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要命之人啊,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猜测妄论皇室。若是被东宫在外布下的眼线抓了去,依太子那乖戾的秉性,估计难有什么好看的死法。
啧啧......想想都瘆得慌。
如此一看,那些女子比起嫁给阴晴不测的太子殿下,还不如被歹人抓了去呢。
几人察觉到薛翦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转了过来,面容挂着几分不安。
可下一瞬又摆摆手揽着旁边的肩膀转了回去,心道,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妮子怎么可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呢。
小竹一直驻步在薛翦身后,那些议论她自然也都听见了,却心觉如坐云雾,遂折着眉心低声问道:“小姐,他们在说什么呀?怎么感觉和我今早听说的像是同一回事儿,又不大像?”
一会儿画师,一会儿克妻的,昨日丢了的不是两个姑娘吗?
薛翦闻声侧目微睐,对着她一张天真的小脸扯了扯嘴角,双唇翕动半晌,最后还是只落下了单薄的四个字:“少管闲事。”
言毕,便提着衣摆跨进了客栈。
客栈内的装横简单清雅,长梯两旁还各立着一张花几,其上搁置着两盆含苞待放的秋菊,被阳光一恍似是氤氲出一层金色的雾光。
小二见有新客入内,闲下了手中的话本,上前招呼:“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薛翦的视线巡绕上二楼走廊,淡声道:“我来找人。”
来这儿找人倒还是头一回见,小二几不可察地敛了敛不解的神情,仍旧眯着笑眼和煦地回应:“您说着,小的帮您找找。”
话落,便见眼前的少女一面儿描述,一面儿举手比划。
依照她所言仔细一想,忽然就有了一张两鬓皓白,双目却矍铄有神的面孔浮现在脑中。
“那位客人天色渐起的时候便出去了,要不您在这等会儿?”
小二嗓音刚收便瞧见门扉处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一头鹤发落在光曝之中,像极了仙人误入凡尘,面显惊异地望着这边。
不正是这位姑娘所寻之人么。
“丫头?”岳迟的话音透着迟疑,对着她的背影轻唤了一声。
昨日才告诉她所住之处,今日这么早便找过来了?
薛翦循声一蛰往他那看,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脸上登时抹了几缕浅笑,朱唇轻启,宛如灿星,“师父!徒儿正找您呢。”
说话间便阔步走了过去,将指尖勾吊着的两条纸包摇在他面前,双眸泛着暖光,“徒儿给您带了些京城里有名的吃食,还有几包上好的雪茶。”
岳迟见状暗自打量了一番她所提之物,略有嫌弃地挤了挤眉,轻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
随后负手绕过了她,衣摆所过之处似留下一袭渺渺烟气。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薛翦早已经习以为常,遂紧紧跟在他身后,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师父指点一二,看看我的剑法到底何处出了差池。”
此言一置,岳迟的身形倏然一顿,缓缓回身,赫赫深眸中闪着审度般的光芒,如有实质地漾在她脸上。
良久,他方才捏着又惊又疑的嗓门徐徐问道:“你这丫头莫不是......遇上对手了?”
在山门中的那七年里,从未见过她如此主动地请他挑错,每回都是意气扬扬地喊他去看她跟同门之间的比较。
那副倨傲又淘气的模样,至今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这样看来,她争强好胜的心性,大抵是从小开始滋养出的,这么多年了,想也难掐掉了。
岳迟似笑非笑地说着:“是哪家弟子?为师可认得?”
但见薛翦脸色一沉,面上的笑意犹若风干,凝了许久才骄嗔道:“师父!”
此刻见师父微着调侃地看着她,心下顿觉闷烦难耐,将将快兜不住之际,他忽而松了口,淡淡地朝她点了个头。
“跟为师来吧,正好瞧瞧你是不是趁为师不在就将功夫怠慢了。”
*
重辉殿内一如往常,紫檀熏炉里燃着的沉香勾缠着案前之人的衣袂袍角,涟起淡淡清幽。
梁安将手中所持之物恭敬地呈至高成淮身旁,轻声道:“殿下,这是宫外送回的折子,关于薛姑娘的。”
高成淮垂着眼,覆手揉了揉睛明,疲惫又低磁的声音自喉间逸出:“搁下罢。”
过了须臾,他又略略侧首,平声问道:“那边可有探到什么消息?”
梁安呵着腰,知道殿下说的是承华宫的那位,锐声回禀道:“回殿下,二皇子近日未曾出宫,倒是徐大人在宫中与二皇子见过几面,不过每次交谈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
但见座上的男人唇角微扬,泻着几缕讥诮,声线寒柔:“他如今倒是学聪明了。”
话落,殿内便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外头的风轻打窗柩的声音,萧萧悠然。
少焉,高成淮松下了眉眼间揉按的手,露出了那双深秀的眸子,“让人继续守着,至于那位徐大人......”
不过是个寒门小官,竟能入得了他高成霆的眼,真是稀罕。
他指尖略折,敲了两下案沿,声音似乎融进了桌木里,又低又沉:“去查一查。”
“是,殿下。”
待梁安复又退到殿外后,高成淮才轻轻掀起眼睫,视线缓缓滑落至案前那张藏青色的折子上,伸手将其敛过。
藏青色的折子上暗纹浮起,折首无题,打开后只见素纸上寥寥几笔,极为精简地罗列着薛翦近来的行踪。
高成淮指腹轻轻碾过“藏花楼”三个字,唇畔略微嵌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透过熏炉轻吐的云雾似是能朦胧地看见少女那副乔装之像。
她这个人似乎一向如此,做什么都是凭顺自己的心意,儿时的不从礼数、目中无人更是招他厌恶。
犹记得他十岁那年,舅舅带着她一同进宫,搁在母后宫里住了小半月。
便是在那十数日里,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平平淡淡化作了冷冷清清。
那天冬雪将消,寒冷刺骨。
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袖笼里的手渐渐被偷偷钻入的朔风凝固,动弹便是割裂般的生疼。
一如往常,照例去翊宁宫请安,却正好遇上了刚下朝过来的父皇,便同他一起去寻母后。
尚未迈入殿内,就听里头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有母后的,也有她的。
他不喜欢薛翦,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罢。
她总是能轻易地讨得母后欢心,不论什么荒唐之言,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母后总能笑得仪态半失,恨不得将她日日留在宫中相伴,一如得了什么无价珍宝。
非她不可。
那时他想,若是没有薛翦,母后应该也会对他那样笑罢。
直到薛翦离京后,他方才知道答案。
随着太监一声尖唱,父皇跟他前后步入殿中,那抹身量尚不足他鼻尖的桃色人影徐徐回过身,墨玉色的长眸轻轻一弯,声音犹带糯气地同父皇和他行礼。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从她身边经过,算是受了她的礼。
向母后请安后便独自坐到了下首的花梨木椅上。
父皇同母后叙着话,他便只能和薛翦在殿内互相瞪眼,正觉穷极无聊之时,上首突然飘来父皇幽幽一问。
问他平日总跟在他身边的林诚怎么今日没见着。
林诚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太监,负责他的衣食起居,算起来,到他身边约莫有三四年。
但是他几日前说错了话,已经被自己罚下,自是不会再出现在这座深宫里了。
即便是这世间也再不会有林诚的影子。
正当他欲组织言语,应声开口时,旁边倏然响起一道童稚之声,抢了他的机会,先回了父皇。
她说,林诚被他带去了宫外,回不来了。
仍记得当时他心下大震,不可置信地盯了过去,却见她连头也未侧半分,说完便安安静静地捻起糕点来吃。
林诚之事,他做得隐秘,薛翦如何得知?
虽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但那副状若天真无邪的模样自那时起,便如一道利刺狠狠扎入他眼中,每时每刻都想将其拔除。
然而,父皇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单单依薛翦那一句话,便将他所作所举摸得清清楚楚,目色寒凉地望了他一瞬,似是在责怪他。
高成淮手下稍一施力,指腹渐渐将素纸屈起褶来,轻簌的一声,将他思绪刹然拉回到现实。
他微微垂眸,修润的手指执过案旁的白玉茶盏,浅呷了一口,复又搁回案上,细算着离中秋还余几日。
往年中秋,在宫里用过晚膳后,便可以便装出宫,到怀春河畔一同与文人墨客吟诗赏月。
以前他觉得中秋那日出到宫外尚不过一个时辰,也没什么特别的意趣。
可现下他却认为,一个时辰,也足够他寻个乐了。
他轻轻勾下笔架上的狼毫,取出一张他专用的褐红请帖,枕腕而书,帖文首行落下了薛翦的名字。
*
从悦灵客栈内里的窄门出去后,入目的便是一片高耸挺拔,葱盛无暇的竹林,节节向上。
薛翦跟在岳迟身后,对眼前这别有洞天之地讶异不已,神情却有几分雀跃。
“我就说师父怎会选了个这般偏僻之所落脚,原来是另有一番怡人景致。”
碎芒穿过竹枝洒落在她轻扬的眉宇间,流光奕奕,但见她唇角一牵,满腔欣喜地问道:“师父,那我将您教我的玉归剑舞一遍给您看?”
薛翦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山门中的那几年,天光乍显之时便手执寒霜,一日不落地在岳迟院前习武,他便负手立在一旁,出言指点。
那时候虽然每日下来都很辛苦,但却让人甘之如饴。
少女笑颜明滟,犹若一株在暗室燃曳的火苗,令人心生融融暖意。
岳迟眼眸轻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将系在腰间的玉笛取下,似是握剑一般控在掌心,“为师跟你过几招。”
话落,薛翦讶异抬眸,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除却他手中那支笛子外,再无旁的物什了。
“师父莫不是要用它与我过招?”她的语气聚着几分不信,又敛着些许殷盼。
与高手切磋,于习武之人来说多少都称得上一桩美事。
岳迟气定神闲地颔了颔首,端得一身清泽闲雅之态。
既然这丫头认为自己的剑法出了问题,光是在旁看着,哪能悉数看出?
薛翦也未说多余的话,步到岳迟对面朝他抱剑一揖。
说来奇怪,如她这般不懂得应规蹈矩之人,在“武”字一上,自始便承着热忱敬畏之心,破了什么都不可破了这礼。
岳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手腕微转一寸,眼眸深邃凝人,一袭白衣立在林中当真如神仙临世,轩轩霞举,不吃烟火食。
剑身一挑,少女足下生风,如浮光掠影一般急寻而去,一啸长风衔着劲气生生折过那枚玉笛。
岳迟抬手斜挡回旋,看似又柔又缓,却迫使她步步紧退,毫无空趁之机。
须臾,她迅速侧身,眼风凌厉一扫,携着剧烈剑气矮身一掠,霜色横铺而开,越扩越广,震得竹枝簌簌而晃。
白色的身影旋即跃起,在空中倒翻而下,身形仍如方才一般隽雅漾神,望着眉心蹙痕微重,眼底寒雾缭绕的薛翦,冷冷地说了句:“丫头,退步了。”
薛翦闻言眸光一颤,心底似载着千斤之重,脚下如藏遍地荆棘,方寸难移。
退步了么。
她在输给魏启珧之时,也这么想过。
但这个想法只是跳出一瞬便被她亲自拭去了,如今师父再次点出,字字如刀镌刻在心,不觉呼吸凌乱,难以抉信。
岳迟却没有给她喘息缓神的时间,锐肃的玉峰直面而来,招招击在她肩膀手腕,如一缕刺骨寒风瑟瑟钻入骨髓,疼痛至极。
薛翦歪头闷哼一声,眉心紧拧,精致的墨眸里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愠火,星光跳跃,似欲扑腾而出。
她这个人,最是受不得激。
岳迟察觉出她的神色,心下轻笑,只道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不骂骂她压根醒不过来。
但见她薄唇紧抿,全身上下都散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焰气,如同一只久居深山的猛虎,终要出来觅食一般,桀骜强勇,戾气四起。
继而提步上前,如踩着幽幽泠电拢着刺眼剑芒直挥而去,式式变幻斩劈,寒刃之气虎虎生威。
男子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复执玉笛以身抵挡,分分退让。
就在青锋将欲舔着他喉间而过之时,他以掌化力推开了她的长剑,笛身一掷正中她虎口处,令她手下一振,整片林间只闻长剑坠地发出的沉寂之音。
岳迟闲然收手,身姿硕挺地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弯身拾起,背在身后,眉宇间透着化不开的郁气。
他望着她落寥的脸庞,吁了一口气,话色复杂:“你的剑术明净刚毅,却一直残着一分小心,失了你自身该有的烈性。”
薛翦这个孩子,骨骼惊奇,加之本就性野豪强,意志坚定,练武又有章法,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不知怎的,忽然就跌兴了。
岳迟挑了挑眉,略勾半分怒意,半分憾情,扯着沙哑洪重的嗓门道:“怎么,你是觉得凭你便能伤到为师?抑或是你认为,为师已经老到需要你个小丫头手下留情了不成?”
他的声音里刮着愤然,一寸一寸降落在薛翦心湖,漾起滚滚波涛。
薛翦喉间咽了咽,又气又委屈,却始终裹着倔强,顿声道:“我没有。”
话音一落,便听他继续冷声说着:“你有所保留的不是善良之心,而是畏惧之意。”
“你怕为师吗?”
他的语气似是在质问,又像是真切不解,引得薛翦霍然抬眸,直直探进他那双苍垂奕神的眼睛里,一瞬不瞬地观察着,想要分辨出他此话何意。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渊池,再无其他。
薛翦敛了敛神,赌气般地问:“师父武功高强,徒儿不该惧吗?”
您也说过我还未出师,自是比不过,还不让人存几分怯意提防了么。
少女眉梢迎着光亮,未泯的孩子气清楚地落入岳迟眼帘,无奈地笑了笑。
“丫头,为师当初领你入山门,瞧上的便是你眼睛里的赤诚不羁,你同旁人不一样的少年意气,还有你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