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信是何人所书, 虽然赵管家没明着说,她大抵也能猜得出。
薛翦将信抽出看了后,原本疑惑的面容逐渐消褪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稍带几分慵懒的姿态, 随手把信放在一旁,抻了个懒腰,起了身。
“小姐,又是太子殿下吗?”小竹冲她眨了眨眼睛,语气里填满了期待,似是欲证实自己的猜想。
薛翦点了点头,一面儿说着,一面往镌着桃花的屏风后去。
“我昨日不是在林子里救了几个人吗,没想到居然就是京城里失踪的那两小姐,太子传信与我,是想让我帮他找出幕后之人。”
小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遂提步跟了过去,准备为她洗漱更衣。
昨日在客栈时,的确有四名女子突然从那扇窄门进来,正是在小姐回来之前。
“小姐会帮他吗?”小竹将已经打好的水端了过来,替她净手拭面。
一丝浅浅的犹豫自她眼梢划过,薛翦脸容滞了片刻,心下忆起了她在楼内其中一个男人身上搜出的信。
当时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待那四名女子下楼后,她独自在那两个男人怀中袖笼各搜查了一遍,竟真叫她有所发现。
左右那东西放在她这儿也没什么用处,倒还不如给了太子,捞他一份人情,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思及此,薛翦抬了抬玲珑的下巴,慢声道:“自然要帮。”
随后又接着吩咐:“将纸笔都备好,我要亲自将那几人的外貌画下来一并呈去。”
......
高成淮收到薛翦的回信时,正从翊宁宫出来,一身玄色长袍衬得那双深秀的眉眼愈发寒冽沉稳,面无神色却自有一股自持之气。
甬道上阔步走来一人,身穿深色圆领长袍,腰束革带,漆黑如墨的双眸不生波澜,行至高成淮身前低头行礼,继而从怀中掏出一物,恭从地奉了过去。
“殿下,薛府回信。”
高成淮缓缓抬手接过,原本平淡的脸上似生了一分喜色,宛若春风拂过清湖,漾起缕缕和悦。
回到殿内后,他才将适才那封略显厚丰的信件拆了开来,但见一张叠成小块儿的素纸和一副展开后能铺落大半张书案的画。
目光触及那副画像的瞬间,只见他嘴边倏然绽出一抹似莲般纯净清澄的笑,笑声爽朗和煦,勾人心弦,譬如上好琴音牵漫。
梁安闻声蓦然一讶,微微抬眸去觎了眼案前之人,双唇微张伫在原地,许久未回过神。
他跟随在殿下身边这么些年,疏离漠然的笑意他见过,鄙夷讥诮的笑容他亦见过,却还是头一回瞧见殿下如此畅快出声的笑。
殿下本就生的隽美,眼下更是若雪中金芒、夜空明月,可望不可及。
薛姑娘到底送来了何物,以至于让殿下这般开怀而笑?
正当他思绪远匿之时,高成淮渐渐敛了敛面容,取过了那张叠了许多下的素纸,将其揽开。
梁安便是在殿下错身的空档,有幸窥见了那幅抹平在案上的画。
画中四人样貌粗鄙不说,身形更是一个较一个强硕,好似孩童信手而涂,着实不堪,恐怕正主瞧见了都会怆然而涕。
梁安犹自咂了咂舌,暗忖道,这莫不是薛姑娘依殿下所言,将那几名歹人的模样给画出来了?
这般画技,莫说将人寻到了,认都认不出呀!
好在他先前派人去张秦两家问那两位小姐了,就薛姑娘这样的技艺,当真令人不敢恭维。
就在此时,高成淮足下忽然转过了半分,手中之物横横撇来,飘飘摆摆挂在他身前,“这应该是背后之人对他们下达的指令,去查一查这字迹,看看能否将那人牵到幕前。”
“还有,”高成淮言至此顿了顿,眸光斜斜掷来,“让你去查的那位徐大人,可有查到些什么?”
闻言,梁安陡然起了个激灵,攒着眉低声回禀:“回殿下,那位徐大人也不知是背景单纯还是抹得干净,眼下还没查出什么问题......”
替殿下办事之人,一向需深稳得力,因为这偌大的皇宫里,最不缺养的就是闲人,一旦闲下去了,那日子也就到头了。
梁安深晓这个道理。
此次失踪一事他与陈谓二人皆未寻到半丝可用的线索,若不是薛姑娘将人救出,这回还不知道要耗力到何时。
这便罢了,他竟如今都未查清徐嘉这等不起眼的小人物,还不知殿下会如何责罚。
高成淮融雪的眸子淡淡睨了他一眼,只将那张素纸落在案上,袍角一旋,步到了窗柩旁。
“那便一同查了再回来禀告本宫。”
*
八月十五,中秋节至。
天色还未全然暗下,街巷里却已经早早支好了各式各样的兔子灯,黯出的烛辉如拳头一般大小,圈圈烁照。
怀春河边更是画舫船只不断,密集地垄靠在河面上,才子佳人共聚一处,静待天边满月拨云而出,吟诗作画,惬意快哉。
薛府上下亦点起了灯火,在湛着一层薄薄的沉色之下,燃着烈烈喜气。
薛翦同父兄母亲一同用完晚饭后,又被魏氏拉着说了些家常话。再从玉棠院出来时,正恰碰见薛晖提着一只兔灯笼遥遥走来。
夜色渐显,男人的身形在烛光承映下愈发温润柔和,尽管早已不是少年之姿,但那张明朗的面容仍旧散着惹人欣慕的之气。
二人视线相接之时,具是一窒。
爹爹这时候提着一只灯笼来玉棠院,莫不是要赠与娘亲,讨她开心的吧?
这俩人还真是,一把年纪了仍这般甜拗,当真是要羞煞女儿了。
薛翦行至他身前站定,清了清嗓子,眼底敛着几分调皮的神色嬉笑道:“爹爹是来找娘的吧?”
说着,话音里还添了两许意味深长。
可惹得薛晖惊讶的却不是被女儿发现他的小心思,而是瞧着时辰,她理应和太子一同出现在怀春河畔,不论赏景还是游街,总归不该待在府中。
“你怎的还未出门?莫不是要叫殿下先行等你不成?”
薛晖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不仅面上素净未施妆粉,连身上的衣裳都还未换下,哪里有半分要出门的样子?
“啊......”
但见眼前少女轻呼了一声,清丽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瞬恍悟,继而嘴边漩起一缕不大好意思的浅笑。
诚然,她早便将太子邀请一事明晃晃地抛至脑后,忘了个干净。
薛晖略带几分责怪地低头望着她,朗朗眉峰之下,长眸深沉精朔,“还不快去?”
经他这番催促,薛翦终是无奈地回了自己的院子,随意更了套浅绯色的罗裙,便带着小竹一同上了马车。
街道两旁人群攒动,熙熙攘攘,马车被摧得滞缓了起来,好半晌才勉强挪上两丈。
小竹推着车扇往外头瞧了一眼,心下聚敛着几分焦急,眉心一折,偏回身子问:“小姐,照这般下去,待驰至怀春河时恐怕......”
来不及了。
话落,闲靠在车壁上阖眼假寐的身影微微一动,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一面打着车窗望外梭巡,一面同小竹慢声说着话。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下回进宫时再跟他赔罪了,左不过是赏个月色罢了,在哪看不是看?”
话间,她又将脑袋斜探了出去,抬眸望着夜空那轮明月,嗓音拐着几分不着调:“我这样,也算是赏过了罢?”
这幕景致若是落到太子殿下眼里,大抵能气得降罪于小姐了吧,小竹心道。
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小姐,小姐与太子殿下本就不像与表少爷他们那般亲近,忘性一发记不住,再正常不过。
“小姐,要不我们走过去好了?横竖也不差多远了。”小竹眼梢一动,扭头看着她。
闻言,薛翦只是笑,有几分打趣道:“是爹爹吩咐你‘押送’我过去了不成?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今日这番景象,的确是人多到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乌压压一片。
想必太子定然也知晓,说不定他自己都被困在路上了呢。
薛翦复又往后头一靠,眼帘浅浅一搭,没再说话。
第51章 相撞 李聿倏然出声制住了她,嗓音修润
每逢中秋, 揽月楼内外都攒聚着好几圈身影,人满为患。那些留在豫京里的外乡客纷纷涌至此,饮酒留诗, 抚琴赋词。
能在这里寻得一座,当真是被浸到了风雅墨意之中。
二楼的位置被修筑得推出去了许多, 临街悬空,沿边砌着矮栏, 栏上无窗,只需垂眼便能将楼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致尽收眼底。
居于中间的客座上正两两对立坐着四名锦衣男子,几盏大红灯笼高挂于檐下, 随着辗转而过的柔风微微晃动, 同月一起洒下浅秀的光辉。
周灏偏头瞧了眼楼内围聚一块儿肆意闲聊的几人, 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都过去这么多日了, 他们竟然还在议论秦家小姐那事儿。”
话落, 楚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亦是一副不屑之色。
自从前几日张秦两家小姐被寻回后,他每每走到一茶馆酒楼, 都能恰巧听见薛翦的名字, 无一不是在谈论她的义举。
更有甚者,惊堂木一敲,加之一张铜唇铁舌, 生生为她编了一出“侠肝义胆,正气凛然, 只身前往匪处救人”的大戏。
说的胜过唱的,若非故事正主名唤薛翦,他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思及此,楚善眸底又添了两分讥诮, 话声掩着几许酸意:“这不是近来京中也没旁的事可聊了么?”
话间,又将视线调到了案上,眼帘一垂,神色微愠,“宁宁一听说是薛翦将人救出来的,那小嘴一张一合给我唠了好几天!俨然是要把她供奉为神了!”
闻言,章佑抿了口杯中残酒,眼底的揶揄似有温度般地掷了过去,刺烫在楚善身上,嗓音含笑。
“六小姐嫉恶好善,性情又开朗活泼,乍一听闻薛翦做的这番善举,会如此反应也不为过。倒是你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这么小气?”
似是嫌没说够,又补了一句:“连一姑娘的醋都吃。”
楚善一听,倏尔抬眸瞪了过去,声音略显几分急切:“谁吃醋了?”
但见对面之人嘴角牵着一层戏谑,脸上就差写着“当然是你”几个大字。
楚善被他这么一调侃,忽而就笑了,继而话声幽凉,徐徐说道:“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总是不站与我的立场,尽帮薛翦说话。”
画舫上如是,藏花楼内亦如此。
他莫不是看上薛翦了?
这个念头陡然从他心间冒出,令他吓了一瞬,犹不敢置信地将眸光定在章佑身上。
这偌大的京城里,难道没有别的女子了么?他怎么能喜欢薛翦那个顽劣的丫头?
就在此时,章佑“哗”地一声振开了折扇,端起一副翩翩清贵玉公子的姿态,淡声说着:“我这叫不偏不倚,中庸之道。”
言毕,楚善一声一顿地冷笑了两下,腹间抖得似被人殴打了一般,浑身渗透着鄙夷之意。
继而扭头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之人,“李聿,你来——”
“评评理”三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李聿背靠椅板而坐,左手压着酒杯搁在桌上,姿态慵懒,嘴边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目光分毫不离地落在楼下一驾深褐色的马车上。
话到嘴边倏然一换:“你看什么呢?”
此时街上车马人群熙来攘往,除却两旁猜着灯谜、贩着灯笼的摊肆,也没什么好瞧的了罢。
李聿被他一问,思绪渐渐回笼,唇畔仰起的那缕笑意明朗熠灿,顺其而上爬至眼底,一面说着,一面捋了捋衣袍袖摆,站起了身,低头看着他们。
“忽然想起前日黄先生置下的课业我还尚未动笔,就先走了。”
方一说完,便见他袍角一挥,任楚善如何在后喊也没回头地往长梯下去。
“他什么意思啊?黄先生不是说中秋休沐,让大家好好过节,就不布置文章让我们写了么?”楚善眉心轻轻漩起,只觉李聿古怪非常。
章佑望着长梯上那抹雪青色的身影,弯了弯唇,语气意味深长:“说不定,是去寻什么人了罢。”
马车内。
小竹听出薛翦话中的揶揄,眉尖一拧,却没生气,而是嘬着小嘴一副委屈的模样,念叨了一连串。
“我还不是担心小姐赴不了约,会被太子殿下责怪吗?如果我们下车走过去,就算迟到了,也能叫殿下看见小姐的诚意。如此一来,定不会怪罪小姐了。”
闻言,薛翦敛去眼中玩味,眸光一转落在了小竹身上,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下却在暗忖计较。
其实小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哪怕是做个样子也能让太子知道她尽力了不是?
思及此,她悠悠地点了点头,将随意搭在腿上的手施力一撑,站了起来,复又转过去拉了小竹一把,“走吧。”
说罢,便抬手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车外络绎不绝的景象陡然钻入薛翦眼底,心觉比方才在车内往外看时犹要多上一半,惹得她那张清明朗朗的小脸瞬间黯了下来。
“要不还是算了吧?”薛翦眯了眯双眸,独自打起了退堂鼓。
这么多人,一旦融了进去,怕是没有回头路,只能被推搡着往前了吧?
正当她欲返身回马车里时,手腕上忽然落下一道浅力,随之而至的还有小竹澄润的嗓音。
“小姐,我们快下去吧。”
薛翦:“......”
今日回去,我一定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丫头什么叫做察言观色!
然而,薛翦心里在想什么,小竹是一点儿也没在意,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催着她走。
此时夜幕早已全然垂落,莹莹月辉洒满人间,盛着数盏女子手里提的灯笼,将少女的眉眼烘得愈加清滟。
李聿刚一走来,便见那道隽秀的身影从深褐色的马车上步下,眉宇间似携着几分烦躁,极为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他方才在揽月楼时便认出了薛府的马车,本来还不敢确定里头坐着的就是薛翦,现下倒是如意了。
李聿眼底挂着笑,懒洋洋地跟了上去。
“我看等我们走到怀春河,若不在那待上一阵子,是回不来了。”薛翦微微偏头跟小竹说着,语气里灌满了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