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薛姑娘来了。”梁安乍一看见她,细长的双眸里顿时放着银光,声音又激又喜,恨不得立马去将人抬过来,不愿让殿下再多等一息。
但见高成淮的目光早已遥遥飘落在少女身上,唇边笑意愈发润朗,再不似在宫中那般冰冷,堪堪添了一分温度。
可下一瞬,那缕笑意便僵滞在了嘴边,最终渐渐消尽。
梁安见状心有疑惑,复又扭回头将视线调回薛翦那儿。
却见她身边还随行着一名男子,眉眼飞扬恣肆,嘴边噙着不羁又耀朗的笑,身如雪松般修挺,从头至足无不散发着少年意气。
不得不说,与薛姑娘走在一起竟莫名的登对。
“你若是想......”李聿话还未说完,目光就如映霜照雪般,冷冷顿在了不远处那抹华盛的身影上,余下的话皆卡在喉间,再溢不出。
原来她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见太子么。
第53章 暗涌 “你与太子常如这般来往吗?”
“什么?”薛翦嘴边还残着方才同他斗嘴生起的笑, 侧首看了过去。
少年的侧脸揉着澄黄的光莫名透出几许深郁,原本还翘着的嘴角也渐渐沉了下去,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河畔。
薛翦顺着他的目光, 将视线移到了不远处那抹负手而立的身影上。
河面光斑粼粼,折射到那张冷峻的面容上, 似是覆了一层薄冰,威严凛然。
“你今日来怀春河, 是和别人有约吗?”
身旁复又响起李聿平淡轻逸的嗓音,虽听不出什么波澜,但却隐隐注入了一缕试探。
抑或是一种求证。
闻言, 薛翦眉尖不由微蹙, 语气却仍灌着方才的轻松随意, 颔首道:“太子邀我前来泛舟赏月。”
游湖赏月这等闲雅之事, 理应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 谁承想到了她这儿,便成了一件不情不愿的琐事。
东宫真是没人够太子消遣了,竟逮了她来替。
明明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 若是让太子和她单独相处, 那真是要把她的魂魄都尴尬到离了身去。
思及此,薛翦仰起的眉眼陡然一折,眸色浅淡。
堵心了半晌, 脑中倏然现了道灵光,但见少女眼梢一转, 定在了李聿脸上,狡黠的游丝从她嘴边划过,“你要一起吗?”
凡事先拉个垫背的,错不了。
李聿方还在她的回答中暗自抑神, 现下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怔了住。
要一起吗?
他也不知道。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高成淮面前,就在薛翦以为他不会答应了的时候,却兀地听见一声幽润的嗓音响落在她耳畔。
“好。”
只这一字,竟莫名让薛翦烦怏的思绪散殆了个干净,寥落的面容上复又有了笑意,对着高成淮垂首施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臣李聿,见过太子殿下。”李聿亦是恭顺地立在高成淮面前,拱手一揖,英挺的眉梢下却闪着冷锐矜傲的锋芒。
河畔边湿润的水汽氤氲缭绕,肆意往人襟领上爬。
高成淮目色如矢地看着身前的男子,沉冷打量了半晌,方才将目光调回薛翦身上,淡然道:“不必多礼。”
话音甫落,他本想再继续问她,为何这么晚才来,还要带上一个陌生的男子。
可这些话却硬生生凝在了嘴边,薄唇紧抿,良久未言。
薛翦似是能听见他心中所言一般,一一解答:“殿下,臣女出门之时,街上已然被车马滞得水泄不通,臣女便弃了车,徒步而至。”
“便是李公子带臣女择了条近道,这才赶了过来。若让殿下久等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的声音似是驭着春风,澄明入耳,将他不豫的心湖也吹得静了下来,态度终是缓和了许多,“罢了,左右也没等多久。既然你将这位李公子带来了,那便一起罢。”
“臣不请自来,确是唐突了,多谢殿下不怪。”李聿复又抬袖而礼,一言一行都得体的叫人挑不出错来。
高成淮清冷地颔了颔首,继而便朝前走,步上了那只久停岸边的船舫。
站定后,他忽然抬手伸至薛翦身前,似想让她附力而上,却未料她浅浅地笑了笑,以示回绝,后独自一蹬上了船。
见此,高成淮淡然收了手,神色亦如平常,好像方才所举不过是随手而为,并未在意她如何反应。
小竹和东宫另一位侍从留在了岸边,面容稍显几分忧色,不错珠地望着那只笼着明火漆檐的船舫。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小姐擅自多带了一人已是不悦,若是小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惹得太子动怒,该如何是好。
早知道便不劝小姐下马车了。
月光如淌着流水般盈盈投入船舱内,又敷了些余色残在窗扇旁,将气氛呈得雅致又惬静。
三人围着方形案几各占一面而坐,四周除却檐角上泠汀作响的风铃,再无旁的声音。
一种名唤尴尬的气息十分惆怅地往人衣上游走,逐渐随着脖颈漫至耳根,再到面上,却不见他们有任何动作,仿佛三尊石像,看着栩栩如生,但终归是少了活气。
薛翦眸光流转瞥了瞥身旁二人,各有各的沉默,不由悄悄生了几分窃喜。
还好她把李聿拖了上来,不然这份沉重的诡异之感可不就得她跟太子独自承受了?
正当她心下得意之时,高成淮忽然开了口,语调幽幽:“上次你送来的画像画得不错,跟从前比倒是技艺见长。”
薛翦闻言反应了须臾,方才想起数日前,她因帮太子提供城南歹徒线索一事,附了一副那四人的画像过去。
她的画技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头门儿清。虽没觉得极差,但的确是称不上一个好字。
遂薛翦心下悄悄腹诽了一句虚伪之词,面上却不敢违拗,只顺着他的话奉承了句:“殿下谬赞,若论书画,谁也比不上殿下您。”
其实她说得也不无依据,在她尚还年幼之时,就常常听父亲提起过太子的书道,善书之人多抵也善画,虽不了解太子,但这么一顶高帽戴过去,横竖是挑不出刺。
李聿暗暗看了二人一眼,剑眉颦蹙。
倒是不知她与太子私下还有这般来往,莫非坊间所传之言都是真的了?
可看她对太子的态度恭恭敬敬,方才那句话又颇为阿谀趋奉,怎么都不像是她平常那幅自然的模样。
更像是变了一个人。
话落,高成淮无奈地笑了笑,抬目看了眼侍立一旁的女子,示意她奉茶。
待香茶糕点一应呈好后,高成淮又同薛翦聊了些什么,全然把李聿当做了摆设。
但见薛翦一直安分自持地坐在案几边,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句,与李聿所认识的薛翦出入甚多,委实别扭得紧。
在二人停下的空档,李聿嘴角轻漩,眼尾吊着几许笑意看了看薛翦,语气微捎调侃。
“臣还从未见过薛姑娘如此端庄守礼的一面,当真是拖了殿下您的福。”
言落,薛翦和高成淮面色具是一凝。
于高成淮所解,他分明是在说薛翦不如平日放松,在他面前裹着拘束,披着一层“礼”的衣裳,到底还是君臣有别,多有疏离。
而这话到了薛翦耳朵里,就像是将讽刺摆到了桌上,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揭她的不是。
虽然太子对她的印象多半就是不识礼数,但他也委实不必要这样明晃晃地来奚弄她了罢。
薛翦暗敛了个愠然的眼神扫了过去,眸中盛满了警告之意,却见李聿一脸坦荡,俨然无惧,唇角的笑意甚至更深了些。
“表妹向来性子活泼,儿时那些大胆的举动更叫人难以忘却。如今想是舅舅将她管得严了些,的确是比从前规矩了,倒让本宫适应了许久。”
高成淮又轻又柔的一番话,可谓是填足了薛翦的面子,又将二人的关系扯回了表亲之上,明里暗里都像是在维护她一般。
此言一出,却见薛翦的神色更沉了几分,半垂下的眼帘里蓄着隐晦的犹疑。
太子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这般替她说话。早在收到他的请柬时,她便觉得奇怪了。
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好,最恶劣的时候便是儿时了,哪怕是回京后在宫中碰见,他也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今日倒好,给她玩变脸呢?
李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下暗起了几缕不悦,可面容上那双俊美狭长的眸子里却始终勾着笑,颇有几分情深地看着旁边的少女,声色如玉。
“薛姑娘性情率真,又极具胆气,的确不该多承束缚,从而失了本性才是。”
像她这般自由惯了的女子,一旦进了宫便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处处提防宫中的勾心斗角,肩上需得一直负着动辄责罚的条条框框,如此折磨禁锢,她如何受得住?
话罢,薛翦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落在李聿身上,溢着几许讶然,又融着几道意气相投的兴色。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会从李聿口中说出来。
自她一回京,爹爹总是在和她强调尊卑之别,强调礼数规矩,甚至连一句这些年过得如何都没问过,好像她一长大,什么都变了。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轻衣快马,活得潇洒恣意,抑或是随了外公和舅舅,当一个驰逐沙场的将军,仅此罢了。
左右她也不会嫁入皇宫,亦不愿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何需将自己舞弄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家闺秀?
话音甫落,高成淮的神色亦是一寸一寸黯了下去,目色寒凉地望着对面的少年,古井无波却又深邃沉眩,似是与其无声地碰撞相较。
李聿并未闪躲,而是直直望进了那双冷冽的眸中,端的是从容自若,安然无恐,似一轮骄阳,灼热强烈。
空气中仿若能听见火星呲裂的爆破声,颇有几分剑拔弩张,刀光剑影之态。
碍于太子的身份,薛翦到底是没将自己的情绪展露出来,只是独自呷了口杯中清茶,轻声说了句:“殿下不是说出来赏月么,怎么聊到臣女身上了。”
清滟的月辉将少女的面容描绘得愈发柔美,一副半垂着眸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略显几分羞赧,又平添了一份不常在她身上见到的可爱之感。
良久,船身缓缓渡停至岸边,三人终是下了船。
由于高成淮需在皇宫落钥之前回宫,方一下船便与薛翦话别,乘上马车悠扬驰去。
眼见那驾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没入街巷,薛翦一直紧绷在嗓子眼的气才长长舒了出来。
再待下去,她真是要被船上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尴尬窒息了。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之际,忽闻身后幽幽飘来一道低哑存疑的声音。
“你与太子常如这般来往吗?”
第54章 喜欢 触不得,浇不灭。
薛翦微微一愣, 忽而笑着回了头,问道:“你也常像今日这般直爽吗?”
方才在船舫上,他和太子一人一句暗藏深意之言, 哪怕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也咂出了点儿不对劲。
他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以她为话茬顶撞太子。
他若和七年前的她一样, 尚还能寻个“年纪小不懂事”的理由挡过去,而现下这般, 若是太子有意降罪,他又如何躲得过去?
薛翦踱步走到了他身前,敛去了眸中笑意, 神色认真又有几分迟疑, 须臾, 终是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太子此人阴鸷又难以捉摸, 在他面前还是谦卑些的好。”
虽然她觉得这个道理李聿应当明白, 但到底是没忍住提醒了他一句。
此言一出,李聿心上倏然泛过一丝笑,顺而牵了牵唇角, 仍是一副满面飞扬的模样, 敷衍笑道:“知道了。”
薛翦鄙夷地看了他两眼,继而抿了抿嘴,复又转过身同小竹一起回去找马车。
约莫亥时三刻, 二人才回到薛府。
正准备沐浴更衣之时,薛翦才不经意地从铜镜中看见发上那枚玉簪。
正是她当日从藏花楼出来后不慎遗失的那支。
竟然在李聿手里?
薛翦抬手将其取下, 指尖翻转反复再打量了一遍,的确是她的。
难道上次是李聿帮她们甩开了那个一直穷追不舍之人,随后又在旧宅附近捡到了她的簪子,这才出现在宅院之中吗?
薛翦似又忆起了什么, 忽而勾唇一笑,煌煌跳动的烛火将少女垂眸廉悦的影子勾勒至墙间,光是这般模糊的轮廓都能清晰得感受到一寸又一寸的欣意。
怪不得他上次看着衣衫规整,发缕倒是有一分散乱,想是同那人交手了吧。
还偏生称自己是在散步消食,真是好面子。
“咦?小姐,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那支簪子吗?不是早便不见了么?”小竹正从屏风外走进来,手上抱着她一会儿沐浴后要更换的里衣,声色略显几分惊讶。
薛翦走到妆奁前将其收好,话声虽清淡,却匿着几分豫色,“这是李聿方才给我的。”
“李公子?”
适才在西街上李公子好像是为小姐别了一根新的簪子,当时她的注意全都放在小姐他们二人身上了,压根儿没仔细往簪子上瞧。
“小姐的簪子怎么会在李公子那?”
小竹将衣物暂且挂好,转着漩步跟了过来,一面儿拧着眉心看着,一面儿在心里头自己琢磨。
“我也不知道,下次问问他好了。”薛翦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继而便提步往浴桶那走,自顾自地解了衣带。
揽月楼前,李聿踩镫上马,往李府翩然驰去,眼底所携挂的快意如袍裾上呼啸而过的风一般,张扬恣肆。
楚善一行人方从楼上下来,甫一行至门外便逮见了翻身上马的李聿,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住了他,却见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丝毫不留情面地策马疾驰而过,连挥个手的时间也没留给他们。
楚善愤懑地抽了抽嘴角,直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之时,才低骂了一声:“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不是早便说有事走了么!”
合着他是找借口丢下他们自己逍遥去了不成!
章佑斜睇了他一眼,犹自语调飘渺地说了句:“他定是做正事去了,你就少忧他的心了罢。”
李府门外。
一道急烈的马蹄声嗒嗒而来,将至李府之时蹄声渐缓,最终定立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