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阔别月余,你便成了如此拘束之状了?”
岳迟凝眉打量着她,目光略携几许叹惋,“你若是照这般再练下去,无论多久都是徒劳。”
他的声音狭着淋漓的失望,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却无处避寒。
这世上最心绞之事,莫过于此罢。
薛翦原本还溢着淘气的眸子顿时黯了下去,密布的受伤之状令他隐隐心疼,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注着希冀,缓缓而言。
“丫头,为师看得出,这柄寒剑之中有你的那番天地,虽不知道你下山后的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但你若还想继续突破自己,必须先清了你身上的束缚。”
四下悄然,唯有这道沉柔的安慰静灌耳畔。
薛翦怔怔地抬首而望,声音滞顿含沙:“要如何清?”
岳迟徐徐罢下手,将玉笛复挂腰际,平声道:“这便是你的事情了,为师也只能点到此了。”
言毕,便同来时一般翩然离去,每一步都似踏在云间,绵润无声。
却留薛翦望着那道渐渐没入门扉内的背影,双眸失空,有所思量。
我难道真的如同师父所言,成了拘拘儒儒之人吗?
从何而起的呢?
薛翦羽睫搭落,撑起一片黯然,嗓音却仍逞着那分不甘,飒厉清澈:“小竹,你也觉得我像师父说的那样,变得畏首畏脚了吗?”
小竹听她忽然一问,目光不觉调向了远处那扇窄窄的木门,依稀可见斜跨而下的长梯拦了半道,一角白影沿其而上。
依她所见,小姐一直是那个肆意无惧,敢想敢做的小姐,若非要说哪里变了,大抵是自小姐从皇宫拜见皇后回府以后,开始喜欢时不时地写写字,一写便是半个时辰。
但这些话若是同小姐说了,她大抵会被小姐无言地剜上一眼罢。
遂在心下理了理将答的话,嬉笑着开口:“可能是岳前辈说错了吧?在小竹看来,你一直都是我最佩服的小姐!”
这高帽戴得无比真诚实意,想来断是不会被小姐嫌弃的。
思及此,小竹尚为自豪地弯了弯眉眼,折成一对月牙。
话声方落,便见薛翦幽幽地递来一个揽着半分淡漠半分轻笑的眼神,复又阖了阖眼,声音低得宛如自语:“我就不该问你。”
尽管如此,此言还是凛凛渗到小竹耳中,惹得她皱眉“啊”了一声,语调微扬。
这怎么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就在她嘬着嘴,欲走到薛翦身旁之时,突然耳朵动了一动,传来阵阵模糊的喊叫声,无端弥漫着危险之气。
她足下一顿,警惕地环视四周,只见周身绿林缠绕,交错纵横,除此外,连一只燕雀都不曾驻留。
小竹连忙跑到薛翦身后,紧紧拉住了她的衣袖,后颈有些打颤,“小姐,你听见了吗?”
听起来颇有几分像妖神鬼怪,这等偏郊,不会真的有什么灵异之事吧?
薛翦闻声停下,朝左边那处密不见底的深林看去,但见远处苍树茂盛,相映遮掩,难以窥得后面光景。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这里指不定有什么邪秽之物,可别被沾染上了......”
小竹手心微捏,硬是攥出一把冷汗。
她向来胆儿比耗子还小,偏生又碰上了薛翦这个好奇心比天还大的主子,深知自己现在若不把薛翦拉走,她们下一刻便不知道身处什么危险境地了。
薛翦方才跌进一座名为“失望”的谷底,情绪低落,眼下这个机会,不正好能让她再松筋骨,好好发泄一下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褪去身上的不悦,用着极其轻巧的语气偏头对小竹道:“你若是怕了,便先到客栈里头等我,我去去就回。”
见小竹一副张口便要再劝的模样,她复又补充道:“反正你跟着我,还得我保护你,平添累赘。”
此言一出,将小竹堵得够呛,遂紧张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未落一字。
她知道自己说不动薛翦,却又深觉她言之有理。
自己若硬跟着,的确只会给她增加负累。
脑中天人交战之际,忽闻眼前响起一道温沉的声音:“一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你便自己回府,叫赵管家派人来找我。”
闻言,小竹眼睫一颤,慌乱抬头,但见那道潇肃的身影已经走出数丈。
她连忙追了过去,将手附上她腕间,胸腔剧烈起伏,心煎腹热道:“小姐,你莫不是被岳前辈训傻了!怎说这般糊涂话!觉得有危险就别去了啊!”
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小竹这样失态地跟自己说话,令薛翦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目光上下巡了她一眼,又将她的手扒下,将她定定地按在原地。
待她逐渐平复后,薛翦方才缓缓开口,仍披着一张浑然无惧的脸容,漫不经心:“我就这么说说罢了,还能真的出事不成?你反应也太过了些。”
什么鬼神之论,她自然是不信的。
只不过觉得那片颇为阴森,万一迷了路,横竖有人会去寻她,不至于孤立无援。
小竹刚消下去的急火由她这么一煽,复又燃起,愈烧愈盛。
怎么能说是她“反应也太过了些”?明明是小姐自己不让人省心!
在她唇齿再张之前,薛翦似有先见地转过了身,青剑负在身后映着翠色深林,犹如仗行天涯的江湖女子,满身潇洒不羁。
小竹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小姐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她还是先进客栈等小姐回来吧。
湖畔边一座支起的小楼里,女子的哭喊声销然回荡,像是长了爪牙般伸向楼内每一处角落,聒噪虐耳。
张阮儿面对着这个新来的女子,蹙痕一沉,久久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莫说外头那些看守之人了,连她都想把这张哭嚎不绝的嘴给封起来,实在是太吵了!
她的双手无力地堵在耳畔,阖上了眼。
父亲到底何时才能找来父亲一定还没有放弃我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下扑朔不停,又叫她自己不断地按压下去,似是催眠一般明确地告诉自己,父亲一定会来。
外面的男人终于也再经不住对面这个嗓门又大,力气又多的女子,极为燥烈地开着锁,猛地推门而入。
门扉乍然一开,皎阳肆意闯入屋内,激得张阮儿忙抬手去遮,眼睛微眯开一条缝向上看。
男人头上绑着束带,手提朴刀,目眦咧嘴地向着她对面的女子喝道:“看来秦小姐是需要让人给你长长记性啊?真是可惜了这张花容月貌的脸蛋了!”
几乎是下一瞬,秦莲便旋即止住了哭声,却仍有些抽泣,闷闷呜咽。
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不过是想出门挑几套新衣,期待着什么时候会遇见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孰料太子是没见着,倒是被拐进了土匪窝子。
她要是在这毁了清誉,还如何嫁给太子!
男人见秦莲总算安分了下来,冷哼了几声,只道是这些京中闺秀娇气惯了,以为哭几场便能被放出去么?
还真当他们是什么好人么!
与此同时,薛翦正掩在一处灌木丛后,透过矮枝间的缝隙静静地打探着前方。
旁边的湖水淌着鳞光,将傍湖而建的小楼画入其中,染着一缕别样情致。
在这种地方建的楼,若非辞官退隐之士居之,便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之所了罢。
方才所闻的声音正是出自这座小楼里,楼层上下还各有两名面容彪悍的男子来回看守。
依她看,此处倒像是个人牙子的据点。
薛翦眉梢抬了抬,望过去的目光融着浓浓的挣扎。
爹爹说过,不可多管闲事。
但是那女子如此大放悲声,光听着都觉得泪干肠断,定是很想逃出去的吧?
可她若是管了这闲事,再叫那群歹人给盯上,又得给爹爹惹麻烦了。
不过,她既已摸到这了,又身怀武功,若就这般视而不见,弃之不顾于良心这关恐怕过不去。
薛翦内心迟疑难断,眸中牵着理不清的思绪,似有两道声音无歇止地在她心下叫唤,无法抉择。
良久,她咬了咬牙,手下力道一紧,从灌木堆后悄悄溜了出去。
第48章 出手相助 “我可救不了第二次。”
灌木尽头处立着一块高约五尺的扁石, 正对着那座楼后方,像是特意请来坐镇辟邪似的。
一个身形修挑的影子在这光天白日之下如同幽魂一般“嗖”地掠到了扁石后,附身压低头, 将自己全然扩入其中。
时值新秋,四下风过枝叶的声音催人欲睡, 正来回看守的男子眼眸微眯,如狮子张口似地打了个呵欠, 说话带着点鼻音:“要我说啊,这儿根本不会有人找过来!把那几个娘们关好,跑不了!”
说话间又抬手抹了抹眼睛, 困得不行。
跟他一道的男子靠在楼柱上, 双手环抱着一把朴刀, 高高的颧骨下斜嘴一笑:“那你跟老大说去呗, 同我在这抱怨顶个什么用!”
被同伴这么一怼, 男子凶悍的嘴角抽了抽,仍要找补面子,继续说着:“等老大回来, 我当然要跟他说!这不是他不在这么!”
对方的胆儿有几斤几两, 他心里头门儿清。
遂挪了挪靠在柱子上的背,耸了耸肩,给他递了个“得了吧”的眼神, 算作回应。
由于身量高过这扁石,故而薛翦躲在其后无法挺直身来, 但这么躬着腰总觉得哪儿不得劲,遂直接背靠扁石,席地而坐,悄悄探出半个头打探动静。
待真离得近了, 她才发现这座楼并不算大,估计也就只容得下三四间房。
听着声音,方才那哭闹的女子该是处在二楼。她若想上去,必须先解决楼下这两个男人。
就在此时,一角黑影从正面拐了过来,薛翦旋即将头扭回,紧贴石壁,屏息凝神。
耳畔不断传来“笃笃”的脚步声,走得悠闲懒散,浑如信步溜达一般。
少焉,当那人走了半圈,后脑勺面对薛翦这边时,她倏然撑地而起,极快地飞身至那人身后,手刀一起一落劈在他后颈。
刹时,男人的身形微晃,眼看就要往前倒,薛翦眼疾手快去拽他后襟,施力将人拖了回来。
又重又沉的身体直直往她怀里摔去,但见少女眉头倏然紧拧,面上铺满了嫌恶,仓促地将此人堆在墙后,复又匿回扁石后。
待另一人前来察看之际,她又以同样的方式,在他未来得及出声前,一手砍下。
林中仍和来时一般惬静,唯有飒飒风声轻啸而过,不时压下翠绿枝头。
薛翦揉了揉沿着小指的那侧手,继而将怀中的锦帕掏出,一寸一寸仔细擦拭,朱唇紧抿。
二楼只有一面廊道,不论从哪边上去,必定都会与楼上的两个人正面相撞。
看他们身上用的刀,刀柄那么长,刀身较之她的剑刃也要宽厚许多,威大力沉,若是交手,恐怕她难占上风。
薛翦双眉微敛,似有几分犹豫。
二楼房间正中处放着一张圆案,案旁坐着一个蜷着身子的女子,双肩不停抖动,一面儿哭一面儿低声喃喃。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些许,总算让这间窄陋湿暗的屋子看上去稍微澄亮两分。
张阮儿坐在圆案对面的木榻上,望着一直哭个没完的秦莲,心下升起几缕愠气,自己还比她早来数日呢,若都跟她这般,现下早在黄泉路上走着了!
“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再哭,我都等不到我爹爹来救我,怕是要先被你给烦死了!”
秦莲被她突如其来的大骂给吓了一跳,陡然止了声,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才撑大了朦胧的泪眼,恍然大悟:“你原来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哑的......”
她被抓来将近有一日了,可那边两个坐在榻上的女子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如今见她是个能讲话的,心中顿时散去了几许寂寞,连忙起身走了过去。
“你方才说你爹爹会来救你,可是真的?”秦莲像只猫似的蹲在张阮儿旁边,双手枕在膝盖上,脑袋一歪定定地看着她,泛着莹光的眸子盛满希冀。
张阮儿被她说成“哑女”,心中愤懑,此刻根本懒得搭理她,直把身子往旁边挪,做尽了嫌弃之姿,却不知是在回答她,还是回答自己,斥声道:“我骗你做甚!”
秦莲见她不喜自己靠近,便也没再动作,怀着几分期盼的眼神盯着她,声音娇柔地问:“你被抓到这儿多久了?你爹爹是谁呀?”
话音方落,便见少女那张玉容逐渐拉了下去,愈发黯淡。
她到这多久了,自己都算不清了。
每日都是被关在这间狭小不堪之所,除了外头送餐食进来时,能短暂地看一眼屋外的环境,睁眼闭眼都是荒落。
昨日见送进来两个新的女子,惊讶之余她竟然还暗暗滋生了一念窃喜,终于不是她跟自己的丫鬟独独关在这了。
一想到此,她便愈发觉得心中难受,更有胜的,还是委屈。
凭什么这种不堪的待遇要落在她的身上?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偏偏是她?
就在此时,屋外蓦然传来阵阵兵器相铮的“锵锵”之音,张阮儿微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踱到门扉下,双手紧捏着袖笼,耳朵高高竖起来听。
秦莲见屋外有动静,先是目露惊喜地望了过去,而后拔高了嗓门儿冲张阮儿大呼了一声:“你爹爹还真来了!”
方才见张阮儿一直未应她,她还不敢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现下看来,她们能回家了。
秦莲脸上扯出一抹激悦的笑,三两步跨到了门前,尽管看不清外头的情况,双目仍然锃亮锃亮地固在门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的打斗声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铜锁被劈落的声音,随后木门便由外推开了。
二人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金芒洋洋洒洒从外漫入屋内,但见一身形修长的女子出现在门首处,正低头打量着她们,几缕散下的青丝被她抬手撩到耳后,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把刻着兽纹的剑鞘。
“是你?”
秦莲拉着又长又高的语调,眸底蓄满了强烈的震惊,不可置信地道。
她一直都知道薛翦的名字,但唯一一次见到她却是在长公主府上。那时她们在小花园里作画,负责展挂的婢女却对着一张白纸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