音透着几许欣色:“在哪?”
“跟我走。”
李聿眉眼飞扬,俊朗潇洒的脸庞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似比周遭的灯火还要明亮耀眼,令人不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上前牵住了薛翦的手腕,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他手下覆来的灼灼温度,轻轻一拉将她带出了潮涌的人流,拐进了一条偏静却又温馨的小路。
两旁坐落的小宅院前,皆挂起了澄黄的小灯笼,院子里不断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亦有长辈醇厚慈和的笑声,虽看不见内里,却足以在路过的行人眼前铺开一副祥和安宁的画卷。
中秋佳节,与家人共聚,本就该是这样的景致罢。
薛翦和李聿在路上走着,心下却隐隐忆起了那个喜穿一身白衣,满头华发却精神烁烁的身影。
以前在山门,师兄弟们都不大情愿带着她一起凑热闹,以她的性子更不会上赶着去融入。
于是从第一年开始,每逢任何节日,她都是跟小竹两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聊聊天,斗斗嘴,也不觉得孤寂。
但是师父不一样。
他总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机出现,手里永远提着一摞沉黄色油纸包好的糕点,问他在哪买的,他便说是自己做的。
就是这些味道不足,形状却稀奇古怪、别有新意的小点心,陪伴了她在山门的每一个节日。
今天中秋,她怎么能忘了去找师父,换作她陪师父过节呢?
薛翦双眉颦蹙,心下肆长着一簇说不出的滋味。
李聿偏头瞧了她一眼,但见少女脸上敷着几许惆怅,清冶的眉眼一厘一厘凝在了一处。
本想问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调了题:“听说是你找到了张阮儿她们。”
经他一问,薛翦的思绪终于被拉回了现实,略微怔了怔。
张阮儿是谁?她认识吗?
她神色微滞,待他再问下一句是才反应过来他所言是在说城南之事。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被关在哪的?”
之前在撑花巷,他便知晓张阮儿失踪的传言属实,虽也想过要去查探一番,将人救回来,却碍于找不到任何线索,这才断了下。
未料,最后竟然是薛翦找到了她们,乍一听闻时的确叫他惊异了许久。
“我不知道。”
少女的声音淡然落下,隐隐掺上了一缕浅浅的思念,“我那日不过是去城南找我师父的,后来在林子里听见了些动静,误打误撞就寻到了她们。”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方才思绪恍惚与她口中的“师父”牵着不可切的联系。
她当年离京前往临州拜师学武,这个“师父”应当就是她在临州所拜下的罢。
“你师父也在京城?”
薛翦闻声点了点头,“师父两月前下山云游,我便趁机溜了回来,没成想数日前竟然在青堂巷碰见了,这才知道师父他是来京中寻故友的。”
二人大抵是第一次相处起来没有剑拔弩张,心中不觉升起几分朦胧畅意。
思及此,少年的嘴角不受控地轻轻翘起,余光里全是身旁那个和静得不像话的姑娘。
就在此时,空中乍现一只看不真切却略显沉厚之物,顺着一道月牙般的弧线,将将落在二人身上。
薛翦神思恍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身旁之人带到了另一边。
腰间的掌心传来阵阵酥麻之感,眉梢上似搭落着他温热的吐息,熏得人脸上发烫,心头更是一窒,几乎忘了如何站立,足下顿生不平之意。
胸腔中似敲打着锣鼓,喧嚣不停。
李聿方见那物凛凛砸下,近乎本能地伸手一勾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怀里护,稳稳避开。
怀中娇软的触感似是令人一旦沾染便不舍离开,心魂都散了一瞬,顿了良久才润声问:“没事吧?”
头顶突然飘来的一句话,让她远行身外的心思终于折了回来,连忙压了压跳乱不断的心,往后退开了几步,视线落在旁处,声音微哑:“没事。”
碎辉洒落在她身上,绻起一层旖旎雾光。
丈外的小门“吱咿”一声,缓缓由内打开,从门缝里冒出了一个身量尚低的孩子,眼睛圆溜溜地望着这边,似是想要步出,却又生怯。
薛翦蓦地瞥见前面的小孩,眸光一转又看了眼地上形似沙包一样的东西,心下顿时一片清明。
遂提步走了过去,弯身将其拾起,唇角敛笑地朝那孩子道:“这个,可是你丢出来的?”
小孩愣愣地点了点头,默默从缝中探出一只手,好像是想叫她丢回去。
李聿见状,心头微微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看着她嘴角勾起的那缕匿着点恶劣的笑,旋即出声阻止:“给我吧。”
话罢便朝她走了过去,掌心向上准备接过。
但见她意味不明地挑眉斜了他一眼,继而施力往前一抛,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正正好砸落在那小孩足前一寸之地。
眼瞧一横飞之物直直往自己这边掷来,那个孩子连忙展开两手,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沙包上,甫以为能接到时,它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硬生生往另一边跑,错开了他伸在身前的手,跌在了他脚边。
失望的小圆脸陡然一褶,蹲了下去,食指似撒气般淘着地上的沙包,又悄悄抬眸觎了觎薛翦,化着糖般的童稚之音霍然响起:“姐姐,你再扔一次,我能接住。”
这一声“姐姐”叫薛翦的身形顿然一晃。
她方才那一掷,确实是狭了半点儿顽劣的念头,存心不想让他接到,逗他玩下罢了。
谁料那孩子这么经不住,居然认真起来了,倒令她暗生了几分心虚之意。
薛翦打着掩饰地咳了两声,正欲开口之时,门后倏然走出一个半绾着发的妇人,嘴里一面儿念叨着,一面儿去拉蹲在地上的孩子,将他给顺回了屋。
见此,薛翦长长松了一口气,展了展微折的眉心,身后却霎然传来一阵揶揄的笑声,清透如泉。
一转过身,眼底便窜入了一张眉眼含笑,略染几许奚弄的脸。
“我还以为你要欺负他呢。”李聿散漫地从原处走来,眼梢下擒着似有若无的窃笑。
“但是后来又仔细想了想,薛大小姐什么气度,哪会同一孩子争闲趣?”
果然,这才是他们俩正常的聊天方式。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片言未吭的小竹望着即将斗起嘴的二人,不免发出一声感叹。
自从李公子一出现,再到适才他揽着小姐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往日打个照面都能调侃起来的人,怎的今日变了这般亲近模样?
还好李公子没有让她失望。
闻言,薛翦额角直抽了抽,随即扯出一副假笑,冷冷道:“李公子倒是会说话,惯能叫人听了直捂心口捯气。”
此话一出,小竹到底是没忍住,掩嘴小声笑了起来。
论起“会说话”,那还得是她家小姐!
李聿被她怼得一噎,眉梢跳了跳,复又抿了抿嘴没再吭声。
再往前走时,已经可以依稀瞥见灯火通明的湖面上,飘摇着数只精美奢贵的船舫,光是看着都能感受到扑面的热闹之气。
湖畔边的柳枝被风压弯了身子,尚未全数凋零的枝条亦是幽然下垂。
高成淮穿着一身黛色绣银锦袍,头束玉冠,于岸旁负手而立,内敛沉肃的眸子里跃着几分期色,眉目皆挑着一缕清浅的笑。
方在宫里用完晚膳,呈了一副前几日所书的诗画送给父皇,他便迅即回了寝殿,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宫。
照例,今日可在宫外待上一个多时辰,赶在皇宫落钥前回去便可。
他原以为早些到,便能和她多相处一会儿。却未料他已经在这候了两盏茶的时间,却连她半角衣影都没见到。
湖面上的风稍许拐了些凉意,从颈间一路漫入衣襟,吹散了他身上的不耐烦,只余满怀兴意,翘首而望。
然而,侍立在他身后的梁安却略显几分焦急。
这薛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叫殿下等她这般久?又是约在湖边,若是殿下被这凉风吹出什么病来,那可如何是好!
“殿下,您还是回马车上吧,奴才在这替您看着。”梁安八字眉一绞,微微哈着腰上前劝道。
“无妨。”高成淮袖摆一挥,声音轻柔又落着不容置喙之意。
梁安心下微叹口了气,望着身前那抹凛然的身影,纵使肚子里还有再多的话要说,此刻也只能按捺下去,陪着主子一起。
这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跟皇后,还有谁能叫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去等的呢。
薛姑娘恐是头一个。
约莫又过了半晌,才远远瞧见薛翦从前巷口转了出来,往这边走。
那道清丽又明艳的身影在人群中仿若镀了辉,一眼便能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