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不必忧心。”
陆衡退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不说话时便是静默一片,唯有几下灯烛发出的嘶嘶声。
窗格不知何时被人支起,抑或她始终不曾察觉,直到一缕寒气弥游入室,引得李聿掩面咳了两声,方才抬眸望去。
随后敛眉走到李聿身旁,欲扶他去里间歇息,忽然叹了声:“你真的没事吗?”
不及他答,又多问了两句:“大夫可有说你几日能大好,抓得什么药?可需注意些旁的调养?”
李聿闻言一笑,从未见她一口气问出这般多的话来,低头望着她道:“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声方落,只觉臂上一紧,随后便见薛翦急忙松开他,四周张望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门外那阵轻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周围除却一条长案,一张床塌和一个衣柜外,再无旁物可以藏身。
那声音仿佛踏在薛翦心上一般,沉重极了,一时竟忘了自己穿着男装,根本无须避嫌。
李聿远远听得婢女唤了两声“夫人”,心知是母亲往这里来了,对薛翦的举动便也通晓了几分,方欲出言提醒,就见她往柜子里一钻,作贼似的露出两指,悄悄把柜门阖了起来。
眼前乌黑一团,衣料轻柔地拂在脸上,萦满了李聿身上的浅香。
薛翦耳根突然一热,又怕教李夫人发现自己,遂勉力静下心神,竖耳打探外头声响。
却只听得一道清朗的笑,接着便有几下微小的脚步声,渐渐出了里间。
第83章 心虚 “祸害遗千年,你的福寿还长着呢
屋里烧着炭火, 原有丝丝寒意自窗格涌进,便也不觉闷热。可薛翦在这四方柜里困得久了,只感觉浑身发着高热一般, 连呼吸都有几分艰难。
忖度须臾,到底伸手将柜门推开了一些, 凉风入怀,将她身上浓重的热气冲淡, 令人登时清明过来。
陶氏一双愁眉紧锁,严厉之中犹带三分温柔,“教你成日里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四处鬼混, 你不必说我也知道, 定是前日又随他们去什么画舫寻乐去了。这般冷的天, 也不晓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诸如此类的话, 陶氏已经说了两天, 李聿听得也不反驳,行至一旁几案,亲手斟了一盏热茶递去, 讨饶道:“是孩儿不对, 让母亲担心了。”
陶氏接过茶盏,却依旧面不改色,“听闻章家那个孩子来看过你了, 还有一位姓”
稍顿片刻,忽而点点头, “哦,姓简的孩子。他也走了么?”
不知何故,李聿面上微微一热,似有几分金屋藏娇之意盘踞心头, 垂眸淡声回道:“刚走不久,母亲若早些来,兴许还能碰上。”
话音作罢,就听见里头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陶氏眉梢略挑,偏首望了屋内一眼,“什么声音?”
李聿神色微闪,继而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抬手将玉器旁的书册立起,闲闲道:“许是教风给吹倒了。”
又坐回去,与陶氏说了几句寻常家话,然后拢起衣袖露出一副疲倦之态来,“母亲恕罪,孩儿觉得有些乏了。”
陶氏见他精神不济,便细细嘱咐了他身边下人好生服侍,复不再多留,起身离开了。
屋内再次归于寂静,李聿斟酌半晌,方才悄声步入里间,于衣柜前站定,屈起食指扣了两下柜门。
自晦暗中骤然掠起两道沉闷的“咚咚”声,薛翦指节轻轻攥起,耳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毫无规律。
直到柜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澄黄的光线披头盖下,这才看见李聿面含笑意地立在门前,眼中似有些玩味的情绪,“她们走了,可以出来了。”
薛翦顿了片刻,随后把脸从衣袍后露出,将李聿的神色尽数捕捉眼底,没好气地笑了声,“你耍我?”
转而抬脚跨了出去,拂开李聿径自往外面走,未料手腕被他捉住,听得他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心虚了?”
话落,薛翦足下微滞。
也不知为何,心底兀然绽起一抹淡淡的愠意,遂反握住李聿的手,将他推进衣柜,另一只手撑在柜门上,报复似得笑了笑。
二人间的旖旎之意随着她的靠近四下蔓延,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细细打量着李聿,道:“若换作是你,如此躲在我的屋子里,险些教我爹爹发现,试问李公子届时当如何坦然?”
李聿原就生得隽美,眼角眉梢无不携着风流,却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下愣了一瞬,流露出几许少年情窦之意,更添两分容色。
须臾,方闻他低声一笑,近前半步,“自是将一切都如实与你爹爹交代了。”
饶是薛翦再不解意,也知道他此言暗昧轻佻,遂罢下手往后退了退,清着嗓子道:“我瞧你这模样早已康健如常,哪里需得旁人探望?”
复在原地整理了半日仪容,“天色渐晚,我也不便久留于此,这就走了,你——”
薛翦浅浅睨他一眼,见他负手立在衣柜前,眉眼间俱是笑意,原想说的好言善词到了嘴边,生生成了一句:“祸害遗千年,你的福寿还长着呢。”
话罢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辞了出去。
郸城踞于豫国西南之地,气候冷得比京中要晚上月余,此时正值宜人秋色,和风习习,花枝摇荡。
长街上人来人往,孩童嬉耍玩闹,有蒙着眼睛往前跑的,手下各握一杆竹马,争先恐后。不防前边走来一位老者,眼瞧他二人便要相撞之际,那位老先生袖袍一漩,浅浅擦过孩童面颊,将他稳稳止在原地。
继而从旁道拾阶而上,入了采芝茶楼。
楼内茶客稀少,故而跑堂之人也尤为懒怠,见他入内,便踩着枯燥的步子向他走去,指着墙上搁的木板,缓声道:“客官您瞧瞧,喝点什么茶?”
岳迟将草帽摘下,信手指了一个,又唤住店伙,“小兄弟,你们这儿外乡人来,多半喜爱居于何处?”
那人听言折过身,音量稍微抬了抬:“您是来寻人的?”
说罢又顿了俄顷,“若说这外乡人爱住得地儿,得去那蝉林街看看,那头最是和静,没什么纷扰。”
岳迟颔首笑道:“如此,多谢小兄弟。”
半落的竹帘遮去两分阳光,映在茶桌上形成一块斜斜的影子,岳迟抬手在明暗中界翻覆了两下,心里却在想,不知道丫头将消息递回山门没有。
许蔻盗走门内剑谱,令他下山寻了数月,好不容易得了踪迹找去之时,却得知许蔻复至郸城,且雇了镖行数路人马,以分散注意。
但无论镖行之人行到何处,那本剑谱终究要辗回许蔻手中。
是以,他才会让翦丫头代他将消息传回山门,令山门子弟前去拦截镖行人马,自己则在此追守许蔻,以保万无一失。
门外清风徐过,一个样貌平凡的男子举步迈进茶楼,不知怎的,忽又缓缓转身,扶着栏杆走了出去。
岳迟似有察觉地偏过头,一双眸子在日影下极其幽沉,只见那名男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街道上,慢慢没了踪影。
蝉林街上,原本跛脚的男子缓缓正了身形,大步走进客栈往第二层上去。
薛府书房内,北窗洞开,可窥见廊外几颗老枝正在延落,天色黯淡无光。
宁逸便是这时到薛府拜谒,入室拱手道:“薛大人。”
薛晖正坐在案旁随手翻阅书卷,听他问礼也不抬头,触及手边的茶杯轻轻晃了晃,复啜了一口茶,嗓音温润:“倒是不曾看出宁公子有如此大的胆量,令人心折。只是这几日过得,可还安宁?”
他虽声色平平,悲喜之态也不尽现于神色,可话里话外都透着浓稠的不豫之音。
宁逸心知他是在指卫府追寻自己一事,眼中沉了一缕讥诮,却是恭声回道:“晚辈惭愧,先前见卫良羸弱不堪,便松懈了防备之心,如今教卫府识出,实属晚辈拖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何谈拖累不拖累?”薛晖闭目听了会儿窗外风声,方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令尊可是同本官说,此事皆由你一人生起,你自会处理妥当了再来见本官。”
他淡淡转眸,“怎么,还未处理完么?”
宁逸低垂眉眼,歉声说:“他们派来之人,我已尽数压下,只是不知卫大人与其公子该如何对待,请大人为晚辈指点一二。”
薛晖闻言不由蹙了蹙眉,静目打量了他一阵,接道:“宁公子主意大得很,本官的话,恐怕你是听不进去。”
继而站起身,负手踱至窗旁,袖下拥起一道急风,“卫家,你动不得。”
宁逸作出一副愧色,复抬袖揖道:“请大人赐教。”
薛翦回府后,径直去了东院。恰见薛植羡从游廊上遥遥走来,连忙小跑过去,嘴角盈笑唤了声哥哥,随后便问:“现下可有郸城的消息?”
薛植羡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付到她手中,“我正要去找你。有关郸城之事皆在其中,至于你想寻的那位老者,目前还不曾有消息传回。”
他停了片刻,又问道:“你确定他是在郸城吗?”
薛翦亦有疑惑,淡淡地摇了摇头,却仍然婉声道:“还请哥哥再帮我打听打听。”
“好。”
得他应诺,薛翦眉梢微扬,须臾便调转话锋问道:“对了,我这两日接连收到几封请帖,皆是赏花赏景之宴,颇为无趣,唯独常家所办的马球会尚可解闷,哥哥会去吗?”
薛植羡闻言不置一辞,眸光在她脸庞上流转,无形间令薛翦备受压力,忙掩面咳了一声:“是我想去,这不是想让哥哥陪我么。”
薛植羡早看过请帖,知晓宴会定的是哪一日,略加思忖后方答她:“便依小翦罢。”
“还是哥哥疼我!”薛翦咧嘴一笑,颊上牵起一道浅浅的酒窝,如载月晖般风华过人。
宁逸从书房退出来后,便由赵管家引他出府。甫行至中庭,就见薛翦从另一头上了回廊。
少顷,二人视线相接,薛翦微微一顿。
她身上的男装还未褪下,身形挺得笔直,带有英气的眉眼里多了一缕肃寒。
待宁逸走到跟前,她才缓缓讥嘲一声:“宁二公子当真是喜欢夜里往别人家跑啊。”
少女的声线冷而轻淡,全然没有平素矜贵活泼之腔。
宁逸也没在意,只是淡然一笑:“薛姑娘说笑了。”
薛翦听他语气平缓,亦没有要接着说下去的打算,心知从他嘴里套不到什么想听的话,便不欲同他徒费口舌,轻一拂袖,返身而往。
第84章 疑虑 “我同小人便是打再多次也是无趣
翌日散朝后, 众臣工下了玉阶,很快便将宋大人围去一旁,俱是些恭维的面孔, 道上两句奉迎贺喜之辞。
高成淮闻声眉尖稍动,侧首望了他们一眼, 眼底神色晦暗难辨。
方回首抬步,就见高成霆自远处朝他拱了拱手, 继而快步走来,在他身旁定道:“听闻宋家嫡女温良恭俭,才华绝代, 臣弟便先在此恭喜皇兄了。”
高成淮只是一笑, 声音往下压了压, 语气却格外平和:“眼瞧你下月便要及冠, 陛下素来宠爱于你, 想必届时定会为你择块上好封地,是本宫要先同你道喜才是。”
这一句话仿佛是往干柴上添了把火,循循烧至高成霆心肺, 见此刻发作不得, 遂恨恨一咬牙,回到承华殿后便招了许十一入内,冷声问道:“账本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李府如今撤了人手看管, 属下疑心有诈,还不曾潜去搜寻。”
话落, 高成霆眼风一剔,嗓音寒冽至极:“那你以为至今这些时日,他们就不会将账本再藏至别处么?”
许十一见他动怒,登时屈膝跪道:“属下失察, 恳请殿下责罚!”
“罚你有何用?”高成霆背了过去,窗外日光投在身上,拉成一道幽冷剪影,“此事若不成,你便也不必再回来见本宫了。”
许十一愣了愣,少顷方才称了声是,静步退了出去。
正当月初,临近年底的时节,各自府中都多多少少忙了起来,要为新岁做些准备。唯独薛府平静如常,祥和得就像这无息而来的冬日一般。
校场内,薛翦甫一收手阖剑,小竹便急忙将狐裘抖开披在她身上,复仔细系好领口,叹了声:“今年这儿入了冬,可是比往常在临州时要冷上许多,小姐可千万别着凉了,下月还是小姐生辰,怎好提前讨去个不瑞之兆”
她絮絮叨叨半天,薛翦只是略微点头,待回到屋里坐下,方才解开裘衣,问了句:“今日也没有收到师叔的回信吗?”
算着日子,如今也该收到了才是。
小竹一面服侍她净手,一面回道:“还不曾呢。”复又拢了拢眉,“说来也是奇怪,都这些日子了,该不会是那信从来就没到过临州吧?”
薛翦听言神情微滞,长眸掠过一丝不宁,忖度许久忽然开口:“不行,我得去一趟临州。”
“今日吗?”小竹容色一诧,倏然想起七年前薛翦也是这般雷霆行事,心中略有不安,期期艾艾道:“会不会太草率了些?倘若小姐真的要去这次也不跟老爷夫人说一声吗?”
窗外风声涌起,吹进室内捣得薛翦眼角一凝。
去同爹爹说,只怕他又该认为自己不学无术,是去临州故地重游寻乐子的。
这些年来,岳迟待她亲厚,她也早已将他看作至亲之人,如今却不知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康,她势必要跑临州一趟,再拖不得。
薛翦思忖一刻便拿起锦帕将手拭干,吩咐小竹道:“你且收拾着,另叫人备好马车,我去趟东院很快回来。”
抵到临州时,已是三日之后。
厚重的锦帘由内掀开,严寒之气霎时游走至人颈间,仿佛荆条磨砺,犹不好受。
薛翦将身上的软裘裹紧了些,踏下马车径自往山门步去。
在外看守之人早便瞧见山下停了一辆华贵车马,扭头朝同伴乐了一声:“你猜猜这回上来的又是什么人?”
那人暗自搓了搓手,复挺身而立,似是想了半晌才随言道:“自小师妹来了以后,咱们山下可再没见过这般清贵之物,总不会是她又从旁地回来了吧?”